靈魂對話

　　一次徹夜的談話竟然改變了一個已經不年輕的著名牛津學者的一生，這樣的事聽起來有點兒像好萊塢電影的情節。區別在于，女主人公是俄羅斯民族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俄羅斯詩歌的月亮，一個象征著承擔俄羅斯大地的苦難和“準備死在自己的祖國，不論有著怎樣的恐怖，她都要與之共生與之同死”的高貴而美麗的女人，而男主人公是二十世紀四大政治理論家之一、最有成就的自由主義學者、牛津伊夫利學院的第一任院長。這是神秘的心靈之約，是我最喜愛的生命事件。
　　關于伯林的一生，令人感慨的事情很多。他那天外飛來之筆的思想洞見，他的傳奇般的經歷，他的好得不能再好的運氣，他的羅曼史和意外的婚姻，都更像小說。他一生幸運地過著優裕的生活，獨享著雙親的寵愛，從未受過流亡生涯的傷害，中年時已經獲得世界性的聲譽，一位聰明而富有的貴族女子為他離婚而與他結合。
　　“二戰”時期伯林為英國情報處和英國外交部工作。一九四五年九月，他以英國駐莫斯科大使館臨時一秘的身份來到莫斯科，他的任務是寫一篇關于戰后美、英、蘇三大國關系的長篇報告。幾年來他在美國寫的類似分析報告在英國決策層大獲好評。這一次，他渴望回到他童年生活過的土地上。私人生活方面，他剛剛拒絕了他的情人，一位有魅力的女士的結婚請求。
　　在莫斯科，他會見了一些蘇聯作家和藝術家，他感到自己被包圍在一種陰郁、羞辱和恐怖的氣氛中。此前，蘇聯政府除了把上百萬的普通人送進勞改營或者干脆槍殺以外，還消滅了一些文化精英、著名詩人、藝術家和學者。伯林感受到了在知識分子生活中彌漫著的諂媚味道。與帕斯捷爾納克的交往則使他感到高興，這位天才詩人向伯林傾訴了自己由于不得不與政府進行合作而感受到的巨大痛苦和羞恥，為此他飽受自我良知的折磨。伯林是第一個知道詩人計劃寫作《日瓦格醫生》這本傳世之作的西方人。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伯林來到列寧格勒，同行的是化學家布倫達?特里普女士。在作家書店，伯林十分隨意地同一位買書的人聊起來，此人竟是著名批評家和歷史學家奧爾洛夫。伯林問起城里作家的命運，批評家說：“您指的是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
　　“阿赫瑪托娃還活著嗎？”伯林從未讀過她的一行詩。
　　“唔，當然活著，她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噴泉屋，您想caVUJq+f7brWIskCq+S7ow==見她嗎？”伯林幾乎說不出話來，咕嚕著說真想見她。
　　當天晚上二十一點，伯林來到家徒四壁的阿赫瑪托娃的寓所。
　　從一九二五到一九四○年，阿赫瑪托娃就沒有發表過一行詩，她只能靠在一家農學院的圖書館工作和翻譯度日。她的第一個丈夫、著名詩人古米廖夫于一九二一年被槍決，罪名是陰謀對列寧不利。恐怖的日子從此開始。一九三四年，詩人曼德爾施塔姆被抓走時，她就在場，直到一九三八年他死于勞改營，她始終在支持和幫助著他的妻子。一九三八年，她的受過良好教育、學識淵博的兒子被逮捕，罪名是他是阿赫瑪托娃和古米廖夫的兒子。有十七個月的時間，她不知道兒子的死活，十七個月里，她和許多婦女排著長隊等在監獄外面，徒勞地打聽消息。后來，她的兒子從西伯利亞提前釋放參加衛國戰爭，一九四五年夏末才回家。一九四四年，她在莫斯科舉行朗誦會，觀眾全體起立，熱烈鼓掌，她嚇壞了。斯大林就此事問過日丹諾夫：“是誰組織的這次起立鼓掌？”在個人情感上，她也剛剛不得不下定決心孤獨地生活下去。
　　阿赫瑪托娃問起流亡到西方的朋友，所幸伯林認識這些人，她感到驚喜。伯林充當了兩種俄羅斯文化之間的信使，一種是離開祖國的流亡文化，一種是在國內被迫害的文化。阿赫瑪托娃情不自禁地談起她的童年，談起她的第一次婚姻。在描述她的第一個丈夫被槍決時，她熱淚盈眶。然后，她開始充滿情感地朗誦《唐璜》。接著她朗誦自己的詩，這些詩被古拉格的犯人們刻在手工制作的、用樺樹皮裝訂起來的書上，藏在破爛的衣服里隨身攜帶。許多俄羅斯詩人都是朗誦大師，在朗誦中，她想起了一個詩人的死，她又一次泣不成聲。在她朗誦她的未完成的《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時，伯林認為他聽到的是一部天才之作。她談到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丈夫和兒子的被捕并被押到集中營，談到沒有音訊，沒有任何消息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待著的女人們。談到屠殺時她說：“您來自人的社會，而在這兒我們被人與人之間的高墻所隔絕，而且……”然后長時間的沉默。
