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飏,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近年出版有《風起兮》、《墨跡·顏色》、《中國郵票旁白》、《山河多黃金——甘肅文物啟示錄》等著作,在《人民文學》、《詩刊》、《散文》、《讀者欣賞》等刊物發表詩歌、散文、繪畫評論等文章,作品被收入各類選集和年度選本。
懷素:食魚的和尚
吃肉、醉酒、云游、揮灑筆墨一可以大致概括為懷素的生平簡介。
懷素和尚給我的印象有些梁山好漢魯智深的味道,我愿意把魯智深最出彩的“倒拔垂楊柳”理解成懷素的《食魚帖》。魯智深吃完肉了一身力氣沒地兒使,順勢拔棵樹再把張三李四潑皮踢下糞坑去,為后面的拳打鎮關西埋下了伏筆。我這么說自有我的道理,宋代米芾《海岳書評》論懷素:“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魯智深舞杖,懷素拔劍,旗鼓相當;懷素聞見魚味饞蟲撓得他心里癢癢,那就先把這魚留在紙上吧——懷素回復長安朋友聚會之邀的一封信,后人謂《食魚帖》:“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故久病不能多書,實疏還報,諸君欲興善之會,當得扶贏也。九日懷素藏真白。”意思就是,我在長沙吃慣了魚,在長安只能吃到豬肉,又被別人笑話,感覺很不方便,所以病了很久,也不能多回信,諸位這次要舉辦“興善之會”的雅聚,我當抱病參加。
《食魚帖》,墨跡紙本,五十六字,八行,略有破損模糊,但是“墨色濃潤,神采不失”,一個個略顯瘦削的字跡,尤似一條條幾乎露出魚刺左右洄游的魚。《食魚帖》鈐有趙孟頫、項元汴等收藏、鑒賞家印計八十八方。
《食魚帖》流傳有序,原藏山東濰坊望族,“文革”被抄,堆放于青島博物館。1977年,中國書畫鑒定專家徐邦達率一文物小組赴各地搶救文物,至青島,在一堆廢棄待處理的書畫堆中揀識《食魚帖》,大喜過望。此前已有鑒定家說是“贗品”,幾乎被毀。
我家客廳窗簾就是影印的《食魚帖》,每晚一亮燈窗簾拉下來,墨跡浮動,紅印戳一個挨一個。有一次,我甚至聞到了燈光下散發的魚腥味一饞魚了嗎?我等俗人,魚、肉皆宜,肚子吃飽了,這一窗簾的狂草還是幾乎一個字不識。
懷素(737-?),湖南永州(舊名零陵)人,原姓錢,小時候在零陵書堂寺受戒出家為僧,法號懷素。
懷素最廣為流傳的故事就是在芭蕉葉上練字。懷素寫壞了的禿筆日積月累埋在一起,名為“筆冢”。這也成了現代人教育孩子刻苦學習的一個范例,家長們滿臉崇敬的表情像是在懷念什么英烈。“懷素書蕉”亦是畫家筆下經常出現的一個題材,徐悲鴻、李可染等大家都畫過。
懷素在《自敘帖》里開門見山地說:“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文暇,頗喜筆翰。”為了解決紙張問題,懷素費盡了心機。他在寺院四周的荒坡種上了大片芭蕉。芭蕉葉子大而寬,可以寫了擦掉反復書寫,任意揮灑。懷素還為自己的住處取了—個富有詩意的齋號:“綠天庵”。傳說懷素種植的芭蕉有一萬多株,光種芭蕉還有時間念經寫字嗎?
永州市零陵區現建有“懷素公園”,可見“綠天庵”。據零陵縣志記載:“綠天庵”清咸豐壬子年毀于兵,同治壬戍年郡守陽翰主持重建。下正殿一座,上為種蕉亭,左為醉僧樓,有懷素塑像。庵后一處刻有“硯泉”二字,是懷素磨墨取水的地方,右角有“筆冢”塔,庵正北是“洗硯處”——有游園者隨身帶著毛筆也想洗一洗,沾一些大書法家的靈氣。至于在芭蕉葉上寫字,已經是奢念了,紙比芭蕉葉值錢的年代早已經“白駒過隙”,遠遠地不見了。
墨池越洗越黑,懷素書法的名氣已經大得連“書堂寺”都鄭重其事地換上了他手書的寺名。
懷素的名聲很快傳到了當地最高行政長官永州刺史王邕那里。他會見了懷素,相互切磋書藝,還為懷素寫了《懷素上人草書歌》,這首詩更是加速了懷素名聲的傳播。
書法在唐代是廣為重視的一門藝術,自上而下,好書之風遍及整個社會,因而善書之人也受到社會的尊重。懷素成名后,除王邕外,另還有任華、蘇渙、曼冀等諸多社會名流寫有同題詩《懷素上人草書歌》,李白亦有《草書歌行》:“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何謂“獨步”?就是騎一柄劍飛來飛去,獨孤求敗的那類天下無雙的俠客。
這時候的懷素有一種愿望,就是去都城長安。
對于懷素來說,張謂是個他一生都應該感激的人物。難怪在《自敘帖》中,懷素有三處提到張謂。因為攜懷素進京城的人,就是這位“禮部張公”張謂。
據《唐才子傳》記載,張謂清才拔萃,不屈于權勢,自矜奇骨,必談笑封侯。累官至禮部待郎,不久又出為潭州刺史。張謂“性嗜酒,簡淡,樂意湖山”。看來兩個酒壇子湊一起了—_這時候的懷素除了寫字早已經不用芭蕉葉了之外,還嗜酒成癮,成了名人,請吃請喝的多了,得意之際能不喝幾杯嗎?每當飲酒興起,就不分墻壁、衣物、器皿,任意揮寫,時人謂之“醉僧”。
張謂除對懷素的草書欽佩,對他那豁達的性格也十分欣賞。兩個酒壇子除了時不時地碰碰杯,還出則同車,居則同處。大約在大歷二年冬或三年春,張謂奉詔回京任太子左庶子,于是,懷素隨同張謂一同進京。
張謂曾經連續三年以禮部侍郎之職主持當時的科舉考試,是京城一位極具影響力的人物。總之,“近墨者黑”這樣淺顯的道理沒人不懂,懷素很快就成為了長安城一個受人追捧的明星人物。
“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那時候的長安城,除了偶爾刮刮帶點黃土沙塵的西北風,還刮起了一股“懷素風”。
那些王公大人,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告知懷素,我家的屏風,新刷的墻壁就等著您去涂抹了。當然,酒是用金盆盛的“竹葉香’,_—估計這是唐代獲過什么獎的品牌酒吧,也說不定就是現在陜西名酒“西鳳酒”的前身。等懷素酒足之后,自然就會留下他那狂放不羈的狂草了。
