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啟蒙時代

　　強世功的《懲罰與法治——當代法治的興起（1976～1981）》（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截取了1976～1981年這個特定的時間段來進行法治敘事。“文革”結束后，中國開始用法律來治理國家，這是一個從政治話語向法治話語轉變，從斗爭手段向法律技術轉變的過程。國家治理目標和國家權力的行使方式也產生了重大變化。
　　“文革”通行的懲罰方式是批斗會，發(fā)動群眾斗群眾，“反動分子”被五花大綁，被強行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革命群眾則振臂高呼口號。這種斗爭場面蔓延到中國各個角落，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古爐》，寫的就是“文革”如何在一個偏遠村莊里展開的，批斗記憶浸泡了整整一代人。由于法律的缺失，罪與非罪的界限并不分明，“罪犯”與“壞分子”混為一談。處于被監(jiān)視狀態(tài)的人們隨時會被指認為思想反動，而遭受懲罰。強世功指出：“國家所要懲罰的敵人不是一個明確的群體，不是哪些具體的罪犯，而是在罪犯這個不特定群體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明確的思想。”（《懲罰與法治——當代法治的興起（1976～1981）》，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以下引用該書只注頁碼）由于犯罪與思想存在的復雜關系，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罪犯，每個人又都是潛在的警察。整個社會構成了一張相互關聯(lián)的懲罰網絡。國家的懲罰權力被分散到各個單位、組織和個人身上。“批斗會”的劇場效果向日常生活擴散，任何一個生活細節(jié)都有可能被上綱上線，論心定罪。人們在揭發(fā)別人的同時又為自己提心吊膽。懲罰的非理性造成生活的非理性。人們因為無法預知隨時而至的懲罰而失去了安全感。懲罰的濫用和狂歡化消解了國家權力的正當性和人道性。“人們并不是在這種懲罰中擁護法律，而是在這種懲罰中仇視、漠視或嘲弄法律。”（第28頁）人民對法律的信任和服從的流失是“文革”的后果之一。當法律被架空，國家權力喜怒無常，懲罰莫名其妙，人們還怎么能夠回到秩序生活中來。國家權力的強制性是建立在政治理性和法律理性的契合之上的。“文革”時期，懲罰權出自多門，隨便什么人只要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不經過任何法律程序，就可以對別人興師問罪，這其實是對國家權力的冒用。懲罰的彌散性固然可以消除有害思想和不良行為，但是也造成了人人自危。這種社會情緒長期壓抑下去，就會造成可怕的后果。法律代表的是一種常識理性，常識理性的喪失意味日常生活的塌陷。
　　澳大利亞學者邁克爾·R·達頓說：“在中國，曾經在意識形態(tài)上犯的錯誤區(qū)分了激進的時代和經濟改革的時代，同時也破壞了社會規(guī)制的穩(wěn)定性。”“文革”結束后，國家治理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恢復社會規(guī)制的穩(wěn)定性，使人們能夠在平和的心境中享有安分守己的生活。馮象先生說：“法制改革的最初動力，來自對‘十年浩劫’綱紀廢弛的反駁。”強世功認為，政治高層對“文革”的無法無天狀態(tài)歸結為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的缺失，是一種高明的政治智慧，它由此避開了報復意義上的政治清洗，回到審判“林、江集團”的法律路徑上。“用審判來取代清洗，用法律來取代革命，這樣一種‘告別革命’的理性思路，對于現(xiàn)代中國政治傳統(tǒng)來說，本身就是一種革命性的轉變。”（第31頁）將法庭審判與“文革”中的批斗會區(qū)分開來，是十分重要的。對正當法律程序的強烈需求既體現(xiàn)了法治價值觀，又體現(xiàn)了對人治的反感和恐懼。那個時代，法治的力量不僅來自高層，也來自民間，來自人們對重建秩序和理性社會的期盼。有學者用“人心思治，人心思法”來描述當時的社會心態(tài)。
　　用法治來收拾人治殘局可以脫離政治斗爭、權力爭奪的循環(huán)。將政治問題轉化為法律問題，是符合憲政精神的。法律本身就是秩序的表現(xiàn)，盡管“文革”使法制建設遭受破壞，但是，審判這一司法場域無疑是最富有權威的表達平臺。法律共識雖然無法從根本上彌合政治分歧，但是，卻能夠建立國家權力代表正義的正當性。借助于社會動員的力量，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法律驟然走上了社會政治生活的前臺，這給法治建設的興起奠定了基調。在政治高層還來不及正本清源、清理歷史的時候，司法審判便被推上了前臺。這不僅因為司法審判是確定政治合法性的，更重要的是司法審判代表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因而超越了黨派之爭、集團之爭、權力之爭和私人恩怨。“顛覆人民民主專政”“破壞社會主義法制”成為“林、江集團”的重要罪名。重建法制，必須面對“惡法亦法”的困境。黨的政策和“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辯證法實質上在平反冤假錯案中起了主導作用。強世功說：“這種技術與其說是一種法律技術，不如說是一套調查研究的工作技術，或者說是一套堅持正確政治路線的思想技術。”（第48頁）在法律缺失的情況下，政治標準代替法律標準，政治視角代替法律視角，政治方法代替法律方法，既是一種政治策略，又是法律缺失狀態(tài)下的一種無奈。平反冤假錯案雖然并不是一個法律事件或法律運動，而是一場政治運動，一場政治斗爭，但也為公檢法的重建準備了人才和司法經驗，當然也為司法隊伍的職業(yè)化建設帶來了困難。因為那個年代，大量非法律人才進入了政法機關，成為新時期司法建設的拓荒者。
