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子珍,南寧市作協會員。作品在《散文》、《湖南文學》、《紅豆》等刊物發表,曾獲得首屆“芙蓉杯”文藝創作大賽優秀獎、“千禧杯”詩文大賽優秀獎。并于近期獲得“龍盛寨柳城市花園”杯“首善之區”散文大賽二等獎,作品專輯《風塵的顏色》正在出版。
漂泊路上的雪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外面渺渺茫茫,下起了大雪,天地間一片迷蒙。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br/> 這叫我有些猝不及防!在這一條漂泊的路上,雪花,在這一個夜晚,這一趟由南向北奔馳的列車上,不期然地,鋪天蓋地,來到了我的身旁,鋪滿了我此去的行程。
我不過是從一段睡眠中醒來,也許是想看看天色吧。偶爾習慣性地撩起窗簾,向外打望時,才意外地發現了這一片雪花,這一片車窗外的紛紛擾擾,漫天的喧鬧與迷離。
這一種猝然的相逢,略微地叫我有些訝異,也激起了我心里的驚喜,讓我生起了一種他鄉遇故知般的興奮號情瀾。
我頓時睡意全消,干脆披衣而起,坐在我處于下鋪的位子上,向玻璃窗的外面張望。雪光,映亮了幽暗中的原野,雖然有些微弱,但大地與雪花的影子,仍然清晰可辨。我就在那微亮的雪光里,細細地觀賞著,這一片玉牒瓊花,自廣寒的碧落間,紛紛地灑落。然后,我又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對面的窗口下,坐在那可以自行翻轉的短椅板上,撲在窗玻璃上,凝足了目力,向夜空里,觀看著她們飛揚的飄蕩與舞蹈。
列車,穿過夜色,在廣袤的、丘巒起伏的大地上奔馳著;而雪花,在原野上,在北風呼嘯的天空中,在幽微的雪光里,縱情地飛撲,打著回旋,歡舞成一片。雖然有些影影綽綽,但我仍然能感知她們形跡的變化:她們一陣疾了,又一陣變徐;有時疏了,而有時又驟然地趨密。當雪花疾時,如蝶醉蜂狂,一陣一陣卷動著,密密撲來,窗外一片繚繞迷亂;而徐時,雪片大團大團地,悄無聲息紛紛揚揚,在夜深里,在空闊而沉默的土地上,無邊地飛灑,飄飄搖搖,如一片一片旋舞的鵝毛。
臥鋪的車廂里熄掉了燈光,只有車輪震蕩著碾過鋼軌的聲音,不停地傳來,以及人家酣睡時的呼吸或夢囈,清晰可聞。此外,四周一片岑寂?;蛘?,此時的天地間,已只有我一人,在這車窗邊,在這冷而沁著芳香一樣的夜空里,在這泛著夜光的雪地前,守望與陪伴著這一天的雪花吧。
我盡情地享受著這一刻的放任與陶醉。長年的漂泊,我只是在風塵中不住地往返,身系著一家數口的生計,如一只在曠野天空里,在風霜雪雨、寒暑塵土中飛越往還,尋覓食物的鳥,身上積滿了塵土與疲憊,猶自常常憂懼,擔心不能尋找到足夠的食物,以果腹自己,也養活家人。歲月,在這樣的穿梭中,已逐漸地磨礪變老,蝕刻滄桑,好似陳舊不堪,令人生出冷漠與麻木??墒?,漂泊途中突然邂逅的這一片雪花的相伴,人生的歲月中偶然擁有的這一片刻的旖旎,卻叫我久久地迷狂、沉醉著,不忍放棄,不能自已。
雖然隔著車窗,我并夠不著那些雪花,與她們相親,那些雪花,也只是一些迷亂的影子,在窗外飛撲著,而且總是一閃而過,可是,我卻感覺到與她們廝處在一起,濡沫無間。
夜已經很深了,或者已是臨近天明的時分了吧。我在黑暗中,時而伏在車窗上,望著外面的雪花,時而又從那自行翻轉的短椅板上站起來,在過道里,一段極短的距離間,也就是那一個窗口旁,悄悄地徘徊,久久地延留著,不肯離去。人生的遭際,生命的歷程,已讓我從內心的極深處,更加鐘情與喜愛著這一群飛逐的花朵,我感覺到自己,與她們生命相接,神與魂授,而融為一體。
此一刻,我所感受到的,她們所給予我的,不是那種“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為江山大地折腰的氣吞山河、豪放胸襟、慷慨激昂。
