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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軒散文四題

2011-01-01 00:00:00亮軒
臺港文學選刊 2011年1期


  饑飽浮生一便當
  
  連續上完了四堂的課,盼望的,就是回到研究室,關上門,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頓中飯——只是一個便當,每天早上出門之際,她放在門口小桌上的那一個。
  她一再地要我別懶,把便當就用她專為我買的小電鍋蒸一蒸,吃個熱的。但是經常匆匆忙忙教室去來,便忘了這件事,今天依然吃涼的吧。我懶,并且不怕吃涼便當。
  打開塑膠的、兩邊扣得很密實的便當盒子,見到兩塊雞肉,另半邊是水煮的青江菜;掀開青江菜,下面就是飯了,但是也不能算是真正的飯。近來身體不如從前,便當也就愈發地簡單,只能吃“五谷雜糧”了。顆粒很大,牙口成了石磨,口口都要細嚼,否則,還真是難以下咽。這就是我的便當跟我。眼前還放著剛剛上課的講義,一口口慢慢地磨著,咀嚼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格外分明,每一下都像是歲月,分不清是慢還是快。
  關于便當的最早記憶卻很熱鬧鮮活,年代已經遠得不用提了。正上著小學,一路蹦蹦跳跳背著的書包里有一個用白色細繩綁得牢牢的便當,上面還穿著一方小木牌兒,毛筆寫著班級跟姓名。一到教室,就從書包里掏出便當,放在門口的大竹籃子里,籃子編著兩個耳朵,到時候,就由兩個值日生把幾十個人的便當抬到學校的大廚房去蒸熱。中午,值日生又把大家的便當抬回來,小朋友們便迫不急待地搶著拿走自己的便當。拈出自己的便當也要有點技術,手指頭輕輕一勾,把自己的便當從幾十個人的便當中挑出,因為那些便當個個都蒸得燙燙的,握不得。整個教室此刻就是大家吃便當的餐廳了。有的同學大大方方地打開便當享用,也有人用便當蓋子遮住飯菜,一小口一小口掏著吃,他們怕便當菜太寒磣讓人見著了不好意思。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撞見過整個中餐只以一顆話梅當菜的便當。
  那個年頭還不算頂壞,因為還有個熱便當可吃;更早的時候,全吃涼的,便當又小又薄,一本書似的,哪像后來那么大的一個盒子滿滿地塞上菜,飯都快不見了。有人把那個小小的便當用一方白布裹著,綁在腰上,神完氣足。在那個年頭小孩子沒有幾個吃得上零嘴,他們就提早吃便當,早上第二堂課才上完,便當已經吃得精光,中午吃飯時間就去踢球或是玩騎馬打仗,誰也不覺得有什么失落。便是到了便當可以蒸的時代,也有繳不起“蒸飯費”的,他們一直吃涼的。如果佐餐的就只是一顆話梅,就必然是個涼便當。現在的人無法想象,當年帶的便當菜還有只是半個蛋的,并且不是窮人家。
  闊便當自然也有,到了中午第四堂課,就有家人給送來的那種。送便當的常常不是父母而是傭人或車夫。這種人一班里一兩個頂多了。這種同學的便當我們倒從沒有認為是真正的便當,因為都是三層四層一摞,圓圓的不銹鋼小盒子疊得高高地箍著,非常體面。前幾年在雜貨店看到了這樣的便當,便買了一組回來,居然從沒有用過。現在想想,也許是源于補償心理吧。小小的桌面,哪里承擔得起那么大的排場?只要三個菜盒子加上一個飯盒,就快要擺不下了。他們吃的中餐,飯是飯菜是菜,盒盒分明。那個時候,要是有人說日本人愛吃直接把菜放在飯上的“蓋飯”,我們一定會說日本真窮。飯后水果若是一顆蘋果,小朋友們都不太敢看他了,那時一顆蘋果的價錢,足以抵得上一家人一星期的米錢,而那卻是個只能多吃米才有營養的時代。也許這樣的便當之所值,足以讓那位只有一顆話梅做便當菜的同學吃上一個月吧?然而我看著廚房吊柜里那一摞跟當年闊同學用的一模一樣的闊便當盒,卻是再也提不起胃口了。
  那也是個準備時時就要“反攻大陸”的時代,所以島上的軍隊常常要練習行軍,軍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埋鍋造飯。他們一無例外地都是從大陸到臺灣,后來稱之為“老兵”的部隊。他們的落腳處常常就是學校,而先頭必然是伙夫兵,抬著好大的鍋子炊具跟餐具,說是這么說,其實哪有什么講究,無非一個個大得不得了的桶子袋子籃子等等而已。他們一到,我們便放學,小孩子的家都在附近,又沒有補習,在學校盤桓到天黑也無所謂,我們常常跟那些軍人玩在一起,聽聽他們說故事。不過最能吸引我的,還是伙夫兵做飯。比我們學校伙房里還要大的鍋子,架在操場上燒柴烹煮飯菜。炒菜的鏟子大到可以用來鋤草種菜。做好了飯,就由專人把飯菜裝進一盒盒圓圓的好大的便當盒里,此時后面的大部隊逐漸到達,便當就擺在操場上,前后對正左右看齊,森森嚴嚴由近而遠,十分地壯觀,跟部隊受檢閱的陣仗沒差。飯菜的香味兒彌漫在整個校園里,像是一種節日才會有的氣息,甚至于讓人覺得,他們吃完這一頓盛餐,就可以“反攻大陸”了。
  我卻無意中發現角落里有一位軍官對著一位伙夫訓話,沒敢聽得太多,情節倒是記得清楚。原來是滿操場的便當少了七個,長官一再地說要罰他餓一頓。到如今我還記得那個高高個子皮膚黑黑光著頭的伙夫,一疊聲地是是是。我好恨那個長官,在當時。多年之后才覺得長官其實也非常為難,而那失蹤了的七個便當呢?也許就只是讓小朋友們惡作劇偷去了,那是一個連便當都有人偷的年代。
  可不是嘛,便當遠不如今天的有滋有味兒,許多的家庭一年到頭吃的就那么幾樣菜。但是窮則變,變則通,我的辦法是跟同學換便當吃。自然不可能打那位闊同學的主意,這種交換一定很平等,總是差不多窘困人家的子弟彼此交換。我們到校園大樹底下亭子里換著吃。我經常帶著連是不是便當都講不清楚的中餐:兩個烤餅里面有一點肉松,包在自己洗干凈的手帕里,卻也能忍著沒有在中午之前塞進肚子。他呢,一連幾天的蛋炒飯,再無其余。但是我覺得用那兩個餅交換他的蛋炒飯,簡直太完美了。我們就在石桌上吃著彼此交換的便當,欣賞著彼此滿足的神態,又有了說不完的言語,居然成了知交。后來聽說那一位總是笑瞇瞇的男孩兒在剛上中學的時候就投淡水河自沉了。幾十年過去,一看到蛋炒飯,他那總是笑瞇瞇的面容怎么樣也會在眼前閃現晃動一下。我不常吃蛋炒飯,會不會其來有自?
