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什么?費孝通認為,“文化是依賴象征體系和個人的記憶而維持著的社會共同經驗”。文化具有傳承性,但不是生理的遺傳,而是后天的習得。人擁有何種文化取決于他生活的文化環境。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基辛(Roger Keesing)就此寫道:“通過文化學習,一個嬰兒可以變成部落民,或印第安農夫,或紐約曼哈頓公寓里的居民。”既定的文化猶如空氣彌漫、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如何衣食住行、如何處理生老病死,無不由文化來界定和指引。但我們常說的文化,更多的是文藝的另一種說法,特別是指由大眾傳媒的普及帶來的大眾文化(相當程度上等同于傳媒文化或文藝)。
現在進入了網絡時代,比起電視時期來,網絡表現的文化或文藝可能更得遭到批判。這些批判并非沒有道理,但有一種明顯的通病,即批判者高高在上,采用一種恒定的關于什么是文化或文藝的標準衡量一切,凡是在他的尺度以下的、看不順眼的,均被戴上各種不同的帽子,怪誕、庸俗、下流,以及其他主要來自道德評價方面的批評。
大眾文藝開始于19世紀中葉,那時還僅限于大眾化的報刊。從那時起,對大眾文化的批判持續存在,尤其是電視時代,批判的鋒芒更大。現在的網絡時代,人人都可以參與到文藝的創作中,同時亦可以成為其中的制作者、表演者,幾近到全民狂歡的地步。當然,這與原來意義的文藝,特別是精英的文藝,已經不是同一種意義上的文化或文藝。站在精英角度看,自然是離經叛道,天下大亂。
其實,文化是動態的。文化雖然具有很強的穩定性,但在與外部交流過程中通常會緩慢地演變(特殊情況下急遽變化),在與異文化交流、互動的過程中吐故納新。從電視時代到網絡時代,傳播科技使得全球化的文化流動極為頻繁,頑固地堅持原有傳統而拒絕變化的文化,不是消亡,便是被其他文化所替代。在這個意義上,關于文化或大眾文藝的討論應持一種開放的視角。
所謂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也處于變動中。現在我們所說的歐洲19世紀的經典小說名著,當時就是在大眾化報紙連載的東西;中國鴛鴦蝴蝶派的小說,也是在上海、北京的報紙連載的,被當時的精英不屑一顧。現在,這些成了高雅文化的代表。很多為皇室創作的音樂,現在成為流行樂的旋律。我們推崇的不少古典文化作品、戲劇,當年的身份都很卑下。
文化的多元是好事,也應該是常態。只是由于歷史上人類相互溝通的傳媒質量和效率太低,使得不同文化之間的接觸很少,戰爭和貿易成為兩種主要的接觸方式,因而不同文化之間產生過大的差異;過大的差異意味著對立程度增大,不利于世界的和諧。
現在傳播科技發達了,文化交流呈現出“天下若比鄰”的狀態,于是不同文化之間的借鑒越來越多起來。站在比較原始意義的文化角度看目前的狀態,自然實在可怕,例如我們以長袍馬褂的標準看比基尼,那不是下流才怪呢!在這個意義上,首先要改變的尚不是文化本身,而是要檢討一下我們從什么角度認為文化“病”了?如果以一種恒定的認識標準來衡量現在的文化,遇到如此多的不符合心意的作品,當然會驚呼禮崩樂壞了。其實不然。
如果從文化多元的角度審視現在的文化,它比“輿論一律”條件下的文化存在狀態要好得多。即使從文化安全的角度看,文化多元是以最低的成本保障社會的穩定,不同的文化都有表現的適當空間,任何極端都因存在大量的中和因素而難以直接危害社會的總體和諧;而站在精英立場上,以一種標準化的(而且相當程度是主觀的標準)來管理文化,成本是最高的,效果也是最差的,以一種標準壓制其他,人為造成一系列新的矛盾,反而很難收拾局面。