唐代詩人任華的《懷素上人草書歌》有形象生動的描繪,這首詩太長,在此只抄幾句:
吾嘗好奇,古來草圣無不知。豈不知右軍與獻之,雖有壯麗之骨,恨無狂逸之姿。中間張長史,獨放蕩而不羈,以癲為名傾蕩于當時。張老癲,殊不癲于懷素。懷素癲,乃是癲。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負癲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涂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澆霜,待君揮灑今不可彌忘。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盆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癲狂
說了只抄幾句,可忍不住就抄多了。好話誰都愛聽,懷素對這首詩十分欣賞,曾前后書寫過兩幅。據宋代米芾《寶章待訪錄》記載,他曾親眼見過懷素所書的《任華草書歌》,說:“絹書字法清逸,歌辭奇偉。”
晚唐詩人韓偓有一首詩《草書屏風》:“何處一屏風?分明懷素蹤。雖多塵色染,猶見墨痕濃。怪石奔秋澗,寒藤掛古松。若教臨水畔,字字恐成龍。”
懷素的草書到了韓偓生活的晚唐、五代,已經愈來愈為世人所珍愛。據宋代《宣和書譜》載:“考其(指韓僵)字畫,雖無譽于當世,然而行書亦復可喜。嘗讀其《題懷素草書詩》(指《草書屏風》)云云,非潛心字學,其作語不能迨此。后人有得其《石本詩》以贈,謂字體道麗,辭句清逸。”韓偓以一個行家的眼光,對懷素遺留在屏風上的草書墨跡表達了他的感慨之隋。
在長安大約五年時間,懷素準備起身返回故鄉了。他在長安士紳家見識了收藏的王羲之、王獻之真跡,受邀用草書在絹地“曹娥碑”墨跡上題字:“唐大歷三年秋九月望沙門懷素藏真題”,志得意滿的懷素還想再看看“虞、褚、歐陽共稱古妙”的石鼓文。石鼓文唐初出土于鳳翔三疇原,后被遷入鳳翔孔廟。
懷素要去鳳翔看石鼓文,自有那些王公大人安排。懷素一行出了長安城,車馬勞頓風塵仆仆過了洛川縣城東南的鐵爐村,相傳此地為楚霸王屯兵練武鑄兵器之地,進入秦嶺西部岐山境內的箭括嶺。一路上,懷素無意識地看到嶙峋的山石,看到千變萬化的天空云朵,真、草、隸、篆形態各異,他感到這秦嶺這風吹的云朵,與書法有著一種說不明道不白千絲萬縷的內在關系……
那時候的懷素,是否揣度著自己將是一個被寫進歷史的人物呢?
鳳鳴岐山,聲聞九天。鳳翔,秦穆公在此稱霸,秦始皇在此正式登基加冕,漢武帝劉徹在雍祭疇時留下了一唱三嘆的《白麟之歌》……
十只石鼓,高二尺,直徑一尺多,形像鼓,上細下粗頂微圓,風骨嶙峋而又楚楚有致的石鼓文,充滿古樸雄渾之美。
懷素知道,他在長安的日子可以畫一個句號了。
懷素向東繞道洛陽,那里曾是書法家張旭活動過的地方。到了洛陽之后,他到張旭曾經去過的地方憑吊——“張癲素狂”,二人只能是默對無言了。
懷素在洛陽見到了當時最知名的書法家顏真卿。
唐代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載,顏真卿謂:“何如屋漏痕?”懷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又,南宋姜夔《續書譜》稱:“屋漏痕者,欲其無起止之跡。”
應懷素之邀,顏真卿熱情洋溢地為懷素寫了《懷素上人草書歌序》,顏真卿的序,成為懷素多次書寫《自敘帖》的主要內容。
著有《茶經》的陸羽寫下了《僧懷素傳》,是至今研究懷素的第一手資料。
唐大歷十一年(J777年)八月六日,懷素心頭涌起一股沖動,該對自己的半生作一個簡單的總結了。《自敘帖》幾乎概括了他一生的主要事跡。《自敘帖》是他狂草的代表作,十五張紙連綴而成,全篇七百零二字,一百二十六行。洋洋灑灑,“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這是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中所載,懷素自謂之句。
楊凝式:承唐啟宋的“楊瘋子”
楊凝式(875-954),字景度,號虛白,自稱希維居士、關西老農,陜西華陰人。據說他是隋朝越國公楊素的后代,祖輩均為唐朝重臣。他父親楊涉在唐朝滅亡前夕出任宰相,朱溫滅唐,命楊涉率百官獻璽歸順后梁。楊凝式在唐昭宗朝登進士第,官至秘書郎。五代時,歷仕梁、唐、晉、漢、周五朝,因官至太子少師,世稱“楊少師”,“富有文藻,大為時輩所推。”
《五代史》稱:“凝式雖歷仕五代,以心疾閑居,故時人目以瘋子。”時局混亂多變,走馬燈一樣的朝代換來換去,楊凝式佯狂,所以人稱“楊瘋子”。
楊凝式篤信佛教,有《題華嚴院》詩:“院似禪心靜,花如覺性圓。自然知了義,爭肯學神仙。”楊凝式的學生李西臺在側旁題詩:“枯杉倒檜霜天老,松煙麝煤陰雨寒。我亦生來有書癖,一回入寺一回看。”楊凝式前兩句用筆奇逸,像是剛剛騎鶴歸來,品一口梅花茶,隨口吟出來的;李西臺后兩句老實人說老實話,說完又仰著脖子欣賞老師的書法去了。
據說楊凝式居洛陽十年期間,題寫了兩百余所寺院的墻壁,各寺僧人也以能得到他的題壁書法為榮耀。因此,寺僧們總是先將墻壁粉飾,楊凝式若乘興游到此處,見粉壁就會手癢,乃信筆揮灑,且吟且書,直到粉壁書盡才肯作罷。
楊凝式的這些題壁墨跡北宋時期還可以看到,清代《書林藻鑒》記載,黃庭堅“余曩至京師,遍觀僧壁間楊少師書,無一不造妙入神,當與吳生畫為洛中二絕”。當年在洛陽,裴曼舞劍、張旭潑墨、吳道子壁上作畫,曾被譽為三絕。黃庭堅意思是楊凝式的書法和吳道子的畫同樣可以譽為二絕。
蘇東坡說:“自g0balyKEySW8EvW5DXEcmBzS00LLBfY8FGsd/BRtKCI=顏、柳氏后,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余緒,此真可謂書之豪杰,不為時世所汩沒者也。”
