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何撕碎《三字經》

　　韓笑是上海徐匯區某中學女生，初二時患強迫神經癥來診所治療，直到高二才基本治愈。其間，她強打精神參加中考，險些落榜，最后勉強被初中母校的高中部錄取。治愈韓笑是一個成功的案例，但我認為，該案例的典型性不在治療結果，而在患病成因。后來咨詢時，每當遇到教育觀念落后，人云亦云的家長，我都會說到這個案例。
　　【案例】
　　“我沒有童年！”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韓笑時，她瘦瘦小小的，表情很叛逆。她爸爸老韓說，他非常重視家庭教育，從女兒兩歲起就送她上早教班，在家里教她識字、學拼音、背《三字經》《百家姓》，成績斐然，她在小區里被稱為“小才女”。上小學時，老韓發現女兒經常半夜起來撕書，不是胡亂撕，而是撕得很碎很碎，幾乎辨認不出是哪本書。后來，他確認女兒撕的是《三字經》。“我以為她不喜歡舊書，就給她買來新的，可是沒幾天又被她撕成了碎屑！前前后后怕是有十來本吧……”
　　“7本。”韓笑在一旁冷冷地糾正父親。
　　“7本也不少啊！都是花錢買的，為什么要白白地撕掉呢？”老韓瞪著眼低聲怒斥女兒。
　　韓笑把頭扭向一邊，不再答話。
　　老韓接著說：“從那以后，我就不讓孩子背經典了，再說課程也越來越緊，顧不過來。要說這孩子學習成績挺好的，從小學到初一，她總是班里的前3名。這都是她從小打下的基礎扎實啊！”他說，兩三個月前，韓笑說眼睛不舒服，看書時總是覺得書上有個黑點兒，余光老是不由自主地往書本外漂移。后來，韓笑又說寫字時老是覺得筆有毛病，寫出來的字不好看，上課的時候老想站起來走一走。這些怪念頭天天折磨著她，把她折磨得神經緊張，無比焦慮，再也不能堅持學習了。老韓帶女兒去醫院檢查，結果被診斷為B級（較嚴重級）強迫性神經癥，需要休學一年，接受系統的心理治療。老韓不想讓女兒耽誤功課，于是選擇這家離學校最近，又使用森田療法的診所，一邊上學一邊治療。
　　為了全面了解韓笑的病情，我與她單獨交談。
　　“功課緊張嗎？”我問。
　　“非常非常非常緊張。”韓笑語氣里明顯帶著不滿情緒。
　　我笑了笑，接著問：“周末你一般做什么？”
　　“一天補課，一天寫作業。”
　　“你每天放學后學習幾個小時？”
　　“至少5個小時吧。”她的左手在桌面上張開，做了一個“5”的手勢，但沒有抬起來，“老師要求我們晚上12點以前不能睡覺，必須學習！”
　　“那么，你什么時間休息呢？比如聽聽音樂，看看電視。”
　　“哪有時間休息？一點不休息都不能保證不落后，誰還敢休息！”
　　“這么累，你覺得學習效果怎么樣？”
　　“不知道。每天拼命寫作業，還常常寫不完，腦子里亂糟糟的，也不知道學了些什么。”她把右手中指給我看，我看到第一節處有一個難看的硬繭，“看看，這是寫作業太多，磨出來的。同學們都這樣。這是我們的校徽。”她沒好氣地笑笑。
　　看來，她對學習壓力有很大的抵觸情緒。顯然，這就是診斷書上“精神壓力過大”的病因所指。但我認為這不一定是唯一病因，畢竟學校有幾千人，不是人人都得強迫癥。于是我問：“說說你的童年好嗎？”
　　“我沒有童年！”她很生硬地頂了我一句。
　　“你不喜歡背《三字經》，是嗎？”我耐心引導。
　　“誰喜歡？”又是生硬的一句。
　　“因為不喜歡，所以要撕掉，是嗎？可是，為什么不撕《百家姓》呢？”
　　“因為《三字經》是壞書！爸爸總是用它來打擊我，不許我玩耍，不許我娛樂，不許我吃零食，不許……”她神經質地羅列個沒完。
　　“舉個例子好嗎？”我打斷她，“爸爸怎么用它來打擊你？”
　　韓笑動動肩膀，擺出很正式的架勢，朗聲背誦道：“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意思是，只有勤奮讀書才能有所收獲，而游戲貪玩沒有好處，只會浪費大好時光。我最恨這兩句！”
　　我目瞪口呆，因為我沒有背過《三字經》，想不到國學經典上居然有如此荒唐的教誨。
　　【分析】
　　起跑線上，搶跑是犯規
　　老韓證實，韓笑小時候的確比同齡孩子學了更多知識，《三字經》能從頭背到尾。“要說她沒有童年，那可冤枉了我。”他說，“我家雖然不富裕，但吃穿用一樣沒虧了她。再說，多學知識有什么不好，現在不是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嗎？有了小時候打下的基礎，她上小學輕松得很，別的家長很羨慕哩！”老韓得意地說。
　　我告訴老韓，游戲是兒童的天性，游戲也是學習的方式，如果小時候缺少了游戲，孩子的身體發育和心理發展都會出現問題。從科學用腦的原理來看，勞逸結合是非常必要的，大腦發育尚未成熟的青少年，更需要休息和娛樂。“的確，培養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但凡事都有個度，搶跑可是要被罰出場的！”我說。
　　“孩子哪有不貪玩的，家長不嚴格管理，那孩子還不玩瘋了？”老韓不服氣地說。