不是“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那樣的報效家國的鐵血壯歌。
不是“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那樣的繾綣惆悵,纏綿不絕,別離情深。
不是“飛揚,飛揚,飛揚——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的輕揚熱烈,愛情與浪漫。
也不是“梅雪爭春未肯降”那樣的公允平正,閑情逸致。
我首先會心與默契地感知與喜悅著的,是她們身上的一種無畏。
這些小小的精靈,來自遙遠的窮荒極地,她們是朔風與冰川之子,是大自然的苦冽與嚴寒的結晶。她們坦蕩從容、一任自然地,存身在北風里,隨風奔驟、回轉、飄蕩著,從來沒有憂傷與畏懼過,高天寒流的洶涌、大地暴風的激烈與嚴寒的凍裂,反而由衷地歡喜著這一切。她們把那些寒冷的凍裂,結成了自己的潔白;寒冷愈是凜冽,她們的潔白,愈是晶瑩與透徹。
其次,我感知與喜悅著的,是她們身上的一種歡樂,一種華貴、雍容、曼妙與美麗。她們從來沒有拒絕,而是縱身地投入到北風的肆狂和撕裂中。她們把這種北風的肆虐與撕裂,變成了自己的輕盈與舞姿,漫天蹁躚,飄飄飛舞,怡然高蹈著,倏爾忘情。北風愈是狂野,她們的舞姿,愈是流光溢彩,愈加回蕩與熱烈。
接著,我喜歡的是她們的自由。她們把自己小小的身軀,縱入天地間飛揚著,天高地遠,六極八荒,長空浩蕩,天地愈是廣闊,她們的自由,就愈是奔放與灑脫。
最后,我喜歡著的,是她們的一往情深、從不自棄。她們從來就沒有哀怨,也不妄自菲薄,自己是多么地微弱與渺小,從不卑微自己顏色的單一。她們從不放棄,而是以自己的屑末身軀,始終不懈地奔赴著,擁抱在一起,用自己的些微的潔白,鋪滿了這個世界,直至讓這個世界,變成了瓊雕玉琢一樣的美麗。
寂寞沙洲冷
棲入那一家旅館的時候,已是薄暮時分。暮靄正在升上來。
這是一座有著濃重暮霏的城市,那些向晚的云氣,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陣一陣,成團成片,在近地的空中,在城市的建筑問卷動、蔓延,由淺入深,漸漸地籠蓋了整個的城市與寬闊的水濱。一輪黃色的半圓的月亮,在那些云濤的上空緩緩地穿行,更叫人增添著這種旅途的蒼茫之感。
這是一個叫做“龍門”的旅館。并不是很高的建筑樓頂上,高高地矗立著“龍門賓館”幾個字樣,而“龍門”二字,尤其凸顯得巨大。援步而上,登上那些高高的臺階時,我的腳下沉重而緩慢,我差不多已邁不動自己的雙腿了。走進那半開的大門,總是有一種很深、很濃重的江湖的意味。
進門的地面上鋪著紅地毯,看起來厚重、其實并不寬敞的大廳,裝修得有些低矮。服務臺后面的墻壁上,照例嵌著幾面大鐘,標示著世界幾個主要大城市不同的時點。一男一女,兩個扎著領結、穿著白襯衣藍馬褂的年輕人接待了我。他們告訴我,剛好有一個單問,標準房的價格是150元,但可以打八折,是120元。我可以先看一看房間。
沒有電梯,拖著已不大聽使喚的雙腿,爬上了三樓,一個同樣裝束的年輕女孩,已等候在樓梯口:“先生,是您要看房嗎?”她伸著手,一直把我引到樓道盡頭的一個房門前,她的服務臺正設在那里。她用手里的—個卡片插了插,打開了房門。
房間雖然不大,但還整潔,一應俱全。單獨的房間,讓我感到自主與安全;120元的價格,不是很貴;而且旅館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兩邊都有公共車站,那利于我趕早,一出門便可直撲我要去的市場。
就是這里了罷!我掏出錢與身份證,交給那位女孩,讓她去代為辦理入住手續。我實在已不想動彈了。
隨著市場的發達,它也越來越詭譎。哪里越是喧騰、熱氣炙人,哪里就越是迷惑,暗藏著驚悚與變幻。我必須如履薄冰,不辭勞形,各處反復甄別,仔細辨明,找到源頭,認清真偽,判明前景,進到有利可圖的貨物,這樣才致不被獵牢、力避傾覆。而這樣一天奔走下來,待尋找到一家合適的旅館時,我已差不多累成一攤軟泥了。
