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紙奇情

　　一九一三年六月，國民政府籌組了巴拿馬賽會事務(wù)局，任命浙江溫州人陳琪為局長，全權(quán)負(fù)責(zé)巴拿馬世界博覽會參賽展品的采辦工作。
　　陳琪畢業(yè)于江南陸師學(xué)堂，學(xué)貫中西。他一上任便著手舉辦一系列展覽活動，為參展世博會挑選出十萬多件優(yōu)秀展品。一切準(zhǔn)備就緒，沒想到臨出發(fā)之即，出事了：在起貨上船時吊索突然斷裂，一箱展品掉進(jìn)海里。
　　陳琪趕到現(xiàn)場一看，沉入海中的是他精挑細(xì)選的宣紙。
　　何種紙讓陳琪如此看中？原來陳琪出生于書香世家，耳濡目染，深知宣紙奧妙。它能保墨跡千年不變，故有“千年壽紙”之譽(yù)。
　　隨行官員一見這種狀況，賠著小心說道：“陳局長，洋輪出海在即，看來這紙恐怕不能出展了，要不免掉？”
　　陳琪聞言大怒：“萬事皆可免，此紙不可免！造紙術(shù)是我中華國粹，千百年的歷史輝煌不能埋沒，我一定要讓它走出國門！”說罷，陳琪命令洋輪暫駐港口七日，自己坐車南下去了宣城“寶齋堂”。
　　“寶齋堂”的孔老板一聽參展宣紙受損，頓時面色蒼白，跌坐于地。陳琪很內(nèi)疚，頻頻致歉，并提出再取部分宣紙參展?？桌习遄诘厣蠝I流滿面：“陳局長有所不知，此紙非一般的紙，制作工藝繁復(fù)，要取一刀紙也得一年之期。前次所奉之紙是我‘寶齋堂’全體上下十幾人嘔心力作，非一般宣紙所能替代?！?br/>　　陳琪知道這件事困難，但為了弘揚(yáng)國粹他再次懇求：“宣紙受損是陳琪之過，不過賽會在明年春季才開幕，還請孔老先生再次出力相助?！笨桌习鍑@道：“唉，晚啦！陳局長還是請回吧?！?br/>　　無奈，陳琪只好離開。但他心有不甘，詢問店里一個伙計(jì)，這才知道，孔老板為了制作出最好的宣紙參展，一年前費(fèi)心費(fèi)力才請得幾位年事已高的好手出山，大功告成之后這幾個人就不知去向了。
　　陳琪聽后，重新走進(jìn)“寶齋堂”，“撲通”一聲跪在老人跟前，倒頭便拜：“陳琪有負(fù)孔老先生重托，老先生受陳琪一拜！”孔老板見陳琪言辭懇切，深受感動，連忙起身來扶，不想傷心過度身體虛弱，一個踉蹌差點(diǎn)栽倒，陳琪慌忙起身去扶。
　　一老一壯相互攙扶，不禁都潸然淚下。定了定神，孔老板突然眼前一亮，對陳琪說：“我想起一個人來，眼下非此人不行了?！?br/>　　陳琪大喜，忙問是誰。老人好似已置身于往昔：“此人叫曹貴中，當(dāng)年號稱‘壽紙之王’，不僅在選料、曬料、浸料、撈紙等工序上技藝精湛，而且在編簾上更有一絕，他造的紙真乃世間少有?。‘?dāng)年的貢紙都是他制的，可惜……”
　　“可惜什么？”
　　老人長嘆一口氣：“可惜他祖上是大清的遺老，自從大清皇帝退位后，他就隱居鄉(xiāng)野，但我記得應(yīng)該就在涇縣?！?br/>　　陳琪趕緊辭別老人，驅(qū)車前往涇縣，四處打聽才知“壽紙之王”很可能在白馬山。陳琪便帶了一個隨從直奔白馬山。
　　在山里尋了兩日也不見“壽紙之王”的蹤跡。這天，兩人經(jīng)過白馬山下的烏溪，馬跑得又累又渴，隨從見溪水清澈見底，便牽馬去飲水。馬蹄還未下水，就聽見有人大喊：“不能喝！”兩人尋聲看去，只見山坡上一個少年匆匆跑下來。
