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臂當車的張煌言

　　朱和風
　　浙江紹興人，作家，發表小說、散文多種?，F供職《寧波日報》。
　　
　　康熙三年（1664年）七月十七日夜，風高月黑，舟山洋面上的聲聲驚濤駭浪和懸岙島上陣陣松濤聲凄慘悲涼地交織在一起，滿天地都是呼啦啦陰森森的聲音。隱居遷移在荒島懸崖峭壁茅草屋中的張煌言和他的幾個部下，因存糧不足，多日前派出去采購糧米的兵丁也不見回來，望眼欲穿身心焦慮和饑餓交加的肉體疲憊，使得他們在黑暗來臨的深夜只能枕在沉沉的睡眠中消弭肚皮的饑餓。那只馴養有素、平時能懸樹偵眺、一旦發現險情就跳躍啼叫的猴子，也不知乍得，竟沒有發現借著濃濃的黑暗作掩護，從山背峰巖上攀藤而來的大批武裝清兵。
　　張煌言，這個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位勃勃不屈的抗清將軍，這位在海濱轟轟烈烈地干了二十余年的英雄，因為手下一名小校經不住清兵的嚴刑拷打，最后變節向清兵供出了張煌言的棲息之地。
　　在這個凄風甚急的深夜，張煌言與他的參軍羅子木、侍仆楊冠玉和船夫等人悉數被清軍俘獲。臉頰清瘦發絲蓬亂的張煌言面對強悍的清兵，仍顯露出一臉不屈的英武之氣。
　　張煌言號蒼水，字玄箸，浙江鄞縣人（現為寧波），他的父親是曾任明朝刑部郎的張圭章。張煌言早歲能詩、善射弓。他二十一歲那年，因為一場賭博使他輸了不少錢，就擅賣家產償債，結果惹怒父親。后來他迷途知返，刻苦讀書，二十三歲那年舉鄉試。當國難來臨之時，看到祖國大地被韃虜的鐵蹄蹂躪，焦土遍地，許多曾經的同伴，有的剃發為順民、有的變節，這使他感慨萬千，就投筆從戎立志報國。張煌言曾想砥柱中流力挽狂瀾拯救南明小王朝，就在清師揮戈南下各地淪陷的民族危機中，他響應刑部員外錢肅樂，浙東志士董志寧等人的號召，在寧波城內的城隍廟集會起兵，擁立魯王朱以海監國，開展抵抗清朝異族的斗爭。
　　張煌言是明末最后一位有軍事才能的將軍，他被監國魯王賜以進士，加翰林院編修，被永歷皇帝封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不幸的是明朝兵馬在內有農民起義、外有異族入侵的內憂外患中，兵敗如山倒，張煌言也是屢戰屢敗。但是，他善于指揮的軍事才能，始終讓清朝的浙東總督們感到心神不寧，派出眾多奸細四外收集他的情報，以便消除這個隱患。面對強勁有力的清兵追殺，張煌言臉上的顴骨更顯得高突。每當晨曦微露的清晨和夕陽西斜的黃昏，他慢步在反清復明的島嶼基地上，胸中那團振興大明王朝的火仍在熊熊燃燒。
　　清王朝入主中原之初，在開展慘絕人寰的血腥大屠殺的同時，還經常玩收買人心的政治手段。崇禎死后無處葬身，多爾袞給他舉行了各種吊唁儀式，使得崇禎入土為安。同樣，清政府為逼迫張煌言降清為己所用，派出兵丁捉去了張煌言的父親。面對血濃于水的父子情，在民族大義和忠孝兩極面前，張煌言選擇了忠，他復信：“愿大人有兒如李通，弗為徐庶，兒他日不憚作趙苞自贖?！焙蔚然驶实男裕磺木?，這個繼文天祥、史可法之后，又一個進入歷史長河中的偉大民族英雄！
　　浙東沿海的抗清斗爭失敗后，張煌言與葉名振一起護擁魯監國進入鄭成功的轄境，并成為魯監國殘部的統軍人物。順治十六年，鄭成功長江之役時，他引本部兵丁數千率師北上與鄭成功會師，卻紀律嚴明、秋毫無犯，攻克了四府三州二十四座縣城。這致命的一擊，使清朝大為震驚。當張煌言又敦促鄭成功速攻金陵時，屢捷必驕的軍事錯誤無聲地上演了，鄭成功前鋒輕敵，各營均為清兵所瓦解，只得帶著自己的游勇散兵倉促出海。而斷了撤離后路的張煌言只能燒船登陸，帶領殘部在湖北、安徽交界處輾轉。在清師的圍追堵截中，他的殘部損失嚴重，歷盡千辛萬苦的長征才得以復歸浙東沿海。退避到清師一時還鞭長莫及的浙東一帶后，張煌言重新招募人馬，并以臺州臨門島為基地，再舉絕地反擊的抗清大纛。