那個女孩進來,為我換過了床上的被套與褥單,我總算可以停下來,略一歇息了。
我竟然感到一些莫名的踴躍。我就好像一只飛行中的遠騖,偶然遇到了一片暫可棲身的沙洲,可以在那里剔一剔自己翎羽上的風寒、塵土與勞乏了。
我先痛快地洗一個澡出來。平時的一年四季里,我都洗浴著冷水;而這時,我打開蓮蓬,把水調到微溫。我全身拍打、用力按摩一遍,這樣,可以盡快恢復我的體力。然后,我圍著寬大的浴巾出來,略開一些空調,躺到床上,拉開被子臥著,閉上眼睛,讓自己的頭腦處于一種易醒而清澈的狀態。這樣略靜一靜神,我便可一躍而起。
我可以打開電視,細細地搜索那些我喜愛的節目。這時,沒有人與我爭奪遙控,我像一個自由王國的君主。我喜歡那些充滿智慧、張揚個性、恣肆著才情而又沉淀著底蘊的談話或語言節目,譬如鳳凰衛視中文的《李敖有話說》,央視的《百家講壇》、《子午書簡》等。我很輕易地就可明白并欣賞到那些嘉賓或主講人的才華、氣質與特征之所在,那像一道奢華的大餐一樣,大快著我的朵頤。
我可以熄滅了燈光,靠窗而立,欣賞著城市的夜色。那些異地的風光與氣息,總是吸引著我。隨著我們生活的繁華,城市越來越流光溢彩,她追求著個性與特色的燈光與亮化工程,越來越炫目與燦爛。
我也可以在黑暗里獨坐,什么也不想,只是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夜籟,聆聽城市的聲音、天空的細語,聆聽這旅途上,隱約而來、時遠時近,而又似有似無的風塵的濤響……
但今夜,電視里我所喜愛的那些節目,一個也沒有;而明天,自己的行程繁重而緊張。我只有盡早睡下,以養足自己的精神與體力。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駕著一葉小舟,陷入一片藕花里,不能掙脫,卻又有一種清遠的馨香,一片喜悅的鷗鷺的聲音……
睜開眼來,窗外是一片蒙蒙的亮了。連忙一跳起床,洗漱出門。女孩的服務臺那里,赫然是一群年輕的女孩。她們服色各異,形容不一,或倚墻而坐,或伏案而臥,或在幫著那位女孩迎送賓客。見我一臉詫異,那位服務員連忙迎上來照應,一面向我解釋,這些都是她的女友,是來陪伴她值班守夜的。
我與那位女孩告別,一路離去,卻一路抹不去我心里深深的狐疑……
父親的天空與母親的土地
我的身體,其實禁不得勞頓。
許多年的漂泊,我不過是不間斷地,也從來不敢懈怠地,跑到那些生產的城市,從那些廠商手里,采集了貨物,運到別的城市去販賣罷了,以此來維持自己的生計。
憑借著我對美的一點感覺,我販賣著時裝。
二哥說,我平時是一個行動遲疑的人,即使是買一棵小菜,也常常優柔寡斷??墒遣恢罏槭裁?,一到了進貨的服裝市場,我便換了一個人。我的目光犀利,動作敏捷,在浩如煙海的市場里,在縱橫交錯的穿行間,在幾近奔跑的匆忙中,我一眼便能捕捉出自己所要的貨物,而且毫不猶豫地訂下單來。二哥感嘆,他就怎么也沒有那兩下子!他常年做著那些大路貨,獲利甚微,生意總是險象環生。而我卻感謝著老天,因為它給我的這一點點感覺,讓我在這日益艱難險惡的服裝市場中,得以突圍。雖然不曾暴發,卻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的確,一到打貨的時節——我們稱進貨為打貨,那猶如“打魚”與“打獵”一樣,確實并無二致一我的生命里,便會充滿一種才思與激情,我會感覺到自己的神思,如一柄利器,在市場里直立著,“嗡嗡”地震動,閃著寒光。
或者正因為如此罷,因為過度的緊張,因為長途車馬的顛簸,因為那些馬不停蹄的穿梭與奔走,以及伴隨其間的飲食失時、憩眠無據,還有大自然的暴寒暴暑、市場里空調的冷熱失常、身上的汗流汗息,一場奔波下來,我常常頭腦昏沉沉地生疼,周身不適,神疲力乏,興趣低怠,甚至常常食不知味。