　　少年徑直跑到兩人跟前，說：“馬渴了吧？這里的水不能飲，有毒！我?guī)銈內(nèi)タ梢燥嬹R的地方?！鄙倌臧阉麄儙У揭粋€小潭邊，說：“這里的水才能喝，不要去溪里飲馬，知道嗎？”說完就走。陳琪連忙叫住少年，笑著說：“你知不知道這里有個叫‘壽紙之王’的人？”少年一愣，隨即打斷他：“沒有。”說完就匆匆跑了。陳琪望著他的背影笑了，對隨從說：“你悄悄跟上這少年，他肯定會跑去找‘壽紙之王’?！?br/>　　大約半個小時后，隨從跑回來興奮地說：“找到啦，就在那山上，門前還曬了大片樹皮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可兩人趕到時卻是空房一座。難道那少年通風(fēng)報信，“壽紙之王”跑了？這時，從旁邊的竹林里鉆出一個笑呵呵的老頭來，少年正死命地把他往竹林里拽。陳琪看到老頭，心中大喜。只見此人鶴發(fā)童顏，目光炯炯，一看便知是個世外高人。陳琪趕緊上前作揖：“老人家可是‘壽紙之王’曹貴中曹老先生？”老頭呵呵笑道：“‘壽紙’早已壽終正寢，天下已無‘壽紙之王’！”陳琪一聽就明白，“壽紙之王”雖居山野，卻盡知天下事，連展品受損的事都知道了，連忙說：“慚愧！慚愧！”
　　老頭搖搖頭，長嘆一聲：“唉，你可把‘寶齋堂’那個糟老頭畢生的心血都?xì)Я税。】蓱z??！”說得陳琪臉紅耳赤，不敢發(fā)一言。少年說：“現(xiàn)在還想來找我爺爺?shù)穆闊?，門兒都沒有！我爺爺從不給外人造紙！”陳琪一聽，頓時心中涼了大半，趕緊說道：“曹老先生，壽紙被毀雖屬意外，但罪在陳琪。眼下距賽會還有半年之期，懇請曹老先生鼎力相助?！?br/>　　老頭笑道：“陳局長，你說我這一個糟老頭怎么幫得上你的忙呢？”這話一下把陳琪給噎住了：是啊，“寶齋堂”全體上下十多號人用了一年，才制作出的那一刀紙來，僅憑曹老先生一人之力豈能回天？難道孔老板只不過是在糊弄自己，好擺脫糾纏？但細(xì)想，孔老板是愛紙心切之人，應(yīng)該不會。想到這里陳琪笑道：“倘若曹老先生有心相助，陳琪倒有個主意。”老頭斜過頭來瞟了一眼陳琪，不冷不熱道：“說說看?！标愮黢R上說出希望曹老先生與孔老板聯(lián)手造紙。
　　此議一提，少年搶先說：“不行！我爺爺是不會離開白馬山的，白馬山……”少年話未說完就被老頭喝住，然后轉(zhuǎn)過臉來，笑呵呵地對陳琪說：“實(shí)不相瞞，老朽我已經(jīng)多年未出山了。雖然不才，但造紙全靠一個‘氣’字，離了這白馬山也就離了造紙的氣，恐怕連一頁紙都造不出來啊！”一席話說得陳琪心灰意冷，不知如何是好。正這時，有人不期而至，誰呢？正是孔老板。
　　聽說“壽紙之王”就在山上，孔老板就想去見見。陳琪便請求孔老板邀“壽紙之王”共圖大事，孔老板滿口答應(yīng)。
　　兩位老人雖不相識，相見卻有恨晚之情。陳琪見了，喜在心頭，感覺事情很可能會有轉(zhuǎn)機(jī)。沒想到兩個老人聊了半天，待到孔老板向“壽紙之王”告別時，對聯(lián)手造紙之事只字未提。陳琪連連對孔老板使眼色，孔老板卻裝作不知。直到一行人下了山，陳琪終于忍不住問孔老板：“孔老先生剛才為何對聯(lián)手造紙之事只字未提？”
　　孔老板王顧左右而言他，說：“白馬山真是個好地方?。∵@里出的紙別處是沒法比的?！标愮髀牭靡活^霧水，孔老板這才解釋道：“我來找你時，從白馬山的陽山面尋到陰山面，見兩邊都有溪流，可是兩邊溪流邊上的草木卻有所不同，看得出這與兩條溪水有關(guān)。我上山之前試了試，果然，陽山面的水呈弱酸性，陰山面的水呈弱堿性。你可知這一酸一堿對造紙有何影響？”陳琪當(dāng)然不懂，搖了搖頭。孔老板說：“弱酸性的水適合加工紙漿，而弱堿性的水適合撈紙成型，這兩道工序都是造紙工藝中的重中之重，加上白馬山這大片的光潔坡地，最適合曬料。真是奇山出奇水，奇水助奇人，此地真乃天然的造紙廠??！”