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書法由唐到宋,楊凝式是一轉折人物,唐代書法多在九宮格里放羊,宋代書法則像是在別人家田地里遛馬,楊凝式不管這些,羊和馬一鞭子趕哪算哪。
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都深受其影響。
《韭花帖》是楊凝式的代表作,是用行書書寫的信札。敘述午睡醒來,恰逢有人饋贈韭花,非常可口,遂執筆以表示謝意。此帖的字體介于行書和楷書之間,寫得很隨意,清秀灑脫,于不經意處尤見功力,深得王羲之《蘭亭序》的筆意。
說起《韭花帖》,我不期然就想到了老母親腌制的韭菜花,一小壇子咸韭菜花要吃一個冬天,全家人圍著火爐子,一人一大碗拌了咸韭菜花的洋芋面片,吃得有滋有味。缺油少肉的日子早已經遠了,又有多少再也攆不上追不回來的少年的快樂也遠了。
確實有點遠了,《韭花帖》和咸韭菜花相隔了一千多年。
《韭花帖》被稱為天下第五行書。
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蘭亭序》;天下第二行書,顏真卿《祭侄稿》;天下第三行書,蘇軾《寒食帖》;天下第四行書,王珣《伯遠帖》。讀者不嫌啰唆,我就把天下十大行書依次羅列出來,說不定哪一次你參加什么考試,出題者恰恰是位書法愛好者,除了專業試題、五花八門的常識試題之外,剛巧還有這么一道書法試題,真好,滿考場的人全瞪大了眼睛,只有你下筆如有神助。那就接著說,天下第六行書,柳公權《蒙詔帖》;天下第七行書,歐陽詢《張翰思鱸帖》,亦稱《季鷹帖》;天下第八行書,米芾《蜀素帖》;天下第九行書,黃庭堅《松風閣詩帖》;天下第十行書,李建中《土母帖》__——不知這天下十大行書是什么權威機構通過什么方式評選出來的。
《韭花帖》字字奇中寓險,險中見奇,章法也頗獨特,有意無意將行距拉得很開,給人以清朗寬舒之感,好似行與行之間真可以一畦一畦種韭菜一樣。
宋代黃庭堅《跋楊凝式帖后》贊《韭花帖》:“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瘋子,下筆便到烏絲欄。”
《神仙起居法》和《夏熱帖》則更加恣肆縱橫,變化多端,點化狼藉,恍隱變幻。
《神仙起居法》內容記述古代醫學上一種健身的按摩方法,文體近似口訣。
此帖用墨濃淡相間,時有枯筆飛白,行間字距頗為稀疏,似留待風吹葉落一般,盡得天真爛漫之趣。草書中且時時夾入行書,后人稱之為“雨夾雪”。
黃庭堅曾評此帖為“散僧人圣”——猶似一個和尚去散步,拐個彎返回來的時候已經成道為佛了。我的解釋實在有些勉強,黃庭堅只用了四個字“散僧人圣”,我是地點人物皆有,如果再加上時間——那就在一個“雨夾雪”的季節,這幾乎已經構思出一部小說的故事情節了,只是有些蹩腳。
《夏熱帖》內容是因天氣炎熱,送給僧人消夏飲料“酥密水”,表示問候。宋代米芾贊:“楊凝式如橫風斜雨,落紙云煙,淋漓快目。”哪天實在炎熱,我就翻書找出《夏熱帖》,一邊欣賞一邊喝杯菊花茶,不知能否涼快。
有一女子善合生雜嘲——何謂合生雜嘲?就是介乎雜劇、說書之間的技藝,有時舞蹈歌唱,有時指物題詠,滑稽含諷,類似于我們所理解的說唱藝術。時有僧人云辨,其才思少有人能比。那年五月,楊凝式在長壽寺與云辨對坐,女子在側,忽見一大蜘蛛于檐前垂絲而下。云辨笑著對女子說:“試嘲此蜘蛛,嘲得者,奉絹兩匹。”女子不假思索,應聲出口:“吃得肚撐,尋思繞行。空中設羅網,只待殺眾生。”云辨體胖,嘲得實可謂妙趣橫生。楊凝式自是樂得前仰后合,大叫:“和尚!取絹五匹來!”云辨只好讓人拿來五匹絹奉送給了女子。
楊凝式為人多有詼諧。一次,他從開封回洛陽,當時發生了蝗災,他到洛陽,遮天蔽日的蝗蟲正好也到達洛陽。他書一詩給洛陽尹張從恩:“押引蝗蟲到洛京,合消郡守遠相迎。”
楊凝式以“瘋”處世,歷經五代,得以善終,也因而成就了他的書法藝術。
五代時期,似乎只有楊凝式一個人撐起了這一段中國書法史。
楊凝式換了一襲衣服又換了一襲衣服——即使一朝一種式樣的服飾,最少也要換五件啊,楊凝式不厭其煩。楊凝式又一次從“烏絲欄”后面走出來了。何謂“烏絲欄”?就是用赤絲或黑絲事先在縑帛上織出界欄,供書寫用,如同今日帶格子的稿紙,后人稱之為“朱絲欄”或“烏絲欄”——楊凝式身上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韭菜花味——因為我又一次想起了他的《韭花帖》。
倪瓚:逸筆草草
人有潔癖,不足為怪,但像倪瓚這樣的可謂絕無僅有。倪瓚繪畫書法有名,他的潔癖和繪畫書法一樣有名。什么叫名人逸事?逸,從辵兔,兔子善于奔逃。倪瓚是一只奔逃的兔子嗎?“天仙化人,不食人間煙火,為逸品。”中國畫分品第,逸品最高,兔子倪瓚——有心人不嫌麻煩可以查查,倪瓚出生年屬相或許還真是兔子。總之,倪瓚把自己跑成了逸品的代表。
倪瓚(1301-1374),字元鎮,號云林,世居無錫,住所多喬木,建堂名云林,因以云林自號。倪瓚祖父為鄉紳,富甲一方,父早喪,其從小得長兄撫養,生活無憂無慮,清高孤傲,自稱“懶瓚”,亦號“倪迂”。兄去世,倪瓚繼承家業。災荒連年,義軍四起,倪瓚散其家資,遁跡于五湖三泖間,棲居村舍、寺觀達二十年之久。后返回故里,寄居在親戚家。
倪瓚愛潔成癖,院子里的梧桐樹,命人每日早晚挑水揩洗,直至樹枯槁而死。
傭人挑水,倪瓚交代:“前面那桶水拿來泡茶;后面那桶水拿去洗腳。”倪瓚自有說辭,前桶的水干凈,后桶的水因為被傭人的屁污染了,所以只能洗腳。
倪瓚有個經典的潔癖故事,他所用廁所是一座空中樓閣,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間鋪的是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不聞有穢氣也。”聽說過鵝毛枕頭,第一次聽說鵝毛廁所,倪瓚家要養多少只鵝專供拔毛用啊!