  后來自己有了孩子,他們也要帶便當,這才發覺當年老人家要為我們準備每天上學的便當是如何地不容易。我們已經不再那么樣地窮了,但是便當要怎么搭配,依然費神。自己目前可以吃涼的飯菜,可是孩子若是也這樣吃,硬是不肯接受。然而不是每種菜都適合作為便當菜的,有好一陣子每天早上為孩子現炒現做,但是他們卻不一定領情,也許是蒸過之后真的變味了吧。也想到過可否為他們送便當去,孩子馬上一口拒絕,他們怕讓人笑話。這樣也好。
  真要講排場,我還真的有點見識,那是在日本的經驗。
  那一年帶著許多大中學生訪問日本自民黨總部,執政的自民黨招待大家吃便當。講究的紅面黑底漆盒子里又隔作大小長短好幾格,分門別類清清楚楚,不是上野車站賣的那些蓋飯。我們到了會場,為我們倒茶水的居然就是輩分比較輕的議員!其便當又該如何之不同凡響,自然不在話下。看看吧!里面有明蝦、天婦羅、當令野菜、炸里脊肉片、三色醬菜、炒牛蒡、柴魚豆腐,少不得幾片精選的沙西米,另外還有一片在日本可稱天價的哈密瓜!聚會之后我打聽這一盒便當市值若干,算了一算,合上臺幣兩千五百元!中國人也許發展不出如此昂貴的便當,倒不見得因為沒有消費能力,而是可能欠缺日本人對于便當的情感的寄托。我們的便當再怎么說,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而他們不一定。比如他們欣賞歌舞伎演出,就只在東京銀座的那一幢國寶級古建筑的劇場里。節目表演的時間,有的長達十個小時以上,于是買票的同時就有人訂便當。顯然的,有的便當只有最高級的座位才訂得到,因為那種座位在包廂里,面前每人都有一方光可鑒人的黑漆小茶幾,穿著和服的觀眾一個個挨著穩穩地坐在那兒,也成了劇場之一景。一場戲可能要連訂兩餐的便當,到了中午以及晚上的用餐時間,服務員為他們送上漂亮的絲綢包著的便當來,打開來是一方好大的紅漆盒子,我們遠遠地是看不出菜色的。而不在包廂的散座觀眾,就是買到了這樣的頂級便當也無法在那個小小的位子上享用吧。那么他們怎么打發午晚餐呢?很簡單,劇場旁邊就有賣拉面的小店,大家擠擠蹭蹭站著吃一碗就得了。碗里吃飯,算是窮了。
  全世界便當發展得最可觀的當然是日本,應該有專書討論吧,至少太陽別冊該出一集才對。我忘不了上野車站的便當,每一個轉角都各色各樣堆積如山,這里是日本鐵路交會的總站,于是日本各地不同風格的便當都可以在此買到。我也試吃了幾種,卻不得其味。但是日本友人卻跟我說,上野車站的便當要是有一天不賣了,問題可就大了,因為無數在東京工作的外地人,想家的時候,就可以去上野車站買一個家鄉的便當來吃。從此之后,只要見到了有人在上野公園吃便當,特別是在秋天楓紅鋪天蓋地之際,那幅畫面,便顯得格外地凄清浪漫了。寫到這里,居然想到不知上野如今有沒有臺灣的烴肉飯鐵路便當可買?
  如今臺灣的“便當世界”也很可觀了,只是大多都從超商買來,雖然琳瑯滿目十分熱鬧,卻少了特殊的地緣跟心意,就像現在大家都穿成衣一樣,再也沒有誰的手工針線活兒帶來的深情。我今天的便當讓誰吃了都不會贊美,但是想起她說一定要細嚼慢咽,免得血糖指數升高,而且只一兩樣水煮青菜,也避免了膽固醇的問題,漸漸地,眼前這個便當,也有了點滋味。
  
  姑奶奶
  
  叫她做姑奶奶,是那個年頭的習慣,也有敬老跟套近乎的意思。她跟我們家的關系就是個同鄉,然而,剛剛過了兵荒馬亂的內戰,到臺灣的人少,聽到鄉音,就都認作了親人。不知道她多大年紀,當時我還是孩子,只覺得她很老了就是,連我媽當年都管她叫姑奶奶呢!
