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大家一直說大學的病像是大學行政化,解決這一病像的根本是去行政化。這樣的說法很有道理,但更有道理的不是大學行政化的問題,而是權力太自由的問題。大學行政化只要把“化”去了就可以。去行政化只能解決“化”的問題,解決不了權力濫用問題。去行政化解決權力運用的程度,去權力自由化則既能解決權力運用的程度,又能解決權力運用的性質和邊界。與其去行政化,不如限制權力自由化,給權力設置邊界,讓權力在規則的軌道上行進。
就在不斷地喊大學去行政化的過程中,我們看到的仍然是權力自由化,大學行政化的悲劇實質是權力自由化的悲劇。不解決權力自由化,大學去行政化的同時,又會引來權力的自由化。權力自由化有諸種表現,以下都是例舉式的證明。既然是例舉式,就難免掛一漏萬。
學術變官術。大學的學術已經失去了獨立性,成為官術的階梯。一部分人搞學術的目的是為了升官,另一部分人當官的目的是為了搞學術。對于前一部分人來說,學術從來不是他們的生命,而是把學術做大了,得到領導的重視,以期領導能封個一官半職。對于后一部分人來說,他們本來就不是搞學術的料兒,發文章很困難,如果讓他們從學術起步,那么他們就會一直在起步點停滯不前。他們也會分清形勢,先當官,后搞所謂的學術。當上官以后,認識的人多了,求他的人也多了,發文章的渠道也多了,一些雜志也愿意投懷送抱,相互利用,所以文章也就發了。
學術自由變權力自由。學術自由就是沒有行政的干涉,大學行政干涉得越多,學術越沒有自由。“文革”十年,由于對學術的粗暴干涉,學術自由已經蕩然無存,不知學術自由為何物,白卷先生上了大學,大學教師被掃地出門,學生變成了革命者、搗亂者、破壞者。改革開放三十年,是大學大發展的三十年,也是大學行政化得以不斷強化的三十年,大學行政化的結果就是學術少自由,權力有自由。權力不但有自由,而且權力自由化。
權力自由表現在教學上,完不成大學教學工作基本要求的人可以評上全國、省級教學名師。本來權力者不在教學第一線,學校規定的基本課時都不夠,講課表達能力不強,邏輯不強,再加上長時間忙于人際關系,疏于業務,講課內容不能時時更新,甚至講課變成了權力者人際關系的吹噓場所,但卻能評上全國教學名師、省級教學名師。如果真要靠實力評教學名師,讓老師作評委,在學校沒有權力者介入,恐怕連學校內部的優秀教師都評不上。由于權力的介入,由于權力者的貪婪與無恥,一個校內都評不上的教學名師卻能在全國評上,此乃咄咄怪事!
權力自由表現在科研上,論文有人代寫。更為有意思的是,如果在學校官當大了,文章不用自己寫,別人寫,發的時候寫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如果有碩士生,碩士生代寫論文,如果有博士生,博士生代寫論文,如果是優秀的教授博士生,那么領導干部就可以這邊睡著大覺,那邊文章多多。因為學生多,論文多,所以在科研評審上本來自己科研不行,卻也能在全國、省級獲個一等獎、二等獎、科研指導名師。又因權力者認識的人多,所以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的課題、省部級重點課題讓學生論證,課題通過之后讓學生干活,錢卻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說一句難聽的話,資本家剝削工人的時候還分為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而權力教授剝削起自己的學生來,全都是剩余勞動時間。不過權力者也不讓學生白干,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給自己的學生找個工作,搞一個有名無實的獎勵,倒也不在話下。都說名師出高徒,現在則是名徒出高師。
權力自由表現在用權上,那就是用權者的有恃無恐。他們可以巧立名目給自己漲工資,給自己評碩導、博導,給自己評特聘教授,權力教授級別也比非權力者教授高。給自己申請國家特殊津貼,讓自己當學科帶頭人,還美其名曰他們具有領導協調能力、組織能力,讓他們把協調能力、組織能力當成科研的組成部分。上級相應主管部門為了讓大學權力者能夠評上,有時還搞秘密活動,搞指標到校到人。有的是本來應公開競標的名譽,權力者本身為了讓自己評上,把公開行為變成秘密行為,有的甚至評完了,普通老師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無力回天。上述其中的每一個環節都既能給權力教授漲工資,又能使每一個環節成為下一個環節的必要條件,也就是說前面權力的濫用又帶動權力者在下一個環節權力的更大濫用。比如說,權力教授是權力博導的前提,權力博導是權力名師的前提,權力名師又是權力獲得政府特殊津貼的前提。權力是獲得所有好處的前提。