　　司法審判是一項長期的日常工作，而非突擊完成的政治任務。司法過程僅僅靠政治立場和政治理論水平來維持是脆弱的，法律理性的生成與增長雖然緩慢，卻是大勢所趨。法治的大門一旦開啟，法律的力量便在默默地起作用。任何法律問題的解決都離不開法律技術的操作、法律方法的運用。法律的地位和作用在政治運動中得以提升，這是一種“無心插柳”的收獲。國家的懲罰職能由司法機關來行使，將罪與罰交給法院，將犯罪與政治批判、道德批判區(qū)分開來，是權力的歸位。“文革”時期被打破的專業(yè)化社會分工在平反冤假錯案中慢慢得以恢復，黨政合一、黨法合一逐漸開始剝離。當時的最高法院院長說：“我們是根據(jù)事實說話，尊重科學，而不是盲從于‘長官意志’。”審判造就了用法律來理性思考的氛圍和語境，建立了用法律構建共識的機制，它排斥狂熱和仇恨，反對一切情緒化治理方式，也引發(fā)了“人治”與“法治”、政策和法律的關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法理問題的思考。這實質上是先行動后啟蒙。也可以說，“文革”結束后的那幾年是法治的啟蒙時代。法學的思想解放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就已經開始。1979年1月5日《人民日報》發(fā)表喬偉的文章《獨立審判，只服從法律》，其中所流露的法律至上的觀點，其力度和堅決性都不亞于當下，沒有絲毫妥協(xié)，不打任何折扣。法治就是“只服從法律”，這是何等徹底的法治觀！“只服從法律”不僅包括在行動上遵行和服從法律，也包括對法律的內心認同。這一信念是建立在對法律虛無主義的逆反之上的。人們因為吃盡了“無法無天”的苦頭，而對法治充滿期待甚至幻想。這種法治幻想并非是負面的東西。
　　舒國瀅說：“任何一個在憲法體制內生活的人，都必然把憲法看作是其法律理想、信念、情感和利益的寄托之所：他們對憲法抱持出自本能的幻想，這種幻想支持著他們依然選擇‘有法度的生活’，對實在的法或法律體系持有最低限度的信任和依賴，并由此對國家和國民身份保持適度的認同。”對憲法和法律抱有幻想，是一種積極的精神因素。“文革”期間，國家主席劉少奇手持憲法尋求保護，就是一種積極的幻想。今天，一些拆遷戶拿憲法和物權法來維權，也是一種有益的幻想。幻想得到憲法和法律的保護，不是一種天真的想法，而是一種成熟的世界觀。“文革”砸爛了“公檢法”，也粉碎了人們對憲法法律的幻想。法律是社會生活的底線，是人們維持安寧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法治不僅僅要滿足統(tǒng)治者的治理需要，也要滿足公民的權利保障需要。只有法律健康運行，人們才能消除對權力濫用、懲罰恣意的憂慮。國家對個人的懲罰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正當?shù)摹Ｘ惪死麃喸凇墩摲缸锱c刑罰》中指出：“每個人得以選擇把自己的最小可能的自由投入公共貯存，以能夠使其他人捍衛(wèi)這自由為限度。這些最小比例的自由的累積就形成了懲罰的權利；任何超越它的權利就是權利的濫用，而不是正義。”苛政酷刑的危害不僅僅在于給公民帶來難以承受的災難，更重要的是，它損減了人們對國家和法律的信任，破壞了人們對生活的預期和對自由的渴望。孟德斯鳩說，自由就是“過上一種在法治之下的生活”。無序和混亂是最糟糕的生活，也是最難以忍受的社會狀態(tài)。法治并不必然對應著幸福，卻可以使幸福安定的生活成為可能。經歷過“文革”的人們在法學教育空白、法學理論模糊的情況下，便迅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無須耳提面命，也不必理論灌輸。
　　上個世紀70年代末的法治啟蒙，有其一定的歷史局限性。“學會使用法律武器”的思想透露出法律實用主義的傾向。法律治理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應急之策、權宜之計而使用的。盡管如此，法律知識、法律技術、法律話語的運用卻再也無法停止下來。正如強世功說：“案件制作術試圖表達一種法律的真理，這種真理是不會隨著政治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集團的變化而改變的。”（第158頁）法治的思路需要司法隊伍的職業(yè)化、司法機制的現(xiàn)代化、司法方法的專業(yè)化與之適應。強世功說，法庭是教育人民、訓練公民的理想場所。每一個人在爭取自己的具體的實質正義的同時，也自動地實現(xiàn)了國家所期待的統(tǒng)計意義上的形式正義。國家通過司法公正關懷著每個人的人生。法律不是冷冰冰的，人們在“為權利而斗爭”中把握著自己的命運，安排著自己的選擇。從表面上看，福利的增加和災難的減少似乎并不明顯，但是，人們的心境卻獲得了平和自由。國家通過法律技術使得社會和個人盡可能的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這就是法律治理理性的效果。強世功做出了如此美妙的描述：“在法律上，國家開始遠離人們的日常生活，給人們留下更大的自主的私人空間，但由于國家通過理性化的技術啟動了社會機制，國家便以隱秘的方式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第197頁）法律理性治理是一種自我調節(jié)的治理。國家權力同日常生活若即若離，心有靈犀，既保持著一種適度的距離，又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它的關懷。這莫非就是和諧社會的法治美景吧。
　　（作者單位：公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