  姑奶奶有對半天足,到了民國才放開的。就是裹小腳的女人也有年輕的時代,我們小孩子卻從來也沒有見過裹著小腳的年輕女子。后來在電影里看到了裝扮三寸金蓮的女人,個個苗條玲瓏,跟姑奶奶可不一樣。姑奶奶胖胖的,腳那么小,就不可能像電影里的女人般搖曳生姿了。
  姑奶奶一身灰布褂褲,寬寬大大,更顯得體態龍鐘,走起路來,一步一步慢慢地挨,挪動自己靠的是意志而不是意識。不過她卻從沒表示過吃不消,反倒是格外祥和。她小心翼翼地走著,以那樣的姿態、那樣的面容,讓所有的人,無論是過路還是相熟,都感覺得到她好像是在說:不好意思,走得慢,不用管我,我總會到的,一定不耽誤你們的事兒。
  姑奶奶個子本不高,加上胖,就特別顯得矮。前幾年回大陸去轉轉,五臺山上國清寺承托著高大古木柱子底下的石珠,看來也有半個人高吧。倏然想起了姑奶奶,無論是灰灰的顏色、穩穩的形態,還有她的少言少語,都與那石珠有幾分相似。不過她比當地基的石珠可要討人喜歡得多了,見到了人,不論長幼,馬上就對著你瞇瞇笑,眼角兩條細縫邊上漾出兩把魚尾紋;也沒言語,我們孩子就大聲地喊著姑奶奶呀你上我們家嗎?是啊是啊,她一連點好幾下頭,但腳底卻快不了。天氣好她就穿著一雙黑布鞋,套著一雙白布襪子,都是自己做的,弓起的腳背像是塞在鞋里頭的兩個粽子。姑奶奶我帶你走,孩子說,她忙回著不用不用我能走我能走。孩子們很快地跑回家,媽媽聽說她在路上,就先把茶水給泡上,從從容容的,姑奶奶進了我們家門,茶水的溫度正好。只要有一個孩子見到了姑奶奶,就會大喊大叫,一下子一家四個孩子都圍上了姑奶奶,爭著坐在她的周圍,跟不怎么主動開口的姑奶奶七嘴八舌。
  也不知道姑奶奶不多話是不是因為少了幾顆牙,開口的時候,老掩著嘴,于是越發地含糊不清了。姑奶奶,你們以前在老家過年都吃些什么呀?“小子唄!”我們明知道她說的是“餃子”,偏打趣地問你們把小子都給吃了呀?吃了多少小子呀?姑娘不好吃嗎?姑奶奶知道這是消遣她少了牙,卻一點也沒不高興,反倒湊趣地說“是小子,不是小子!”到底是還是不是小子呀?孩子們還在開她的玩笑。媽免不得說我們幾句,姑奶奶牙掉了,不方便,你們還逗她!姑奶奶卻接口說不要緊不要緊,小孩子逗我說笑話兒。姑奶奶不肯裝假牙,她擔心打仗逃難嘴里有金牙會惹人注意丟掉老命,據說真有強盜只為了撬掉金牙而殺人的。孩子們聽她這么說,不覺地摸摸嘴巴,慶幸自己沒有半顆金牙。
  我們慫恿姑奶奶說些故鄉事,我們聽得多了,雖然興趣也不大,但她言語少,只要說出來,就很有意思。比如形容老家的收成:“花新(花生)米都堆成了香(山),夢里花新香(花生山)上都長樹了,又是滿樹的花新米,掛了一林子!”說起壞年頭:“人都餓成了紙扎的,輕飄飄的,肚里全細(是)火,倒也點不著。”形容她的孫兒:“像細(是)機簧,一有動靜就不安分。”少了牙,聽著格外地逗趣。沒人在跟前的時候,只見她兀自地坐在榻榻米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小院子,夏天便慢慢吞吞地搖著一把竹扇。細細的眼,緊緊的唇,有的時候輕輕地出點聲,好像自己跟自己說話,然后自己又答應了自己,輕到快要聽不到,唔,唔,嗯,嗯……后來我看日本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里面笠智眾也是這樣子老在唔唔啊啊的,尤其是《東京物語》那一部,這個無意識的聲音簡直成了非有不可的臺詞,那時我就會想起姑奶奶,老人家都會這樣的自言自語嗎?要不然小津干嘛要笠智眾這么演?姑奶奶對自己都說些什么呢?幾十年后的如今,我還是猜不透。
  姑奶奶當然年輕過,我們也愛問這些問題:姑奶奶你這對小腳怎么上花轎的呀?哪知道啊?一陣亂就上去了,這不就嫁了嗎?姑奶奶把她當年出嫁說得像是吞口涼水那么容易。姑奶奶你可穿過裙子啊?姐姐這么問她,她就說怎么沒穿過,年輕的時候,過年那幾天,百褶裙,長到腳,人立著就像個醬油瓶子。什么樣兒的百褶裙啊?唉,我哪說得上來?現在你們也不肯穿啦,她笑瞇瞇地回應。
  本來姑奶奶不會到臺灣的,那時,北方家鄉已經亂了,大家準備各尋生路,就是這么個老太太,一時誰也不知如何打發,那么送到上海去吧!有人出了這么個好主意。到上海去干嘛?總是結發夫妻,一塊兒過有什么不可以?但出主意的人這么說了,誰也沒言語,十幾天之后,就由叔叔跟嬸子把姑奶奶給送到了上海。
  姑老爺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過姑奶奶了,雖然說是結發夫妻。這樣的婚姻在今天是見不到的,那個時候年少的姑老爺據說患了癆病,眼看不行了,有人說,娶個媳婦沖一沖就好了。誰家舍得女兒嫁給這么樣兒的人家?然而媒人就是有辦法。姑奶奶娘家就是姑老爺家的佃農,媒人見到她身體健壯,不多言語,性情溫和,年紀比姑老爺還要大上六七歲,算命合了合,說是沒問題,才一百個大洋就把姑奶奶給抬回家了,連日子都沒怎么挑。姑奶奶家的嫁妝也是姑老爺家幫著出的,給他們娘家做一點面子,糧食、布匹各一臺車,加上拉車的兩匹騾子。那一年,姑奶奶也二十好幾了,嫁出了門,算是晚的了。姑奶奶的母親在她臨上花轎前,把一百現大洋的聘禮分了十個,掖在她的箱子里,算是給女兒的體己。
  想不到姑奶奶的命還真是硬,進了姑老爺的家門才幾個月,姑老爺的病居然漸漸減輕終于痊愈。婆家著實地高興了一陣,上上下下都把年輕的姑奶奶當個寶,廚房里天天都請示姑奶奶要吃什么,好照著買了給做。“我會吃什么?‘小子’就行了!”姑奶奶這么跟我們說。在那一陣,姑奶奶過著常有餃子吃的日子,非常滿足。
  可是姑老爺病一好,卻沒有怎么感謝他的元配姑奶奶。姑老爺原先是在城里上洋學堂的,現在一個勁地在家里鬧著要出洋去日本留學,不讓也不行。姑老爺說,沖喜是迷信,婚姻要有戀愛才算。姑奶奶說我哪懂這些。只是恍惚感覺姑老爺是個不一樣的人,她多年之后提起來好像還依然為他得意。姑老爺果然去了日本,他刻意學了醫,好像特別要表示治病不能靠沖喜,一家子對于姑奶奶救了他們家傳人的感激,他自己倒是一絲也沒有。姑老爺從此再也沒有回到家鄉。姑奶奶一個兒女也沒生,到如今,他們是否圓過房都很難說。姐姐曾經偷偷地問媽,媽的面孔一沉,只道絕不可再問。