可是,我知道為了生計,自己別無選擇,從來不能放棄,只有在抖擻精神中,砥礪向前。我唯有在病苦般的沉默中,祈愿自己的貨物采集成功,得到市場的青睞,賺來足夠的帑資,以告慰藉。
但很多很多的時候,盡管我們嘔心瀝血,付出了艱辛與努力,市場卻并不認同,也不憐憫我們。它會讓我們一無所獲,甚至血本無歸。我們只有一身創痕、黯然神傷地離開那里。市場里每年中,總是走馬燈似的輪換著新的面孔,時刻上演著悲歡離合的情節。
為了遵循市場的法則,節省時間,減少開支,我們這些奔波的行程,多在夜間。這樣可以不誤白天,日夜并用,又可免去許多住宿的麻煩與費用。而交通市場,他們也競爭激烈,為我們提供著日趨優化的便利。在市場社會里,商戰,始終更趨白熱化地在進行著,廝殺,在速度與費用這兩個領域里殘酷地展開著,從未間斷,而那些極限,總是在一天一天地被壓縮與打破。
而夜空下的奔行,總是更叫人心潮難平、思緒紛沓。正是倦鳥知返、萬物歸巢的時候,我們卻在匆匆地出發;正是人家燈下團聚、圍桌而坐、喁喁細語、款款分食的時候,我們卻在向著夜色深處,顛簸向前。
夕煙生起的村落,暮色籠罩中的田園,荷鋤歸去的農人,偕牛暮歸的牧童,樹影下的燈光,夜幕里隱隱的人聲,城市初上的華燈,這一切,都常常叫我心里涌動著,生起蒙蒙的淚花。
而那些夜色中幽暗的山影,月光下朦朧的曠野,那廣厚的土地及其生長的一草一木,總是叫我感到如此熟悉與親切,我仿佛能聞到童年的氣息。其實,我生命的深處,一個隱秘的角落里,一直有一個潛在的渴望,那就是回歸到一個有青山與流水的地方,置身于草木與土地問,過一種與大自然的露珠與寧靜為伴的日子。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這種漂泊,何日可到盡頭,我是否有一天,能夠得到我心中的愿望!
在那些風雨如織、孤影飄蕩、旅途迷茫的時刻,我的心里會泛起愁悶,充滿了憂郁與悲傷。
然而,這種漂泊,也時刻給予著我歡悅與狂喜。
每當天色微明,車子抵達一個新的地方時,我會滿懷欣喜地,看著東方的天空上,露出第一抹魚肚的白色;看著那一團藍色的光影,在天空里漸漸地浸透、擴散;看著那些鉛色的層云,漸漸地變換顏色,幻化出奇詭的圖景;驚詫著那些流霞,在空中翔動,在異鄉的土地上,如飛布的火焰。
那時,我的心里,會充滿了歡欣與振動。
一個冬天的日子,天剛放明的時候,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雪花。鵝毛般的雪花,大朵大朵的,在空中飛舞著,在北風的吹刮里打起旋渦,隨著車子的行進迎面撲來。車子在一種不可思議的繚亂迷離中,穿越向前,仿佛跌入一個奇異的時間的隧道;空氣冷而清新,仿佛開滿了花朵。
那種美景,會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里。
盡管這種逐利而奔的日子,并非完全是我所愿,盡管它已逐日地平常、暗淡、陳舊不新,可是,它給我的激情卻從未減退,我好像在其中淬礪,歷久而彌新。
這是一個血色的黃昏,晚霞的緋紅,奇異地浸染了天空與大地,久久久久地,也并不退去。我背起行囊,匆匆地趕往車站時,碧藍碧藍的天穹,如洗過一樣,像天鵝絨一般美麗;西邊的天上,是一彎如鉤的新月,還有它旁邊,一顆閃爍的孤星。
我突然在路邊停留下來,不知是為這一片澄澈的天空,為這一彎如鉤的新月與孤星,還是為了這種漂泊。我的眼睛里涌滿了迷蒙的淚水,在路邊輕輕地哭泣——
我依然乍驚乍喜地,蹈著生活給我的這些火焰,它在這一條漂泊的路上,一步一步地穿繞、焚燒著,誕生著我新的生命。
那一節一節,浴火而生的生命,無論她是痛苦的、歡樂的、寂寞的,還是憂傷的,她都是我的所愛,是我的幸福與期盼。
在那—個時刻,我會脫盡塵垢,在一片澄澈中,風華絕代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