有一次,倪瓚應邀赴宴,賓客人席后,一個大胡子廚師端出了佳肴美食,倪瓚卻起身離席而去。主人詫異,倪瓚說:“胡子藏污納垢,所以這飯不能吃。”賓客聽了,相顧大笑。仔細想想,人之毛發受之父母,再說了,胡子頭發不一回事嗎?難道倪瓚光頭?家中男女傭人也全光頭,像是一只只拔光了毛的鵝?
倪瓚家有一座三層藏書樓“清閟閣”,內藏各類書籍和名帖名畫,倪瓚每日在樓上讀書作畫。
他常常外出游山玩水、寫生,歸后往往畫卷盈笥。
“照夜風燈人獨宿,打窗江雨鶴相依”,是他生活的寫照。有“鶴相依”,給人的感受幾乎就是不食人間煙火。
倪瓚規定“清閟閣”外人不得進入。老母親病了,求葛仙翁看病,葛仙翁要求倪瓚家的白馬來接。那天下雨,倪瓚眼看疼愛的白馬被泥水弄得一塌糊涂,但也無奈。葛仙翁還要求登樓看看“清閟閣”,倪瓚只好同意。葛仙翁在“清閟閣”亂翻一氣,到處吐痰。倪瓚發誓終身不進“清閟閣”——這位葛仙翁是不是想要以此方法醫治倪瓚的潔癖?
朋友夜宿家中,聽朋友咳嗽,倪瓚擔心得一宿未眠。天亮,命傭人尋找朋友吐的痰在哪里。傭人找遍角落也沒見痰的痕跡,隨便找了一片稍有臟跡的樹葉。他斜睨了一眼,捂住鼻子,叫丟到遠遠的地方去。
有客來訪,倪瓚“見其言貌粗率,大怒,掌其頰”。這倪瓚也太不講道理了,既然是客,好歹送走也就罷了,打人嘴巴,若放現在,還不告你人身傷害?
倪瓚好飲茶,特制“清泉白石茶”,有朋友來,口渴得要命,兩口就把茶喝干了。倪瓚生氣道:“吾以子為王孫,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風味,真俗物也。”與之絕交一“清泉白石茶”商業潛力巨大,如果打上倪瓚牌子,豈不賣個好價錢?倪瓚地下有知,肯定氣歪了鼻子。
倪瓚有一次和嗜好歌舞及女色,以“鐵崖體”書法名世的楊維楨等人飲酒,楊維楨脫下歌妓的一只繡鞋,將酒杯放置其中,請客人們傳遞著喝,美其名曰“鞋杯”。愛潔成癖的倪瓚連聲說:“齷齪!齷齪!”推翻桌子拂袖而去。這楊維楨少時曾于鐵崖山上筑樓,抽去樓梯以轱轆傳食,苦讀五年不曾下樓。好歌舞、女色,喝“鞋杯”酒,像是一日成名對自己苦讀的“惡補”。楊維楨的書法暫且不論,他繡鞋喝酒實可謂大名留史。
明代顧元慶《云林遺事》寫道:“元鎮嘗眷趙買兒,留宿別業,疑其不潔,俾之浴。既寢,且捫且嗅。復俾浴不已,竟夕不交而罷。”倪瓚太愛干凈,也因此少近女色。有一次,他看中了一姓趙的歌妓,于是帶回留宿。但又怕她不干凈,讓洗澡。洗畢上床,從頭摸到腳,邊摸邊聞,還是覺得不干凈,讓她再洗。洗了再摸再聞,還不放心,又洗。洗來洗去,天亮了——這已經不是潔癖而是怪癖了,或者說難聽點,屬于性變態。
史稱“十八條扁擔起義”稱王的張士誠之弟張士信,差人拿了畫絹及重金請倪瓚作畫,倪瓚撕絹退金。不料,一日張士信與手下游覽太湖,聞到附近一只小船飄來一股奇香,以為是風雅女子,靠近一看,竟是倪瓚。張士信把倪瓚痛打一頓,倪瓚噤口不出一聲。事后,有人問他,他答道:“一出聲便俗了。”
倪瓚曾被關過牢獄。獄卒送飯,他讓獄卒把飯舉得高高的。獄卒不解,旁人說:“他怕你的唾沫星子濺到飯里。”獄卒大怒,把倪瓚拴在便桶旁邊。
倪瓚寫有一散曲《折桂令》:“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挨打或被關時,倪瓚是不是希望自己能成為拳打鎮關西、醉打蔣門神那樣的魯智深、武松式的英雄豪杰?