  家里早聽說姑老爺在外邊又娶了一房,起先他還時不時地寄點錢回家,不多,不過有人寄錢,姑奶奶的面子也好看些。但時局一變,銀錢也寄不回來了,姑奶奶在家里就漸漸地受到冷落,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照姑奶奶的說法,給吃給穿就很好了,是他們家人好,要不然我都得要飯去了,他們不容易啊。姑奶奶依舊瞇著眼,沒有淪落到要飯,看來她就非常滿意了。
  老一輩的人相繼謝世,平輩的各奔東西,姑奶奶的日子也沒差多少,她本來身邊就沒什么人,天天做些針黹,幫著大小活計,也很耐得住,只是聲音更少了些。姑老爺在外頭娶了個媳婦,她卻是最后知道的,而且在好幾年以后。那次有人從日本回來,帶了姑老爺的照片,里頭有個年輕的女人,站著坐著總跟姑老爺一塊,家里面想瞞,姑奶奶再不明白也看得出來,不聲不響地回到屋里,偷偷地哭了一場。姑老爺有了姨奶奶了,那你怎么辦啊?小輩不知天高地厚地問出來,她只說那還有不難過的?淡淡一抹笑,說的像是十萬八千里外不相干的人。
  家里人知道姑老爺回國到了上海,叔叔嬸嬸就帶著姑奶奶到上海依地址尋人,但姑老爺不聲不響先一步去臺灣了,聽說是去做官的。叔叔跟嬸子就把姑奶奶在上海先安頓下來,讓她先在熟人家里待幾天,慢慢兒打聽想辦法。上海可好玩嗎?孩子們問。她對上海的印象卻不怎么好,“想吃頓‘小子’都不容易。”整天就團在那位遠親的朋友的家里,足不出戶。吃飯的時候,人家也沒有特別地讓她,她就坐得遠點兒,老半天才夾一小筷子菜。人家說奶奶你吃菜啊,她又趕緊說吃了吃了。又隨時隨地拼命地找活干。跟上海人說話不通,人緣就窄,日子也不好過,可是姑奶奶不會吭氣的。有一回人家出遠門,不方便帶著她,只那么幾天,她卻病了,發著高燒,只能掙扎著喝幾口水,電話在眼前也不會打,字都不認得,怎么知道找大夫呢。燒得昏天黑地的。說也奇怪,到人家回來之前,病就好了;發現給她預備的食物都沒有動,連米都沒少。姑奶奶只說怕舉火,就去外面隨便吃的。這話不太能讓人相信,但是看著她沒事,也就沒有人再提起。說到這一段的時候,直說都已經燒糊涂了,心里只怕要是死在屋里可讓人家為難了,幸好他們回來之前病好了,要不然多不好意思啊。
  生病也有人會不好意思,我們還是第一回聽到。
  后來叔叔嬸嬸在上海為她買了船票,親自送她上了去臺灣的船,又給姑老爺拍了電報。海上很是顛簸,她只是牢牢守著她的一口小箱子,里面有特別為姑老爺做的幾件冷熱天的小褂子。姑奶奶手巧,在北方家里,好多人的身上穿的都出自她的手工。她從姨奶奶那兒聽說先生跟姨奶奶早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了,直懊惱著沒早知道,不然就為孩子們做幾雙鞋。姑奶奶到老還為她會用碎布頭裱糊鞋底自豪,好幾千針才扎出一個鞋底呢!她說。箱子里倒是有叔子嬸子托帶給姨奶奶的禮物,另外,就是她纏在腰里的那十塊陪嫁的現大洋了。大輪船整整開了一天一夜,滿船她一個熟人都沒有,孤孤單單的讓大海搖晃得翻胃,一心只想著那位她跟著大家叫著“先生”的男人,連面目都不怎么記得清楚了。他有了另外的女人當家,用是用不著她了,幫著先生看孩子做飯也行,她想。
  姑老爺親自到基隆港口接她,身邊沒帶那個后來她也叫“太太”的女人,只一位年輕的助手幫忙打理。一路上她只說了一句話:
  “我給先生做了幾件衣裳。”
  “唔,好。”
  這兩個字兒就是姑老爺跟她見面的第一句話,然后直抵臺北和平東路家門口。
  姑老爺并沒有做官,只在家開了一間小小的診所。因為諳熟日語,加上帝大的學士證書掛在墻上,內兒皮膚耳鼻喉全包,平日看診的人還不少。管收賬的就是姨奶奶,原先也是先生的學生,年紀輕得多,一張瓜子臉上一對大眼睛,總是穿著合身的旗袍。姑奶奶知道自己在家里該有什么身段了。第一天先生就讓管姨奶奶叫太太,她也老實地跟著叫了。姨奶奶只說你的屋子都收拾好了,你看看行不行吧。她連說行行行,其實看都還沒看呢,連姨奶奶都抿嘴一笑。姨奶奶生下的一男一女,俊俏秀麗,都已經小學快畢業了,姑奶奶一見也歡喜,一人賞了一個現大洋,只說寒磣寒磣不好意思啊。姑奶奶每一回提起這件事,仿佛依然有著天大的遺憾。
  后來先生有了別處專門的診所,姨奶奶也不用自己管賬了,常常在家打牌。有時候打通宵,牌友得有休息的地方,就跟姑奶奶商量讓出床來,要她找別處去過夜。她多半愛到我們家,不好意思再叨擾太多,居然自己帶著吃食,有時一把掛面一個雞蛋,有時是兩個饅頭加上一小盒成菜。媽媽怎么說要她別費事她都不依。姑奶奶住在我們家的第二天早上,孩子們都起得早些,因為姑奶奶天沒亮就會跟媽媽一塊兒做早飯,那天我們一早就有面條吃,是姑奶奶早起親手搟的,特別好吃。
  后來姑奶奶就不常來我們家過夜了,因為診所錢掙得多了,姨奶奶把家搬到了永和,而姑奶奶依然在我們對街的老式日本房子里住著,他們要姑奶奶幫著看房子。在那幾年里,姑奶奶身體漸漸弱了下來,不像先前那么地胖了,眼力更是一日不如一日,雖說姑老爺是她先生又是看病的大夫。過年過節,姨奶奶就讓小柱子跟燕子把姑奶奶接到永和,姑奶奶這才見到“先生”。去永和團圓的那一天,她反倒緊張,頭天夜里睡都睡不好,見到姑老爺更是說不出話來,兩個半大孩子把姑奶奶送回和平東路老家,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氣。
  眼力差,出門就愈發地少。按月姨奶奶就會讓小柱子跟燕子兩人送錢來,大媽大媽地叫喚,那是她整個月里頂高興的一天。忙著拿出早早準備的零嘴,有時就帶著孩子上我們家來,他們是來陪眼睛不方便的姑奶奶的。似乎姨奶奶生的孩子更愛跟姑奶奶親近,許多不會跟爸爸媽媽說的都跟姑奶奶說,柱子跟誰打了架啦,又怎么逃學啦,燕子交了什么男朋友啦,毫無保留地講。姑奶奶總是笑瞇瞇地聽著,實在不成話了,也只輕輕地一句“這樣啊?”一文文省下的錢,常常還給了小柱子花。姑奶奶得人心,全靠沒邊兒地寵。