　　凌晨三點，她的兒子回來了，他拿出他們僅有的一盤煮土豆。那是伯林永遠難忘的一盤三人分食的煮土豆。她的兒子走后，他們開始討論各自最喜愛的作家，這時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在對俄羅斯最偉大的幾位作家的看法上，他們的觀點幾乎對立。他不喜歡她熱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她對他酷愛的屠格涅夫不屑一顧，對他欣賞和研究過的托爾斯泰嚴厲批評。在對普希金和契科夫的看法上，他們又是一致的。這時，伯林高興地發現她身上人性化的一面，而第一眼看見她時，伯林認為她是一位高貴尊嚴的女王。她向他傾訴她是多么孤獨，多么絕望，多么無助，朋友的絕情和背叛，她的童年，她的情感，她的三個丈夫，她以前的戀人，她的列寧格勒，她的一切。她談了作為一個詩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母親，一個美麗女人，五六年來的全部生活感受和思考。她像一個流放中的女王，驕傲而痛苦。他們從大革命前的“迷路狗”咖啡館談到大封鎖，從列寧格勒談到牛津，從文藝復興談到現實世界，詩歌、藝術、自然、愛、生、死、友誼、絕望、犧牲和伯林一生熱愛的古典音樂。他們的目光穿越了人類的文明史，他們感受到了對方全部的靈魂和精神世界，他們在用靈魂交談。伯林徹底地被阿赫瑪托娃所感動，他完全知道并深切理解她所說的一切。這是人的生命中罕見的最為純粹的交流。
　　天大亮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伯林起身吻了吻她的手，步行回到不遠的旅館，已是上午十一點。他心情迷亂，“神魂顛倒”，飄飄欲仙。女化學家特里普看到他一頭倒在自己房間床上的時候，嘴里說著：“我戀愛了，我戀愛了。”此后，在他的記憶中，列寧格勒只有阿赫瑪托娃。
　　回到莫斯科，伯林沒有寫他該寫的報告，而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寫了一份評論蘇聯文藝狀況的報告，它是一部二十世紀俄國文化史，是為阿赫瑪托娃那一代人而作的編年史，它是西方對斯大林發起的針對俄羅斯文化的那場迫害和屠殺的最早紀錄之一。報告的每一頁上都有關于她所承受的苦難的文字。他認為，俄國文化的代言人是“這些逐年老去但聲音依舊清楚的……心智開化、敏感、挑剔、不會被人愚弄的……大革命前的俄國知識分子”，就是阿赫瑪托娃和她的朋友們。
　　阿赫瑪托娃為這一夜寫下了題獻給他的著名詩篇《詩五首》，在詩中她稱他為“來自未來的客人”，她用詩人優美的語言表達了她的情感，她的心醉神迷，她的希望和由于他的離去而帶給她的悲哀、孤寂、凄涼和憤怒。她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斯大林被這次會見激怒了。幾天后，秘密警察在她的天花板上裝上麥克風，他們甚至不屑于清理掉在地板上的泥灰屑。克格勃強迫正在翻譯她的作品的波蘭女人告發她，接著她的作品被宣布為反動，她被指為“舊式貴族文化的殘余”，“半修女、半妓女”式的人物。一九四六年，她被作家聯盟開除，她的詩集被化成紙漿。這還沒完，一九四九年，她的兒子又被抓進監獄，她忍受著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為了兒子，她屈服了，她為斯大林寫了幾首敷衍的頌歌，以換取兒子的自由。然而，斯大林并不滿意，她陷入深深的羞恥和絕望中。盡管如此，她仍被視為真正的英雄。她從未后悔過與伯林的會見。她堅信，這一夜“開啟了冷戰并因此改變了人類的歷史”。她十分確切地表示，是命運將他倆選為開啟宇宙沖突和世界歷史的角色。
　　伯林始終認為這次交談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這一夜不僅改變了他的生活，也深刻地影響他的思想和重新鑄造了他的學術。在使他獲得世界性聲譽的每一次自由主義學術演講中，都可以看到這種影響。他的最重要思想就是源于這次交談。他對于歷史決定論的猛烈攻擊是她賦予他的—— 一個人良知的絕對堅守可以讓歷史在它面前屈服。他對自己的此行卻深感內疚，因為他給每一個他與之深談的人都帶來了程度不等的災難。他的叔叔被誣為間諜，斯大林死后才獲釋，有一次他在街上走，突然看見拷打過自己的人而心臟病發作，孤獨地死在滿是寒冰的莫斯科大街上。
　　遺憾的是，伯林與阿赫瑪托娃的相愛卻沒有結果。在彼此隔絕對立的世界里，也不可能有任何結果。在那一夜，他們之間最親近的舉動僅僅是伯林吻了吻她的手，然而，愛卻在兩人心中發生了，生長了。這愛給了兩人無與倫比的激情和創造力，使他們成為二十世紀的世界級文化巨人。
　　選自《讀書》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