或許并非如此,在倪瓚看來,“白眼視俗物,清言屆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令名。”其實,“白眼”也是傳統,我感覺,劉伶、阮籍等魏晉名士一個個全都是眼白多眼黑少,估計喝酒喝的。曾經有人問倪瓚,所畫山水為何不置人物。他翻著白眼反問:“今世哪復有人?”到了八大山人那兒,魚、鳥,甚至殘荷、老樹、搖搖欲墜的石頭,都讓人感覺“白眼向天”,“白眼”是無奈也是抗議,更多的是自我保護。再后來到了鄭板橋那兒,兩枚印章分別刻了“眼大如箕”和“江南巨眼”,寓意無非就是目空一切,但不可否認,這也是傳統。
明朝初期曾召倪瓚進京供職,他堅辭不赴,作詩:“只傍清水不染塵。”他在畫上題款只寫甲子紀年,從來不用洪武紀年。
亦如明代何良俊論倪瓚:“云林無一點塵土。”這話說得干凈,倪瓚聽了肯定高興,說不定會邀請何良俊品嘗“清泉白石茶”。只是提醒何良俊切記,這茶是品的不是喝的。
倪瓚自認為繪畫“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
倪瓚曾學董源,后師法荊浩、關仝。簡中寓繁,著重抒發“胸中逸氣”。明代江南士紳人家甚至以有無倪瓚畫來評判一個人品味的雅俗、清濁。
《六君子圖》題記透露,這幅畫是自謂疲憊的倪瓚在一條船上,挑燈為盧山甫畫的。錯落有致的松、柏、樟、楠、槐、榆六棵樹,猶似六個身穿長衫大褂的高個子男人,謙恭有禮地站在那兒。中景為空曠的水面,遠景是連綿的山丘,屬于倪瓚典型的“一河兩岸”式構圖。此圖后有黃公望題詩云:“遠望云山隔秋水,近有古木擁披陀。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六君子圖》由此得名。
《江岸望山圖》平靜的水面環繞著一段坡石,幾株大樹簇生其上,樹后一空地上,茅舍掩映,遠處山坡下,林木蔥郁,畫面靜穆蕭疏,境界曠遠。向晚的水面,一只白鶴似乎剛剛一掠而過。
《幽澗寒松圖》是倪瓚晚年作品,全圖疏闊、荒寂,散發著簡遠、古淡的氣息,而這正是倪瓚心中遠離塵囂的理想環境。困頓與漂泊的生活似乎也成就了倪瓚的干筆、淡皴、枯墨。
乾隆皇帝非常喜歡倪瓚的《獅子林圖卷》,曾經在卷后題了上百首詩來贊頌這幅畫和倪瓚。弄不明白,一幅畫為什么可以讓這個皇帝如此才思泉涌,寫出上百首詩來。乾隆六次南巡,五次都來蘇州獅子林游玩,帶著這幅畫與實景進行比較,還為獅子林題匾“真有趣”。只不過研究發現,這幅畫并不是倪瓚真跡,而是清代畫家王暈的臨摹。看來,不要以為皇帝題詩就似乎保險柜加了鎖,其實錯矣,研究古代服飾卓有成就的沈從文就說過,乾隆曾把明代人一件灑線繡天鹿補子,題上許多詩以為是北宋末殘錦。
董其昌在品評元四家時曾說:“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真,米癡后一人而已。”董其昌所說“古淡天真”,應該包括倪瓚、米芾最為相似的潔癖。南宋陳鵠《耆舊續聞》云:“世傳米芾有潔癖。方擇婿,會建康段拂字去塵。芾曰:‘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以女妻之。”因為名字而選女婿,有點類似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清代狀元劉春霖,適逢慈禧太后七十大壽,因為名字“春霖”頗合慈禧心意,被御點為狀元。
倪瓚更像是賽著比米芾更有潔癖。
“元四家”——黃公望、王蒙、吳鎮、倪瓚,與黃公望的意境超邁蒼秀相比,倪瓚更為簡潔冷寂,與王蒙的用筆繁密相比,倪瓚更為疏落,與吳鎮的墨跡濕潤相比,倪瓚更為枯澀,也或許正是因了這些“草草”筆墨,成就了他的大家品質。
傅山:人奇字自古
前些時,蘭州劇院上演山西晉劇團劇目《傅山進京》,天氣太熱,劇院沒有空調,手上有票也沒去看。這兩天要寫傅山,想起來挺虧,要不然我就可以對傅山有起碼30度以上汗流浹背的感受和熱愛了。
《傅山進京》以一段真實歷史為背景。康熙十七年(1678年),頒詔天下,令三品以上官員推薦“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人”,康熙皇帝將親試錄用。傅山被推薦應博學宏詞試,傅山稱病推辭。陽曲知縣奉命,強行將傅山以籃輿架窩抬往北京。至京后,傅山臥床不起。朝廷一干滿漢大員多次拜望誘勸,傅山以病為由拒絕參加考試,在皇帝恩準免試授封“內閣中書”之職時亦不叩頭謝恩。康熙皇帝面對傅山如此之舉并不惱怒,反而表示要“優禮處士”,詔令“傅山文學素著,念其年邁,特授內閣中書”。
傅山由京返晉后,地方諸官都去拜望,并以內閣中書稱呼,傅山低頭閉目不應。陽曲知縣奉命在他家門首懸掛“鳳閣蒲輪”匾額,被傅山拒絕。
傅山出身官宦之家,曾作為山西提學僉事袁繼咸選錄的優等生進入“三立書院”就讀。袁繼咸極重文章、氣節的教育,對傅山影響頗深。
袁繼咸曾為兵部侍郎,因為官清廉,敢于直言,得罪了權貴魏忠賢之流,被貶為山西提學僉事,隨后又被捏造罪名誣告,身陷獄中。傅山聯絡生員百余名,聯名上書,步行赴京為袁繼咸訴冤請愿。經過長達七八個月的斗爭,使袁繼咸冤案得以昭雪。