  記不得是哪一年了,一個冬天的半夜里,有人把門敲得渾響,耳背的姑奶奶終于開了門,卻讓進門的小柱子給嚇得說不出話來。小柱子半身的血,進門就癱了下來,原來跟人打架動家伙了。姑奶奶慌得沒了主張,還沒來得及打電話給姨奶奶,警察就上了門,是鄰居報的案。小柱子闖了大禍,他挨了刀子卻還活著,挨了他的刀的年輕人死在醫院里,還是個將門之后。雖然小柱子還沒成年,也給判了好幾年的管訓。“先生”氣得不想管,姨奶奶起初還探探監,后來也去得少了;只有姑奶奶每星期都去,讓燕子牽著。管訓所在桃園,當時的交通哪有今天方便。那個時候,姑奶奶其實已經接近全盲,只能依稀地摸索著慢慢兒地走。這一陣子,柱子心里真正認了她做了娘,依年齡說,更像是認做了奶奶。小柱子一天天熬著就是等著妹妹帶著大媽來看他。隔著小窗,姑奶奶只見到小柱子一點影子,但是每星期三輪到可以去看柱子的日子,前一天就費了些勁做幾道菜,裝在一個個便當盒子里。第二天早早起身為自己穿戴,每一次燕子來的時候,她都準備得好好地等著了。姑奶奶話說得少,又含糊不清,不過就是幾句饑飽溫寒而已,小柱子卻總想著出來了要好好地侍候她,要好好地送她上天,小柱子對于沒有早早孝順大媽,似乎比他殺了人還要懊惱。
  那一段時間,“先生”跟人合資,把診所發展成了很具規模的現代化醫院,交游日漸廣闊,姨奶奶的生活跟官太太也沒什么不同。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們有個兒子正在管訓,更別說有誰知道他還有個年紀比他大了好幾歲的大房,眼瞎腿慢,孤零零地守著老屋子。
  姑奶奶最后一次去看小柱子那天,正好臺風要來,風雨已經不小了,燕子說下個星期再去吧,姑奶奶就是不肯。那么叫個車吧?姑奶奶舍不得花錢。公路局的車倒還是照開,只是班次少了些,讓她們一老一小風吹雨打地等了好一陣,到了管訓所全身都濕透了。起先還能撐著,到了夜里發起高燒,自然也沒法子弄飯吃,這一趟的病應該讓她想起當年在上海的經歷吧。她沒有求助,大概總以為過兩天就會好的吧。姑奶奶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等著痊愈,卻漸漸地不省人事。
  姑奶奶過世是鄰居發現的,臺風過了兩三天了,怎么屋里好久都沒有動靜?叫門沒有人應,就請警察來看看,這才發現姑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咽了氣。姑奶奶臉上平平和和的,就像她的一輩子,死也死得靜悄悄。葬禮不用說是一切從簡了。姨奶奶從姑奶奶的枕頭里找出了八個現大洋,就分給了柱子跟燕子。幾十年都過去了,柱子燕子也老了,他們是不是一直保存著姑奶奶終其一世都沒有花去半文的陪嫁?有生之年,也許有一天會遇到他們,我倒想問問。
  (原載臺灣《印刻》雜志2008年3月號)
  
  曹禺·雷雨·崔小萍——記一段師生緣
  
  曹禺去世已十年了,他最有名的作品《雷雨》是在二十三歲那一年完成的,推算之下,應該在一九三三年,至今已有七十六年之久。僅僅這一部戲的遭遇,就可以寫成另一部戲。至于這一位百年來最受人知的中國劇作家的經歷,也足以印證這個時代的動蕩與痛苦。往者已矣,卻也殷鑒不遠,中國大陸早已出版了許多有關曹禺的文獻,包括研究、編年、憶舊,還有許多零星的資料。對于這一位大戲劇家,大陸的研究工作可謂不遺余力。雖然他已經過世十年,不僅至今依然有人演出他的作品,尤其是《雷雨》,甚至于他在世的一點一滴的資料,也都彌足珍貴。要是可為一代戲劇大師的面貌作些補強,任何一點即使是小小的發現,也都可以對他的為人及作品增加若干新的理解。
  二〇〇六年五月,北京人藝全班人馬來臺演出他的作品《雷雨》,另外,也有李寶春、謝晉等人以國劇的形式演出他的另一名劇《原野》,在臺北掀起一陣曹禺熱。
  臺灣新象文教基金會于五月十八日起在臺北的誠品書店舉辦了一連串的座談會,討論曹禺及其作品,其中有一場邀請了名導演崔小萍女士參與盛事。原本崔導演不能出席,經過若干周折,終于促成了她當天到場。以崔導演資深的戲劇工作者及教授師長的身份,及其對于臺灣數十年來戲劇界、廣播界的影響,足以豐富這一次的座談。然而猶不僅于此限,崔小萍是早年曹禺的及門女弟子,曾經親自受教。關于曹禺的許多回憶掌故,大陸所做,已經盡量地達到巨細靡遺,但是,身處臺灣的崔小萍導演所提出來的若干來往經驗,不僅是可以作為曹禺傳記之補強,更可以對這一位劇作家的專業研究提供新的視野,這應該是新象文教基金會在促成《雷雨》演出之際,另一項意外的驚喜與收獲。
  崔小萍在曹禺門下當學生的時候,只有十七歲,是在一九四。年。當時正值對日抗戰烽火連天之際,全中國的日子都過得非常艱難,然而任何一行的人都拼命地在學習奮斗,期望早日出頭,為國家做點貢獻。崔小萍自家鄉山東,一路經過許多的輾轉流離,到了大后方的重慶,便考入了當時的劇校,做了第一屆的曹禺的學生。
  曹禺本姓萬,名家寶。萬老師教他們的科目是戲劇選讀,洪深則教授戲劇批評。師資都是一時之選,這也是當時大后方的普遍現象,因為全國精英有許多也都集中在大后方的四川。
  曹禺出身于官宦世家,是湖北潛江縣人,字小石。父親、祖父都當過前朝大官,他對于大家庭生活的體會,自然格外地深刻。這一點,不只是反映在《雷雨》一劇上,在他的其他劇作中,如《日出》、《原野》、《北京人》等,也很明顯。他的母親早逝,童年的記憶里,繼母常常帶著他到劇院去看戲,可見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在心中培養起了戲劇的根苗。
  他是湖北人,當然有著湖北的口音,卻也因為曾經在天津南開中學讀過書,所以,也帶著點天津的口音。
  曹禺是一位感情豐富的人物,講課的時候,大多連講帶演,非常生動,也常常為劇中人物情節所感而涕泗縱橫。他也不修邊幅,經常就是一身大褂,在進入教室的時候,學生看到的,也經常是只扣了一個領子上的扣子的老師,大褂就那么瀟瀟灑灑地掛在身上,飄然而至。由于他習慣于夜間寫作,這樣的風貌足見他經常工作得很晚,總是匆匆忙忙趕到教室。
  有一段故事,崔導演記憶猶新,曾經記在她參加座談會的筆記上。她是這么寫的:
  記得有一年冬天,他穿了棉袍來上課,正在分析劇本,怎么總看著他在講臺上扭扭捏捏的,好像很不舒服,忽然,他放下劇本,對我們說:
  “對不起,我要出去一下。”他急急跑出去,我們這些學生也跟著跑了出去,恐怕是萬老師生病了?學生跟著他跑到教務處窗外,忽然聽到他在屋內大叫大笑:
  “耗子!耗子!小耗子!”