　　長江之役，張煌言遭遇了致命的打擊。而面對蝸居在臺灣島上仍保持著相當反清力量的鄭成功，張煌言寫信勸他兵有進寸，無退尺，入臺以后，萬一兩島不守，那就有負天下的期望了。但是，鄭成功沒有聽取他的建議。一個寄希望于鄭成功聯袂驅逐韃虜、恢復朱姓漢人統治的將軍，面對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心中的悲哀如東海的浪濤一樣掀起，更令他悲哀的是永歷帝朱由榔被逐出緬甸后，在云南被吳三桂所殺，接著鄭成功也病死孤島。而當他懇請鄭成功之子鄭經擁戴被軟禁的魯監國朱以海為帝時，因鄭成功擁戴的是唐王，影響著他的兒子，張煌言的努力就成為徒勞。
　　1662年，鄭成功死后半年，魯監國朱以海因哮喘病突發病死。大明帝國的最后一道血脈也隨著腥風西去，張煌言心中一盞又一盞的希望明燈，一盞一盞地油盡熄滅，他內心的苦痛就像浙東沿海的波濤一樣起伏。
　　抗清復明總歸要有正統的朱明王朝的繼承人，群龍無首怎能在百姓中打響復明的旗幟？張煌言這個雖有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明察，也曾對這個氣數奄奄日薄西山窮途末路的大明王朝存有太多理想的英雄，他的理想之花、燃燒之燈，如遭遇深秋霜打一樣凋謝，寒風吹打一樣熄滅。他不得不長長地哀嘆：“今事如此，復有何望！”當他的部下勸他率眾乘船去臺島依附鄭氏，剛烈堅強的他又發出了鏗鏘之聲“偷生延年，不如在此，以死立信”！以死立信！好一個忠義之士、忠君之臣！靜觀時變的張煌言疏散他的部下，只留幾個貼心隨從，選擇不屈無畏的犧牲來祭奠逝去的王朝，表達他如日月經天一般的永恒忠心。
　　張煌言也知道，死亡是任何人都無法逃遁的。張煌言與來勢洶涌的清兵的戰斗，是一場沒有懸念最終失敗的戰斗。但是，他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是名垂史冊的鳳凰涅槃，而眷戀貪生蠅營狗茍，卻是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張煌言靜觀事變只兩年，就在變節部下的出賣下，成為指揮這場抓捕行動的浙江總督趙延臣手下的階下囚，被押往寧波。趙延臣和張煌言是相互熟悉的，在將張煌言押往寧波的航行的船上，趙延臣面對明朝孤臣張煌言，以禮相待，非常婉轉地勸他歸順清政府。張煌言說：“我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何必多言?！辩H鏘凜然的回答，道出了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
　　張煌言是一個將軍，但也是一個頗具文才的詩人。當我們走進磚雕刻有“近圣人君”四字的三合院（這座位于寧波市區中山廣場西堍蒼水街的張煌言故居），看到許多他在戰亂中、抗擊清兵和身陷囹圄時填寫的詩、詞。依然能夠讀到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感情世界，感受到這詩、這詞是以岳飛和于謙的精神作支撐的。如他的詩《甲辰八月辭故里》：
　　
　　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
　　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還有如他在荒島上所作的詞《滿江紅·懷岳忠武》：