明亡,傅山寫下“哭國書難著,依親命茍逃”的悲痛詩句。為表示對清廷“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剃發令的反抗,出家為道,因身著紅色道袍,自號“朱衣道人”,別號“石道人’,_—朱衣者,朱姓之衣,暗含對亡明的懷念;石道者,如石之堅固,意決不向清朝屈服。
傅山在《二十三僧紀略》中記述了一批與之交往的高僧大德:
“大美和尚,生于世家,隱于法門,其專心而精攻者,卻為一切儒書。與予交最久,知其存心,斷不在禪……”
“尺木禪師,明宗室也。歷訪名山大川,雅不與庸俗人言。其所抱負,有大而無外之慨……”
“石影和尚,明時進士,博學多才,嗣隱梵宮,往來于鴻儒大雅之門……”
“元度,明之名儒。至清,隱于釋,能詩善書……”
“雪峰和尚,儒教中人也。生于明末,抱不世之才,竟未得一試……”
這是一些有抱負、有才能,披著袈裟、道袍的儒士,是明清之際和傅山一樣不逢時運的志節之士。
傅山渴望匡復明室,密謀策劃起義。事泄被捕,傅山矢口否認自己與起義有關,一年之后被釋放。
傅山出獄后,自謂“僑公”,寓意明亡之后,自己無國無家,只是到處做客罷了。他有詩句“太原人作太原僑”,就是這種痛苦心情的寫照。
“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這是傅山對書法的感悟,也是他做人的原則。古拙而不華麗,大智若愚而不粗俗,即使粗頭亂服,也不能輕佻浮滑,信筆直書,自有蕭疏之趣。
據說有個和尚為人不正,想得到傅山的字,就托傅山的一個朋友要字。后來聽說那和尚掛著這字,傅山一怒之下就跟朋友斷了交。
有朋友想請傅山寫字,傅山說:“等到八月十五吧,若有月亮,就寫,若沒有月亮,就不寫。當然了,還得有酒肉,還只能是寡人自己。”等到中秋那天,果然明月高懸,朋友欣喜,擺了酒宴請傅山來痛飲。傅山酒酣興濃,屏退眾人,獨自一人作畫。不一會兒,朋友聽得傅山狂呼亂叫,像是在發酒瘋,推門入內,只見傅山正手舞足蹈。朋友用力抱住他,傅山拼命掙扎,無奈,嘆息:“小子敗我畫興。”扔掉毛筆,將那幅醉墨淋漓的未完成稿揉作一團。朋友見傅山滿身墨汁,忙讓盥洗一番,派人把他送回家去。傅山回到家中,神情沮喪,倒頭便睡。
傅山的書法被時人尊為“清初第一寫家”。
傅山所畫山水、梅、蘭、竹等,均被列入逸品之列。清代張庚《畫征錄》寫道:“傅青主畫山水,皴擦不多,丘壑磊珂,以骨勝,墨竹也有氣。”傅山書如其人,評者以“骨氣”論之,像是給一烈士定義。
傅山精通醫經脈理,擅長婦科及內外諸科,其醫著《傅氏女科》、《青囊秘訣》,流傳至今。傅山極重醫德,有言:“好人害好病,自有好醫與好藥,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醫與胡藥,正經者不能治。”
我看傅山的書法亦有一種藥味,這就像我們看魯迅的《藥》感覺是藥一樣,不治頭疼感冒小病,專用于刮骨療毒后的內服外敷。
傅山在《霜紅龕集》中曾說:“予不極喜趙子昂,薄其人而遂惡其書,近細視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綽約自是賤態,潤秀圓轉尚屬正脈,蓋自《蘭亭》內稍變而至此與時高下亦由氣運,不獨文章然也。”傅山年輕時曾學趙孟頫,后來出于政治思想原因而罵趙字,認為趙孟頫乃二臣,一再告誡兒孫千萬不可學趙字。有詩《作字示兒孫》:“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
傅山書畫題款經常署名公之它,亦作公他,又號石頭、石道人、石老人、嗇廬、隨厲、六持、丹崖子、丹崖翁、濁堂老人、青羊庵主、不夜庵老人、傅僑山、松僑老人、朱衣道人、酒道人、酒肉道人,或傅道士、傅道人、傅子,又稱老蘗禪、還陽真人、真山、僑黃真山、五峰道人、龍池聞道下士、觀化翁、觀花翁、橘翁、大笑下士、西北之西北老人等,傅山也許算得上筆名最多的書畫家之一吧。這些筆名無不體現了傅山一生的經歷,以及思想演變過程。
傅山年輕時嗜酒,自號“孽禪”。他在霜紅龕讀書時,曾作詩《紅葉樓》,其中有“傅山徹夜醉霜紅”句。“霜紅龕”真是雅致,我能不能也起這樣一個書房名?或者就叫“醉霜紅”,只是別有歧義,以為我是醉翁之意在“霜紅”啊,我認識個寫詩的女子就叫“霜紅”。
明亡后的第一個除夕夜,傅山寫道:“無『青今夜貪除酒,有約明朝不拜年。”
據說,傅山和竹葉青酒還有關系。宋代竹葉青酒的配方中就已經有了中藥的成份。懂醫嗜酒的傅山對竹葉青酒的配方進行了研究,他將竹葉青酒的配制用藥由過去的四五種增加為十二種,使竹葉青酒具有多種保健養生功效,成為今天的中國名酒。
說起竹葉青酒,我寫過一首詩《在山西喝竹葉青酒》,我私心在傅山的園子里種點自家的菜:凡是去過山西的人都說/一定要喝汾酒或者竹葉青酒//其實,我最想帶幾瓶竹葉青給父親偏瓶二兩裝/那還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小瓶竹葉青再加一碟花生米/家中就有了過年一樣的氣氛/父親會用筷子蘸了讓我嘗嘗燃后告訴我這是竹葉青,/好聽的酒名遙遠的父親伶天,我喝多了俄還想再多喝幾杯/父親啊,您從竹葉青后面走過來吧/就這么幾杯略帶甜味兒淡綠色的竹葉青/能把父親藏到哪兒去呢/我還要再喝幾杯/然后去找父親/清明已經過了/父親啊,您繞過清明/來和我一塊兒喝杯竹葉青酒吧//