  在四川省管老鼠叫“耗子”,原來有一只小耗子藏在他的棉袍里取暖,居然跟著他到學校來講解“劇本選讀”了。這一幕意外,讓我深深地印在記憶里。而且,在他的第四部作品《北京人》中,有耗子咬破了文清表妹的“情詩”,使嫉妒心很重的大嫂頗為開心的情節。
  曹禺對學生非常照顧,過年的時候,那些無家可歸流亡在外的年輕學生們,也都到他家去吃年夜飯。年輕的崔小萍常常到他家去玩,她見到萬老師很喜歡他的女兒“黛黛”,當年還拍了照片。這些照片可以說非常珍貴,崔導演走遍大江南北一直到了臺灣還帶在身邊,可惜在白色恐怖時代她所受的十年冤獄事件中,被沒收了,就再也沒有見到。
  曹禺上課非常認真,他在二十三歲時就能寫出《雷雨》這樣的劇本來,足見他早早就已經讀過許多的劇本與戲劇理論,而且講課才能那么樣地左右逢源文情并茂。他講過了某劇之后,就要學生自己找書來讀。當時圖書館的藏書都是校長余上沅的,后來歸于北京中央戲劇學院所有。多年之后,崔導演到北京拜訪這一所學校,院長就是她的學弟徐曉鐘,曹禺之前也曾經擔任過院長。她去的那一年,曹禺已經臥病在醫院里。學校還找出了當年的學生崔小萍的借書證。
  崔導演有記日記的習慣,她翻出當年的日記,有這么一段記載:
  星期六 二十八日 云
  讀書報告,萬先生發下來,最后用紅筆批得很多,他說:“讀書見用心,但亦有忽略處,多讀幾遍,就能領會到莎士比亞深刻的地方。參考不知從何處來,頗有錯誤。應來詳談。萬,九,廿七”我預備跟萬先生約一個時間,請萬先生多多告訴我一點,這是個好機會。
  上面故事雖短,卻真是一段師生之間的佳話。
  當時在課堂上,他講授的是莎士比亞與古希臘戲劇,無疑地,他自己的創作也深受影響,以《雷雨》一劇看來,充滿了復仇、遭禍、報應與糾纏的親情之沖突,與古希臘戲劇的關系可見一斑。他的劇作有許多大段大段的臺詞,如《雷雨》、《日出》,也是受到了古希臘與莎士比亞的影響,到了《原野》、《北京人》,臺詞就比較簡潔。
  在抗戰期間,大家學習情緒非常高昂,有戲可看,怎么辛苦也要看。重慶只有一個劇場,不大,但是常常演出中外名劇,崔導演有一段文字是這樣描述的:
  “那時候看話劇熱,真是很難形容的,像那時的川大、清華等高級學府的學生們,都是在上午乘船從江的那一邊來重慶,爭著買票,晚上才享受一番話劇的盛宴。但是,晚上沒有船回江北,又沒有錢住旅館,只能睡在馬路邊,幸好交通沒有現在這么亂,否則,死了人是不償命的。”
  曹禺能編能導能演,曾經有一次崔小萍去看曹禺排演的《莫扎特傳》的《安魂曲》,她這么寫著:
  “我們學生都坐在排演室的地板上,聚精會神地看著萬老師。他站在鋼琴旁,對著他的‘妻子’說話。那時‘莫扎特’已經貧病交加,他抱住劇中人的妻子,忽然哭起來——萬老師真哭了!”他無力地坐在鋼琴前的木凳上說:
  “‘啊!我是這樣地衰弱了!’他的身體撲在鋼琴上,只聽見幾個琴鍵叮叮咚咚響了幾下。”
  全場鴉雀無聲,只聽見一些輕輕的啜泣……忽然,滿場熱烈的掌聲響起,我們當時都被萬老師的表演鎮住了。
  在文革期間,曹禺遭受到批斗,下放到牛棚,曾經有一位美國來的客人參觀劇院,問到曹禺這一位大戲劇家如今如何。接待他的人回答說,剛剛他看到的劇院的“門房”,就是這一位大戲劇家。在那一段時間里,大陸上的知識分子很苦,他的女兒萬芳記述了父親在無法寫作時,是如何地在小本子里記下了他自己的郁悶痛苦:
  “孤單、寂寞,像一個罐頭抽盡了空氣。
  我在壓縮的黑暗中大喊,沒有聲音。
  孤單寂寞,在五千丈的海底,
  我渾身陰冷,有許多怪魚在我身旁滑去。
  孤單,寂寞,在干枯無邊的沙地。
  罩在白熱的天空下,我張嘴望著太陽喘氣。
  孤單,寂寞,跌落在深血彌漫的地獄,
  我沉沒在冤魂的嘶喊中,恐懼。”
  崔小萍又抄下了一小段他渴望得到自由的心情:
  我是人,不死的人,陽光下有世界,
  自由的風吹暖我和一切,
  我站起來了,因為我是陽光照著的自由人!