話說回來,網絡時代的文化幾乎是全民文化,因而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其優點和缺陷也就能夠清晰地暴露出來。各色人等,各種表現都有,特別是一些明顯的不文明的形式和內容。就傳媒(包括網絡媒體)而言,職業道德和規范的缺乏是造成一些人感覺文化有病的直接原因。當一切以利益作為標準的時候,文化和文藝就會變得沒有文化了,因為任何文化存在的最好狀態是無功利目的,一旦商業的或政治的功利目的侵蝕到文化或文藝之中,文化都會變得索然無味。若在這個意義上感覺文化有“病”,看得還是準的。
主要問題出在哪里呢?制造大眾文化的主要傳媒是電視,我國的電視理論上國有,不該受到商業利益的侵蝕,然而我國的電視體制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國家所有,但經濟上推給市場,于是各個電視臺均以利益為原點創制各類節目,收視率成為類似經濟上的硬杠杠GDP。一旦電視文化的水準主要不是審美而是獲利多少,這種文化多少會染病。這時的文化,病在體制上。我國的網絡,特別是商業網絡,以贏利為目的,于是點擊率成為生存與否的前提,網上文化除了個性張揚外,自然以媚俗為特征。
市場經濟給文化的多元帶來生存空間,但在我國,缺乏道德和法治理念的自我約束是社會和行業的普遍問題。只是在這個意義上,對文化的行政管理是必要的。現在的問題在于管理標準帶有較強的人治色彩,以管理者的好惡和認識水平作為標準的行政禁令,常常扼殺了并沒有多大問題的東西,造成某種程度的輿論一律。例如2009年底文化部禁止使用“偷菜”這個詞匯,網上的偷菜游戲分別更名為“收獲”和“摘取”。這一微妙的變化,反映了家長管孩子般的管理心態,生怕人們在實際生活中對“偷”的認識是非顛倒。
即使文化方面出現了問題,絕大部分屬于道德層面的,應該在自律范圍內解決,然而我國基本不存在通過自律解決問題的職業道德傳統,當一切以行政規章來解決問題的時候,文化的多樣而自由發展,只好免提了。
改變這種文化發展的現狀,不在于以拍拍腦袋想出來的精神標準來整肅文化,而在于形成傳媒業的職業自律體制,減少行政部門沒有恒定標準的各種禁令。在體制上,國營的電視和網絡如果是國營,就不能讓商業侵蝕。像英國BBC、日本NHK、加拿大CBC、澳大利亞ABC那樣的電視節目,文化格調自然高,因為法律或法規規定它們不播廣告;如果傳媒是民營的,就要有完備的自律體制,以及對自律執行的行業監管部門,做到編輯部與經營部確實分開,保障文藝節目的質量。我們的體制四不象,就像崔永元說的,“如果我們的電視臺都是公共電視臺的話,那我們的電視臺就是全世界最臟的公共電視臺;如果我們的電視臺都是商業電視臺的話,那我們的電視臺就是全世界最差的商業電視臺,又不好看,又掙不著錢。”這話說得不中聽,但實際情況不就是這樣嗎?把作為社會公器的傳媒完全推向市場,傳媒紛紛成為利益單元,傳媒代表的文化自然滲透很多的商業利益,本質上無功利的文化有病是必然的。
2011年“兩會”期間,有一位政協委員提出建議,中央電視臺一頻道和各省級電視臺的一頻道完全不播廣告,成為真正的公共電視臺,其他頻道仍然采用商業運作模式,播出廣告。這個建議在中國特色的電視體制模式下,倒是一個可以考慮的方案。重慶電視臺的一頻道(衛視)現在嘗試走這條路,盡管對其內容我有不同看法,但就其實行不播廣告的做法而言,本質上這個頻道便是公共臺,是可以試驗一下的。有這樣一個完全由公費支撐的頻道,可以保障公眾通過這個頻道獲得他們需要的公共信息。當然,既然這個頻道使用的是納稅人的錢,中央和地方的人大,就應該對其運作和內容進行監督,以便保障這個頻道真正為公眾的公共信息需要服務。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