　　既然“壽紙之王”有如此得天獨(dú)厚的條件，為何他不肯相助呢？孔老板嘆了口氣道：“造紙非一日之功，第一個首先得有原料。現(xiàn)在是冬季，事出突然，想必‘壽紙之王’也未必備有好的草料，所以不敢貿(mào)然領(lǐng)命吧?！标愮飨胂胍彩?，山上只見樹皮不見草料，暗嘆一口氣。
　　告別時孔老板見陳琪一臉愁苦，便安慰道：“陳局長也不必過慮，萬事順其自然。我與‘壽紙之王’雖只有一面之緣，卻見他心地純厚、視紙如命，如能將‘壽紙’發(fā)揚(yáng)光大，他定會鼎力相助的。”陳琪謝過孔老板，一行四人驅(qū)車回了北京。
　　陳琪時時企盼，希望事情有所轉(zhuǎn)機(jī)。但直到陳琪帶領(lǐng)一干官員上了洋輪，都沒有“壽紙之王”的任何消息。
　　“嗚——”洋輪鳴笛起航了，陳琪獨(dú)自站在甲板上傷感不已。突然，他看到碼頭上奔來一輛吉普車。吉普車還未停穩(wěn)，就有個人從車上跳了下來，朝著洋輪大喊：“陳局長，孔老板打來電話說，‘壽紙之王’與你定下半年之約，請你半年之后去找他！”陳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興奮地趴在欄桿上朝岸上奮力揮手：“聽見啦！我聽見啦！半年之后我一定去找他！”
　　轉(zhuǎn)眼就是半年，陳琪漂洋過?；貋砣　皦奂垺?。
　　等陳琪來到“壽紙之王”的屋前，竟聽到屋里傳來一陣悲泣。陳琪三步并作兩步跨進(jìn)屋里，只見少年跪在床前，床上躺著一個瘦骨如柴、奄奄一息的老人。他見陳琪進(jìn)門，眼里頓時有了光澤，伸出干枯的手，指向床前的一只青檀木箱。陳琪顫巍巍地走過去，淚流不止：“您……”這時少年才發(fā)現(xiàn)屋里進(jìn)來了人，等他看清是陳琪，眼中頓時燃起了怒火，沖著陳琪胸口狠命一推，邊哭邊罵：“都是你害的！你賠我爺爺！”陳琪摔倒在地，老人有氣無力地喊著：“不要胡鬧……陳先生……你過來。”
　　陳琪趕緊從地上爬起，緊緊抓住老人的手，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壽紙’成了……讓我看……最后一眼?！标愮鞔蜷_青檀木箱，從里面取出一頁“壽紙”。那“壽紙”果然“輕似蟬翼薄如雪，抖似絲綢不聞聲”。再細(xì)看，隱隱可見“壽紙”中央還有一個小篆的壽字水印。老人的手指在“壽紙”上輕輕滑動，突然落下。少年見狀撲進(jìn)了老人懷里悲呼“爺爺”，陳琪悲痛不已，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少年突然回過頭來大喊：“滾！你給我滾！”陳琪無奈，眼含熱淚給老人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抱著青檀木箱下山去了。
　　陳琪找到孔老板，讓他幫忙處理“壽紙之王”的后事，并托他照顧好少年。這少年血?dú)夥絼偅瑥男《δ咳荆蘸蠖芾^承“壽紙之王”的絕技。
　　巴拿馬世界博覽會上，壽紙一亮相就引來無數(shù)人驚嘆的目光，最終為我中華捧回一枚金獎。
　　這真是：人杰地靈，造化天工！一刀壽紙，為國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