  崔小萍很早的時候就參演了曹禺的作品《日出》,她飾演的是劇中的“小東西”,一個在妓院中長大,連名字都沒有的受人欺負的小女生。那個時候,崔導演才十五歲,當時她還不知道作者是誰。沒有想到,后來居然成了跟作者相與來往十分密切的及門弟子。多年之后,她依然對這一位老師及其才華念念不忘。雖然在冤獄之后得到了平反,她卻是再也沒有可能回去當年就職的中廣工作了,但是,當時的中廣總經理李慶平先生,敦請重獲自由身的崔導演再為中廣制作了幾出大型的廣播劇,不僅表現對于崔導演的肯定與感激,也表示這個當年最大的國民黨黨營機構已經邁入了一個新時代的里程。
  崔導演就制作了一系列的“經典劇場”,由她當年戲劇界的老朋友跟學生們參與盛舉。崔導演制作的四出戲都是以曹先生的名劇為本,包括:《雷雨》,由姜龍昭先生改編;《日出》,由王中平先生改編;《北京人》,由高前先生改編;《原野》,由崔導演自己改編。一位學生對于授業之師的敬慕與報答,沒有比這樣的奉獻更完美的了。
  這么神奇的緣分并沒有因為戰亂的阻隔而終止,一九八九年,在兩岸隔絕了四十多年后,崔小萍導演終于在開放探親之后到了大陸,她的父母早在抗戰時期就已經亡故,兄姐也在文革中去世,她已無親可探,心中惦記的就是這一位當年的老師。
  她依然用著當年那個時代對老師的稱呼“萬先生”。那一次,交通還很不方便,崔導演繞了好大的圈子才到了北京,她首先就去看望已經臥病在醫院里的“萬先生”。這一次的聚會,崔小萍的文字記錄如下:
  ……最后,繞了一個大圈,去看萬老師。他那時候住在醫院,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我告訴他:
  “萬先生,我是那十七歲的姑娘崔小萍啊!”
  “呵?十七歲的小姑娘?崔……”他的耳朵有點背,說話要靠近他的耳朵才能聽清楚。
  “現在是七十歲的老姑娘了!”
  以后每一次去大陸,都去看萬老師,有一次拿了我的書《表演藝術和方法》送給他,那上面有他的題字。再一次去看他,他已在家休養,離開時,他和師母送我出門,在陽臺上不停地揮手,不停地說著:
  “再見,謝謝你啊!再見……”
  “再見!再見!……”
  這是最后一次相見。
  他走了,我收到北京寄來的訃聞:
  “曹禺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五時五十五分在北京不幸逝世,終年八十六歲。”
  后來收到師母李玉茹女士的來信說:
  “……現在萬先生已經長眠于北京離香山不遠的萬安公墓陵園里了……萬先生家鄉湖北潛江,為萬先生修了一座墓穴,讓他魂歸故里吧……”
  萬老師過世十周年,沒想到在如今的臺灣會把他的舊作炒得這樣熱烈,李寶春把《原野》以京劇的方式演出,北京人藝全班人馬來臺演出《雷雨》。
  萬老師地下有知會笑了吧?他生命的火花,會燒毀終生的憂郁了吧?他已經看到了自由的藍天,可是,我們居住的世界還是雷雨交加。
  盡管從《雷雨》初演至今已經將近八十年,盡管曹禺去世已經十年,而當年他跟前的那個“小姑娘”崔小萍也已經八十多歲了,這段故事,我們如今聽來,卻恍然如昨。一點真心不滅,照徹萬古蒼茫,無數的離亂悲歡,便是從這一對師生由神交到相遇到分散又重逢再到天人之隔,余音裊裊綿延無限,所有的痛苦恩怨都不重要了。有了如此人情與詩情交織的故事,真誠而多情的人,就又有了無論怎么樣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的理由。這個有血有淚的故事,穿透了歷史,飛越了海洋,以一片純真,征服了既往的苦難,展現萬丈光華,映照了整個時代的救贖。
  后記:執筆者為崔小萍導演的學生。本文悉依崔老師在當天攜帶的筆記提要整理而出,掛一漏萬,照應不周在所難免,更因時間壓力,無法再請崔老師過目,倘有失誤,全屬筆者之過,敬請原諒。
  
  (原載2006年6月臺灣《中華日報》副刊)
  
  京華一見牡丹開——北大看青春版《牡丹亭》演出
  
  海峽兩隔鄉關遠京華一見牡丹開“乙酉年春來北京,巧遇《牡丹亭》于北大演出,復見先勇兄風采,固盛事也,購得此書簡體字本,亦乞簽名志此勝緣。”
  這兩行字的后面,就有白先勇先生簽名及所注日期,是二〇〇五年的四月八日。這個簽名可是得來不易,雖然在臺北依然有機會與白先勇私下見面,但是這一次可不一樣,他站在北大的表演廳的臺上,笑瞇瞇地接受滿堂兩千六百多位觀眾的歡呼,風采與剛表演《牡丹亭》的男女演員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散場了,他坐在場外一張小桌子邊為觀眾在書上簽名,面前排了長長的隊伍,都等著他在那本書上簽名,就是原來在臺北出版的《牡丹還魂》的簡體字本。別看書名恐怖兮兮,其實是一本非常漂亮的好書,內容是這一次青春版《牡丹亭》從籌劃到在臺北演出之后的回應,包括許多專家戲迷的分析跟評論,還有許多絢麗奪目的圖片。當然,我在此地買到的是簡體字版,雖然臺北家里已有了一本,但是在北京看到了平生最愛的這一出戲,又有書可以紀念,怎能不買?