　　
　　屈指興亡，恨南北黃圖消歇。便幾個孤忠大義，冰清玉烈。趙信城邊羌笛雨，李陵臺上胡笳月。慘模糊吹出玉關情，聲凄切。漢宮露，梁園雪。雙龍逝。一鴻滅。剩逋臣怒擊，唾壺皆缺。豪杰氣吞白鳳髓，高懷眥飲黃羊血。試排云待把捧日心，訴金闕。
　　
　　這些詩、詞，讓我們體會到張煌言對岳飛、于謙等民族英雄的崇拜之情。
　　明朝最后一位將軍在清朝入主中原的二十多年后被俘獲。但張煌言抗清復明的事業，是深入人心的。史記他離開故鄉寧波押往杭州時，成千上萬的鄉親與他哭別。身陷豪宅改成的囹圄中，還有百姓向獄卒使錢求見這個四十多歲的“張爺”一面。
　　
　　張煌言在杭州被押期間，得到了浙江巡撫張杰的貴賓之禮，但對功名富貴棄如敝屣的他，依然方巾葛衣、面南而坐，以示自己仍是明朝孤臣，坦然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這期間，張煌言也知道個體力量的渺小，當得知自己即將殉節死國為義赴義前，他賦詩一首：
　　
　　不堪百折播孤臣，一望蒼茫九死身；獨挽龍髯空問鼎，姑留螳臂強當輪。
　　謀同曹社非無鬼，哭向秦廷那有人！可是紅羊剛換劫，黃云白草未曾春？
　　
　　張煌言的“螳臂當車”式的悲壯，顯示了漢民族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求仁得仁百折不撓的勃勃精神。當年的九月七日，當他坐在竹轎赴刑場時，遙望著杭州城內鳳凰山畔一帶的百般嫵媚的颯颯秋色，多日不言的他大聲贊美：“好山色！”透出了他心底無窮無盡的悲涼和眷戀。
　　杭州鬧市的弼教坊，南宋時這里曾是娛樂中心的“瓦子”，而明清時卻成了刑場，俗稱“鬼門關”。因為殺人總是要警告活著的人的，鬧市區就常成為當政者“殺雞儆猴”的選擇。我查過“弼教”的意思，它含有以刑法輔助教化，使人們知法、畏法而守法之意。1664年的九月七日，弼教坊這個執行處決犯人的刑場上，幾頂竹轎載著身穿明朝服裝、頭梳明朝發式的張煌言等五人下轎，清初有“揚州十日屠”“嘉定三屠”和“江陰屠城”大屠殺，血腥至上的清初罕有死刑犯乘轎至刑場。張煌言卻享受了這個破格的待遇，這是白山黑水的清朝對大漢民族一位不屈不撓，身上洋溢著英雄主義氣概的張煌言的尊敬！
　　五位南明孤臣、子民被行刑的場面也是少見的，張煌言和參軍羅子玉并排而坐，兩個明朝武將葉云、王發面向張煌言而跪，年僅十六歲的侍仆楊冠玉立與主人身邊一側，他們至死仍頑固地保持著明朝的上下禮儀！
　　明朝最后一代赳赳英雄張煌言壯烈赴死！因其妻早他三天前死于清軍之手，他的尸體由寧波同鄉出資收斂葬于杭州南屏山北麓的荔枝峰下，與于謙、岳飛并稱“西湖三杰”。
　　民族英雄也會讓反對過的人、憎恨的人敬佩，因為這種精神符合千年不變的綱常倫理、道德標準，而背叛屈膝者們，終沒有圓滿的下場。張煌言死后一百多年的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被賜謚號“忠烈”。而我們寧波家鄉的百姓為紀念這位民族英雄，在城內的縣學街建起了“錢(肅樂)張(蒼水)兩公祠”。1936年改建貢院橋一帶馬路時，命名張蒼水故居所臨與中山東路并行的一條街為“蒼水街”。
　　我常在寧波市區的中山廣場凝望近在咫尺的張煌言故居，故居前面是廣場綠茵茵的小草和爭艷的花卉，故居就像是花園里的亭臺樓閣，這讓我無法感受到一代英雄勃勃向上的威武和不屈。
　　在我們這座商業味很濃的城市，我們應該注入一股英雄的浩然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