　　看來，讓他接受現代教育觀念沒那么容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我的一個病人的親身經歷。”我說，“某市科研單位的博士小龐，年僅26歲，已經工作7年了。他趁來上海參加學術交流會議的機會，請假找到我，要做心理咨詢。他是某科技大學少年班畢業的，從小在家長和老師的贊揚聲中長大。可是工作后他感到力不從心，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體質又差，自信心大大受挫。承擔國家級科研項目讓他感到壓力很大，成天憂心忡忡。研究所領導要提拔他做研究室負責人，他不敢接受，覺得自己的能力和精力都不能勝任。他說他并非不求進取，更不是無能，而是因為小時候學習用功過度了，從來沒有和小伙伴們一起玩過打仗、爬樹之類的游戲，更別說網絡游戲了。在家，父母也不讓他做家務，只監督他學習。結果，他眼睛高度近視，個子也是同齡孩子中最矮的。人們都說他是神童，其實他許多能力和潛力被壓抑了。他說，如果讓他重新選擇童年，他決不再做最好的學生，他寧愿輕松學習，盡情地玩個夠。”我停頓一下，語重心長地問：“老韓，你想想看，輸在終點可惜不可惜，輸在中途遺憾不遺憾？”
　　老韓固執的態度緩和了許多。他說：“古人講‘頭懸梁，錐刺股’，‘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三字經》上也講‘勤有功，戲無益’，難道都錯了嗎？”
　　我回答：“古人還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學而不思則罔’，列寧也說‘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看問題不能那么片面，更不能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而要與時俱進，用現代的教育理念武裝自己，否則，孩子肯定不買賬。韓笑先后撕碎了7本《三字經》，你還沒看出那是強烈的反抗嗎？”
　　一次談話不可能改變老韓篤信了幾十年的傳統教條，但他愿意思考，并慢慢調整自己的教育方式。韓笑在診所治療的3年里，老韓經常找機會和我聊天。我發現，他逐漸能用科學的視角看待社會上不成熟的教育現象了。
　　【矯治】
　　接納自己，順其自然
　　韓笑患的是“強迫性神經癥”，屬于非器質性精神障礙，大腦和神經系統沒有病變，只是神經系統功能的暫時性失調。主要癥狀是：不由自主地出現某些無意義的念頭和程序化的動作，本人不能以主觀意志加以克制；有自知力，深知這些癥狀不必要、不合理，企圖控制卻難以自拔，因此感覺異常痛苦和焦慮。至于成因，主要有以下7個常見因素：
　　1.父母在神經系統特點方面的遺傳；
　　2.家庭教育的影響，父母對子女過分苛求，批評過多，清規戒律多，缺乏表揚和鼓勵；
　　3.學習過分緊張，生活單調，違背了大腦的活動規律；
　　4.對自己期望值過高，追求十全十美，而又缺乏安全感、自信心，造成嚴重心理沖突；
　　5.強迫自己學習和工作，缺少廣泛的興趣和社會交往；
　　6.神經系統過分敏感，過多關注自己的內心體驗；
　　7.思維單一、拘謹，做事過分認真，缺乏愉快感、成就感，往往與人的性格拘謹、個性偏執有關。
　　對照這些致病因素，老韓一一反省。他認為自己也有強迫癥的傾向，對社會競爭有恐懼感，唯恐女兒將來不成才，于是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女兒頭上。他痛苦地說：“我要把這個教訓講給親戚朋友和同事聽，不能再讓悲劇重演了！”
　　針對韓笑的情況，我制訂了詳細的治療方案，核心內容即森田療法所強調的心法：接納你的現狀，做你應該做的事情，只要不斷實踐，就能改變那些不合理的想法。我請老韓配合做好以下4點：
　　1.允許并鼓勵女兒獨立處理個人生活和學習上的事，不再試圖去控制她；
　　2.監督女兒保證每天8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和1個小時的體育鍛煉時間；
　　3.幫女兒制訂切實可行的學習計劃，提高學習效率；
　　4.對于強迫性的念頭和行為，要采取順其自然的態度，學會輕松做事，逐漸減少和中斷無意義的想法和動作，不必對自己過分自責。
　　經過半年左右的心理治療，韓笑的癥狀明顯減輕，恢復了學習的信心。中考前病情出現反復，不過很快控制住了。等她上高二下半學期的時候，強迫癥狀基本可以控制。有一天，她對我說：“前天放學的時候，我在樹下和同學聊天，恰好鳥糞掉在我的頭上。要在過去，可不得了，我一定得馬上回家洗個沒完，可是那天我想開了，不就是鳥糞嗎？純天然的呢！沒什么了不起！和同學聊完，我草草地用紙巾擦了擦，同學甚至都沒有覺察。我真太高興了！我的強迫癥痊愈了！”老韓更是高興，他說韓笑的學習成績上來了，穩定在班里前5名了，高考目標鎖定一本。
　　2010年，韓笑參加高考，被上海交通大學錄取。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