  那個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外面冷雨瀟瀟,北大的演劇廳卻暖烘烘的十分熱鬧。好像大家都不想回家,剛剛看完了這出戲,滿心都有許多想告訴別人的感想,又不知從何說起,便擁到前廳,手里握著這一本書,等著輪到自己的時候讓白先勇簽個名,也可利用這一天最后的時間跟同伴說說看戲時的興奮與感動。我捧著書,在隊尾等著挨近了也得個簽名,這才想起,臺北版的那一本并沒有誰的簽名,然而今晚真的不比尋常,一定要他簽簽。隊伍可真是長啊,看白先勇悶著頭一直簽啊簽的,要是不跟他大聲地說是我,他大概簽過了也不知道眼前是個舊識吧。
  反正也是等,就順手在書的內頁寫下了上面的一副對聯,另外兩行附記。
  只要是這一出戲,總是千方百計地要看,很幸運地看過張繼青跟汪世瑜的演出,還有王奉梅、華文漪等,只是就戲論戲,平生所見,這些就是昆劇的極頂無上了。哪管是他們穿著平常便裝小小一段即興表演,那幾個輕輕淡淡的唱腔動作,便把幾百年的精華勾描得深深細細,要是在那個當口我的表情給人拍下照片,一定是個張了大口的傻瓜。他們那個流暢自然的神韻,豈僅是打入心房,傳來的簡直就是刻骨的酥麻,云之為令人神魂顛倒,如癡如狂,我,點點滴滴嘗過。
  老人家說當年看梅蘭芳、馬連良、金少山、余叔巖等如何如何,我們小輩的總是難免有點疑心,是不是事過境遷懷舊之情太膨脹了?如今方知當年老人家所言非虛。老演員的年紀也不小了,看一場,少一場,心中有此一念,就不肯錯過任何一場,仿佛也同樣想著自己以后對著后生說,當年看什么人唱的什么戲,如何如何了得等等,讓他們也疑心真的假的。
  到了白先勇全力地制作完成了青春版的《牡丹亭》之后,就把原先以為只能驕其兒孫的念頭整個打翻了,原來這樣的優美至極的戲曲是可以由年輕人承傳下去的,并且還可以吸引大量的年輕觀眾。白先勇這樣的成就,就一個戲迷來看,絕對不比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就小。其實,在書上說的,明清之際在蘇州虎丘每年一度的昆劇大賽,觀眾居然有萬人之多,我一直懷疑。這么個文文靜靜細細致致的表演藝術,難為它被聯合國選為非物質人類文化遺產的第一名,卻怎么想都不明白如何讓萬人都看得清聽得到?虎丘那樣的地方有多大,誰都可以去看看的,要容納萬人?
  如今,由張繼青、汪世瑜調教出來的沈豐英、俞玖林等演出的昆劇《牡丹亭》,卻是別有滋味,青春、華美、現代科技的聲光并舉,兼之以大眾傳播無遠弗屆,聲勢非同小可。在臺灣演出的時候,就已經場場客滿,大劇院的座位也有一千多,幾場戲總共九千多張票賣得光光。到了二〇〇五年在大陸的學校跟商業劇場輪番演出,人家那么大地方,什么都得大大的,劇場也不例外,有的一場就滿滿地擠進三千六百多觀眾,又不是“巨蛋”的熱門歌舞,是昆劇啊,看昆劇可不能像在“巨蛋”看超級巨星那樣激情地跟著又吼又叫又扭又跳。昆劇,一點也不夸張,這樣的表演,就是有一根針掉到地上也一定要聽得見,才能感受得到數百年來的無數藝術家心血凝成的神髓,辦得到嗎,在大陸?
  這樣的懷疑,在看過北大的演出之后,顛覆得一干二凈。
  北大演藝廳有兩千一百多個座位,票,早早就賣光,又臨時加上了好幾百張活動椅子,擠得滿滿的一大廳的人,卻只有臺上的光暈里生旦的裊裊姿影,還有柔細的唱腔:“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步香闔,怎便把全身現……”
  游絲也似卻清晰透明地依依繚繞盤旋不絕,在黑壓壓暖烘烘擠得滿滿的兩三千人的劇場里。偌大的演藝廳,此時此際,已然成為一所圣殿,數百年前先祖留下來無比精雅的身影容顏,就是他們的崇拜。
  那天大雨滂沱,清明時節寒氣襲人,北京城面積極廣,跟學生怡如約了一起去的會面時間是在開演前一個半小時,到達的時候卻是已經過了開演的半小時。遇雨則塞的交通,非臺北人所能想象,而怡如所說到了再買票一定會有的預想,也全部落空。我們抖索索地在雨中買了兩張黃牛票,黃牛說,兩百六十元的票,只要兩百元就可以賣給我們,不免大喜過望,趕快買了票就要進場,那位黃牛又說,明天的要嗎?當然要!多少?一百五十元就好了,當下就付了錢放在口袋里。看完戲回去偶爾瞟了票根一眼,發現原價居然只要二十元,而那兩張第二天的票,原價只有十元。
  商業性的演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比如在上海,三天的套票居然要價三千六百元人民幣,一共是臺幣一萬五千元之譜,雖然賣得光光,卻不一定是昆劇長盛不衰的征象。常態性的演出才是劇種存活的條件,那么就貴不得。也只有大眾化的票價,才能常常吸引大量觀眾,進而就會有許多人不免也要試試嗓音身段,組織一些業余票房。業余的參與者越多,才越能讓劇種獲得培養發展的生機。
  這一回跟大陸的年輕學生一起看昆劇,其中必然也有許多平常聽流行歌曲的,也可能是參加體育場大演唱活動的觀眾,他們同時是不是昆劇的觀眾,攸關昆劇未來的興衰。
  可以想見絕大部分的年輕觀眾都是生平第一次欣賞昆劇,他們見到小生出場,才一開嗓子便哄堂大笑。到了小生柳夢梅喚杜麗娘作“姐姐”的時候,更是笑得顛倒,這倒是臺灣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至于說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時候,更是一陣子哄堂大笑,表現出來只有大陸觀眾才會產生的反應。演到“幽媾”那一折,其中有小生與花旦纏綿的戲,兩個人在一張太師椅前緩緩舞出一對蛺蝶也似極美的身段,這樣的水乳交融的表演,真可謂非數百年無數人之功力必難展現,但是,一直在那樣環境中成長的青年,只要見到有點親熱的場景,也是會大驚小怪。我們如看戲有些不怎么明白之處,大概在劇場中不會輕易反應,除非明顯的就是一個原本設計的笑點。出入劇場之習慣,兩岸有別。然而同樣值得重視的是,第二天的演出,笑場的問題就大有改善,可見,他們在劇場中自動調適學習的能力非常強,是劇場的功能,也是他們年輕人的智慧。
  以后的昆劇演出,會不會也在大陸這么轟動?不得而知。臺灣首演而轟動的經驗引起了大陸的好奇,而且,他們對傳統渴求血脈相連的欲望也在找尋出路,湯顯祖的《牡丹亭》一劇,是傳統戲曲中的絕品,可遇而不可求,就精致而言,當年“一出戲救了一個劇種”的《十五貫》就明顯地給比了下去。《牡丹亭》在大陸的八所大學以及許多劇場上的演出,場場爆滿,這就顯示了他們的年輕人,已經學習到從欣賞《十五貫》到接受《牡丹亭》,這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對傳統重新認知與體驗的力量。然而可能發展到什么境界?臺灣是不是也要多想想?
  2005年4月10日于北京
  摘自日記,此為首次發表
  
  (本輯為本刊特約稿)
  責編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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