不但如此,他們還把恐懼原則用在學校的管理上,把持不同意見者以各種名義進行打壓,通過高壓政策進行維穩。大學權力者團結大多數,拉攏中間派,孤立少數他們玩得門清兒。他們對于聽話的老師總是給予特殊的照顧,讓聽話的老師更加聽話,讓不聽話的老師變得聽話。對于絕不聽話的老師,就可以進行無情打擊。所以每年組織部考核的時候,總會聽到大多數人支持的意見,反對的意見也可達到忽略不計的地步。在學術少自由、權力無規則的情況下,利用大多數,站在大多數一邊就成了權力者打擊報復的手段,也成了權力者拉幫結派的手段。站在大多數一邊也使權力教授有了表面的道義支持。
權力教授還可以玩潛伏。他們派一些上課的學生當臥底,讓學生定期向權力教授匯報老師講課的內容,尤其是那些在權力者看來思想有問題的老師,他們以學生對老師講課有意見為名打壓老師,把本來是個別學生的意見當成是大多數學生的意見對老師進行打壓是權力教授的基本套路。
更為吊詭的是,在社會科學方面,權力教授一方面讓非權力教授抓學術前沿,而一旦非權力教授到了學術前沿,說了一句學術前沿的話,權力教授又開始對非權力教授產生警覺。學術前沿也成了權力教授打人的靶子。
大學也是小社會,名利對于大學老師還是很重要的。易中天先生曾經說大學老師為了獨立可以寫博客,一方面易先生有這個資本,再一個方面他已經退休了,更為重要的是,他也是大學體制內的人,他已經評上教授了!當然,我沒有貶損易先生的意思,而是說,追逐名利是所有人的本能,大學老師也不例外,尤其是在沒有規則的情況下,為追逐名利大學老師可以不擇手段。權力者是不擇手段的帶頭人。
權力自由嚴重地腐蝕了人們的心靈。這里順便說一句,相比較而言,清華大學汪暉的造假不是造假,復旦大學朱學勤的不規范不是不規范,北京大學王銘銘的抄襲不是抄襲,大學的權力部門才是真正造假的、學術不規范的、抄襲的重災區。正因為權力者本身這樣做,他們才不敢打假,因為一打假重板子就會拍到自己頭上。正是因為權力者不敢打假,所以他們才默許、容忍、縱容教師造假。權力者才是大學老師學術論文造假泛濫的第一推手。想當年,盧梭人品遭人非議,其思想仍然傳播。品德可以造假,學術思想不能假。現在的大學老師當然不能與思想家相比,學術思想不造假是所有搞科研的人安身立命的基礎,是不可沖破的底線,因為權力者的參與,沒有什么底線不可沖破,沒有什么道德可以作為他們裸奔的障礙。順便說一句,方舟子打假的重心應轉到權力者造假上來,把打假用在非權力者身上,顯然是舍本求末,沒有擊中造假的要害。
權力者腐蝕教師心靈的同時,也腐蝕了學生心靈。大學的書桌不是學術的書桌,而是權力者的書桌,進入社會的通行證不是學問而是權力,權力本位的觀念通過社會的影響,通過大學權力者的言傳身教讓權力者富有尊嚴,讓教師斯文掃地,學問成了連學生都可以隨時痛打的落水狗。學生認為讀書無用,學習無用,當官才有用,只有給自己具體利益的人才有用。大學生一入學,就知道誰是院長、副院長,而不是校長、副校長,因為院長、副院長與他們的直接利益相關,能決定他們就業的未來。值得一提的是,大學輔導員制度在如何讓學生當官方面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據有限的經驗觀察,一些學生上大學之后,就開始和輔導員拉關系,個別學生為了和輔導員搞好關系給輔導員干活可以不上課,家長還給輔導員送禮,個別輔導員甚至因此成了每年的十萬元戶甚至更多。眾所周知,當學生干部、入黨都是到社會找工作的重要通行證。結果是,大學生尊重院長、副院長、輔導員而不尊重老師的風氣逐漸形成,教師節也因此變成了院長、副院長、輔導員的教師節。這種情況,至少是地方院校的普遍現象。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權力腐蝕人的心靈,絕對權力絕對腐蝕人的心靈。大學的絕對權力在濫用、腐敗、腐蝕人的心靈方面絕不遜于政治。因為大學權力自由會腐蝕人們的心靈,不但會控制人們的現在,而且還控制人們的將來和希望。如果一個大學生在沒有進入社會之前就已經敗壞,那他帶給社會的將是更加敗壞。因此,解決大學的根本問題不是去行政化問題,而是限制權力自由問題。權力一自由,學術就不自由,教師就沒有搞學術的自由,學生就沒有搞學問的自由。權力一有尊嚴,學術就沒有尊嚴,只有當奴隸的份兒,或者給權力者充當個脂粉。權力一有尊嚴,大學老師就沒有尊嚴。就是學生,也失去了本該有的青春美麗年華,成為權力者的奴仆。
大學權力自由化問題該解決了,不解決不行了。不解決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