傅山母親年邁體弱,傅山便配制了以肥羊肉、蓮藕、山藥、黃芪、良姜、煨面、黃酒、酒糟八種藥材和食物為原料的“八珍湯”,作為冬季進食的早點和調補品。“八珍湯”之名也不脛而走,被人們稱為“名醫孝母劑”,紛紛登門求此食方。傅山遂易“八珍湯”名為“頭腦”,意思反清復明需要頭腦——是不是有些牽強附會?說當時一位甘肅尕姓移民,在太原開設專賣羊雜割的飯館,傅山傳授給他“頭腦”配制方法,并親筆為這家飯館書寫牌匾,取名“清和元”,寓意將清朝和元朝“雜割”掉一吃碗羊雜如此意義深刻?無非就是專賣羊頭羊腦羊下水的羊雜店,我們蘭州稱羊雜碎,難道意思就要將清朝和元朝“雜碎”掉?這碗羊雜碎端著有些重。想著有機會再去太原,上次光顧喝竹葉青酒了,再去一定轉著找找老字號“清和元”,吃一碗“頭腦”羊雜割。現在不用“雜割”什么朝代了,就當是品味歷史吧。
還想起那次轉太原晉祠,我只是把被傅山稱為“晉源古柏第一章”的周柏還有唐槐拍了又拍,想要沾些福氣似的,怎么就沒有注意傅山的楹聯題詞呢?那就現在重讀晉祠景宜園楹聯吧:“茶七碗,酒千盅,醉來踏破瑤階月;柳三眠,花一夢,興到傾倒碧玉觴。”云陶洞楹聯:“日上山紅,赤縣靈真三劍動;月來水白,真人心印一珠明。”上聯的“日”與下聯的“月”合璧為“明”字,“珠明”則暗指“朱明”。傅山無時無刻都在和明清糾纏。我們不管這些,明代的山清代的水對于后人都是中國大地上曾經的歷史。
傅山存世書法作品有《草書孟浩然詩》、《右軍大醉詩軸》、《行草五律詩軸》等。
傅山(1606-1684),山西太原人,名鼎臣,字青主——“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可視作他對自己名字的解釋。
八大山人:哭之笑之
朱元璋做過和尚,那是肚子餓為了吃一口僧粥,如果嚴格按照填寫履歷表的要求,此段經歷若不寫的話,就屬隱瞞歷史。朱元璋不但隱瞞,還忌諱,不僅忌諱說禿—一此乃和尚之代稱,還忌諱說亮——禿的轉義,可我們現在要說的朱元璋十七子寧獻王朱權九世孫朱耷,卻由皇裔而平民而僧順理成章而禿而自號“個山驢”,而且把僧舍也命名為“驢屋”。
“長借墨花寄幽興,至今葉葉向南吹。”“南”是金陵嗎?他的祖上虎踞龍盤的地界。
一天,朱耷忽然在門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啞”字,從此對人不說一句話,光打手勢。有人請他喝酒,他拍手笑,喝酒游戲猜拳勝了也拍手笑,醉了就嘆息落淚。
八大山人(1626-1705),他的字、號、別名特別多,他真名朱統筌,明亡后,曾剃發為僧,因嘗持《八大人覺經》,故號八大山人,還曾號雪個、個山、個山驢、人屋、良月、道朗等。他的另一名字朱耷——“耷”乃大耳朵“驢”的俗寫,至于八大山人,系他棄僧還俗后所取,直至去世,以前的字號均棄而不用。
“八大山人”連寫的筆意總是會被誤讀為“哭之”或者“笑之”——他對這個名字自有解說:“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于我也!”真可謂頂天立地獨此一人啊。
八大山人為清初畫壇“四僧”之一。“四僧”是指四個出家為僧的畫家,按年齡順序依次為弘仁、髡殘、八大山人、石濤,他們可謂占據了清初畫界的半壁江山,他們隱逸的畫風和正宗的“四王”形成對峙。何謂“四王”?即王時敏、王鑒、王暈、王原祁,這幾個人均出身于紳宦世家或文學繪畫世家。“四僧”各有風格,上承以“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自謂開一代畫風的明末大寫意畫家徐渭,下啟“揚州八怪”的鄭板橋、李觶等,以及清末和近代的吳昌碩、齊白石諸人。
八大山人所畫花鳥、魚均是寥寥數筆,他畫的山石上大下小,頭重腳輕,他畫的樹,老干枯枝幾片樹葉東零西落,荒寂蒼涼。他是將滿腹悲憤潑灑于水墨之中,以此來表現自己孤傲不群、憤世嫉俗的性格,被時人謂之“殘山剩水身零落種瓜人”。
八大山人花鳥畫最突出的特點是“少”,有時滿幅紙張只畫一鳥一魚或一石一花,不過幾筆便成一畫,實可謂惜墨如金。
《雙鷹圖》這危石枯枝上的兩只鷹為什么不飛起來呢?天空多遼闊啊,白云盡頭還是天空,只是明代的天空怎么就成了清朝的天空呢?
《柯石雙禽圖》畫了兩只丑陋無比的禽鳥,噘著長扁嘴,翻著大白眼,各自單腿立在石頭上,猛然看去,像是在比賽——瞧誰的眼白比眼黑多,瞧誰單腿獨立的時間長,瞧誰更比誰難看。兩只叫不上名字的丑鳥,一只平視,一只仰視,你只須順著那仰視的白眼往高望,只見大片的墨荷縫隙間一朵似隱似現的荷花,以及更高處一朵尚未開放的寂寥的荷花骨朵。白眼向人,這兩只鳥大約是用八大山人的眼在看世間吧。
《孤松圖》是八大山人的自畫像嗎?即使是孤松,也只能在心里長著,否則還不被砍了去當燒火棍嗎?一棵長得七扭八歪的孤松,戳得他心疼。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怎么疼全是自己的呢?
看八大山人的《梅花圖》總是只開三四朵的老樹干枝,即使這樣,我還是覺得對于他似乎已經是奢侈了。他的《墨荷圖》自然也就是枯荷殘花——哪怕不枯不殘,他畫面的氛圍也會讓人感覺非枯荷殘花不可。八大山人,你內心的池塘里肯定不是青蛙在叫,而是狼在嚎啊。
《瓶菊圖》中的三兩朵菊花,插在一個類似土陶的罐子里,此景致我在農家多有見過。不過,我總覺得八大山人畫的應該是看似裂痕一般美名曰冰紋的宋官窯瓶,那不是更可以表露他幾近破碎的心跡嗎?三兩朵菊花也正散布著一種祭奠的氣息。我想刻意強調一下,不是紀念,是祭奠,懷有一種類似于悲愴感情的對已逝歲月的祭奠——我的解釋對八大山人這位明代遺民有沒有過于牽強附會了呢?
按照常理,喜鵲給人一種喜慶的感覺,民間就有見了喜鵲有好事的說法。但是八大山人的《雙鵲大石圖》中的喜鵲乍一眼看去倒更像是黑烏鴉。誰都愿意多看幾眼喜鵲而不愿看見烏鴉,因為烏鴉在人們的心目中是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就像是害怕抽到一個惡讖,避之猶恐不及。可八大山人為什么偏偏專討人不喜歡呢?再看那塊搖搖欲墜的大石頭,好像喜鵲使勁一蹬石頭就會倒似的——石頭倒了,八大山人,你就一邊偷著樂去吧。
江西巡撫宋犖想得到八大山人的畫,八大山人畫了《孔雀竹石圖》,上有題詩:“孔雀名花雨竹屏,竹稍強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論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
在一塊上寬下尖的石頭上站著兩只形象難看的孔雀,孔雀的尾巴上只有三根參差不齊的花翎,這是對清代三眼花翎官吏的譏諷。宋犖府內就養著一對孔雀,府前有一塊竹屏,詩的前兩句由此而來,后兩句所謂“三耳”有個典故。說一個奴才叫“臧三耳”,人是兩耳,而奴才要有三耳,為主子打聽消息,領會主子意思,把主子侍候好。最后一句意思是說,大臣上朝應該在五更,但怕晚了,有的大臣二更天就坐著等待。真乃一幅絕妙的奴才圖。
八大山人曾經畫了一幅《古梅圖》,樹的主干已空,碩大的根部裸露在外面,光禿禿的幾根枝權,零零星星長著幾個花朵,有題詩:“分付梅花吳道人,幽幽翟翟莫相親。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魚掃口塵。”“梅花吳道人”是指元代畫家吳鎮,方框內的字,顯然是被收藏者有意剜去,以免文字獄災禍。不難猜測,這個字不是“胡”,即是“虜”。另有詩:“得本還時末也非,曾無地瘦與天肥。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詩中用了兩個典故,一是元初遺民畫家鄭思肖,在南宋滅亡之后,畫蘭花露根不畫土,人問何故,回答說:“地為人奪去,汝猶不知耶?”鄭思肖還有詠菊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表示了自己所堅守的高尚節操。二是伯夷、叔齊在周朝滅殷朝以后,恥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直至餓死。《古梅圖》虬根外露,不畫土,仿照鄭思肖畫蘭之意,暗含國土被人所奪。
董源的山水畫代表了五代南唐的最高成就。其畫法除“淡墨輕嵐”外,還有“嶄絕崢嶸之勢”。《仿董源山水圖》,八大山人的心境和董源相仿嗎?董源可是人稱“董北苑”的中主李璟時的北苑副使。八大山人的這幅畫倒是氣勢頗為開闊,大河流淌,松、石夾峙,極目之處,水天一色,不見人蹤的畫面尤顯空曠、寂廖。也或許,八大山人在內心空曠、寂廖了一番之后,背著手剛剛離開此處吧。
八大山人的書畫有許多畫押,如“三月十九日”、“相如吃”、“拾得”、“何園”等,含義晦澀,可以解釋的是,“三月十九日”為崇禎十七年即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禎在景山吊死,標志著明朝的滅亡。隨后便是清兵入關,南昌陷落,朱耷家九十余口人全部被殺,只有二十歲的朱耷一個人幸運地逃出。對于八大山人來說,這注定是他畢生的痛。
八大山人的題畫詩有時亦幽澀難解,《甲子花鳥冊》中一頁畫了只八哥站在枯枝上,題詩:“衿翠鳥喚哥,吭圓哥換了。八哥語三虢,南飛鷓鴣少。”有考釋說:“此詩畫是譏‘虢’(指明)亡后,忠臣如鷓鴣之志切懷南,殊不多見。”
《瓜月圖》題詩:“眼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題詩后記有:“己巳潤八月十五夜畫所”。有人推斷來源于反清義軍傳遞起事暗號的民間故事。“驢年馬月”是俗語,表示遙無定期。即使“驢年”、“馬月”對上了暗號,大旗一扯辮子一剪,或許腦袋也就跟著掉了。無奈,還是繼續潑墨題詩吧:“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石丫杈樹,留得夕林細揣摩。”
八大山人晚年自筑陋室“寤歌草堂”于南昌城效,孤寂貧寒地度過了余生。
2009年11月,我有機會去了坐落于南昌市郊的青云譜八大山人紀念館。五百年的樟樹,四百年的苦櫧樹,還有地上掉落的女貞子果,我站在八大山人銅像前留影,瘦弱的八大山人手持笠帽不說話。八大山人衣冠冢前的羅漢松苔蘚斑斑,像是一位老人身上的老年斑。
在八大山人紀念館各個展室轉了個遍,沒看到一副八大山人的真跡,讓人疑惑。不期然看到署名牛石慧所畫的一只遮天蔽日的鷹,還是疑惑,牛石慧和八大山人又有什么關系?聽講解才知道,牛石慧乃八大山人之弟,本名朱道明,作畫署名牛石慧,風格與其兄相近,他署名總是把“牛石慧”三個字草寫得像是“生不拜君”四個字,表示了對滿清王朝絕不臣服。他們兩兄弟把—個“朱”姓拆開,一個用“牛”字,一個用“八”字,像是猜字謎,這樣隱姓埋名,其苦衷自不用說。
“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想青云譜景區塘荷盛開,哪一朵又和八大山人所畫的以及他內心的殘荷敗葉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