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軒,原名熊曉慶。壯族,1985年生于廣西武鳴,畢業于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首屆作家班,現攻讀于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09級碩士文藝學專業。已在《詩歌月刊》、《散文詩》、《廣西文學》、《南寧日報》、《柳州日報》、《北海日報》等報刊報紙上發表散文、新聞、小小說、詩歌30多篇。
三爺爺過世了,母親反復打來電話喊我回家參加葬禮。因為剛畢業工作兩個多月,遇到這種事我總覺得晦氣,同事們都勸我多一次不如少一次,這種場不趕也罷。只是母親不依不饒,容不得我半句解釋,鐵定了要我回去。我經不住母親幾番轟炸,匆忙向領導請了兩天假。回家的路上,我心情很復雜,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雖然沒有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偉大情懷,我卻在大四這一年奔赴各種職場,當我終于在城市的某個廳級單位謀得一職時,我知道一切都才剛剛開始,我還需要拿全部的青春去賭明天。
見到我的第一眼,母親只說了一句,回來就好。倒是哥哥姐姐四處數落我這個老小的不是,說什么也是自家爺爺,哪有不送最后一程之理?母親沒罵我半句,倒讓我覺得特別難受,似乎我成了朽木不可雕的壞孩子。
我回家的當天剛好趕上三爺爺出殯,一切都如我之前歷經的所有葬禮一樣。所有親戚守靈一夜,待到第二天邀請的客人、親戚、朋友都到齊時,就可以出殯了。棺材一抬起,所有人都跪下,直到棺材抬出家門,大伙才陸陸續續地起來,跟著棺材往土葬的地方去。也不知道誰先起了頭,眾人齊哭的悲切響徹了寂靜的鄉村……也是在這一刻,我念起了三爺爺生前的種種,他是特別疼我的。爺爺過世得早,二爺爺家住縣城,也過世得早,所以我自記事起,所能熟悉的家族老人便是三爺爺了。三爺爺一直很支持我的學業,他最大的心愿就希望我成為家族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在城市謀個一官半職,日后光宗耀祖。如今,我大學畢業了,三爺爺寄托在我身上的心愿實現了,他就撒手不管,兩眼一閉,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三奶奶一手把生芋頭扔進屋子里,一手把熟芋頭扔到大路上。生死兩道的走向區分好后,送殯的隊伍邁著異常沉重的步子出發了。老人們強調送殯的時候,不管是去,還是回,一定都不要回頭看,要堅持一個方向的原則,否則……沒有人能說得清否則后面的真正意義,也沒有愿意在送殯的時候回頭。這是鄉土固有的宗法制度,我們都愿意敬畏并遵從這份神性。
三爺爺終于入土為安了,我決定第二天傍晚就回單位上班,母親沒有留我的意思。晚上一家人聚在客廳的時候,她也沒說太多的話,似乎她已經深切地意識到她把我養成了家里的客人,客人怎么會常呆在別人家呢?
哥姐都說,母親的床壞了一腳了,雖然還能睡,可就是不踏實。大伙商量著是不是給母親買個新床。我說新床由我來買,我給母親安好新床再回單位上班。他們似乎都不相信地望著我。我趕忙解釋說我領了兩個月的工資,他們這才放心。我們姐弟六人商量這些的時候,母親已睡下。
我從鎮上雇車把新床拉到家里時,已是中午,母親依舊還在地里忙活。我趕忙喊司機幫忙把新床搬下,我自己去挪開母親的舊床。母親睡的這張舊床是那種典型的傳統四腳床,長方形的床面被四根木條支撐著,木條是床的四只腳,它們如橋墩一般全心全意地支撐起床面。我知道我們家的六個孩子除了大姐之外,都有被綁在床腳上的經歷,這已經是我們村婦孺皆知的小故事了。奶奶和爺爺都跟叔叔過,除了第一胎的大姐能被奶奶帶大之外,我們余下的五姐弟都是被母親睡的這張床的床腳背大的。最傳奇的時候,床的前部左右腳各背上一個孩子,或許是二姐和三姐,或許是三姐和四姐,或許是四姐和哥哥,再或許是哥哥和我……小一點的孩子,只有大得足以跟前面的孩子玩時,我們才真正告別了床腳時代。長大之后聊起這些成長經歷,我們五個孩子都責怪母親“殘忍”,床腳的“背”豈能跟人的背等價視之?倒是父親偶爾會解釋,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和你們媽都要干活掙工分養家,沒有時間帶你們。老大有奶奶帶,老二來的時候老大帶不了,起初我們也是把老二放在床上睡覺,我們就去干活。誰知道晚上收工回家時,見老二摔在地上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腳跟也因為與床板、地板過度摩擦,破皮流血了。我們這做父母的,總不能這樣熟視無睹吧!后來就好了,你們媽不知哪來的法子,出工前就把老二用毯被裹好,綁到床腳上去了。老二也不哭,很快就樂呵呵地睡覺了……晚上收工回來時,老二除了拉撒在被裹里外,倒沒有什么不適的跡象。打老二起,你們娃五個就用這土方法帶大了。父親每當陳述這些往事時,臉上總會泛出一股紅暈。多年之后我都在想,父親一定是慶幸自己把聰慧的母親娶回了家。
現在,母親的床的右前腳已經被磨損得低了一小截,或許是這邊腳過多地背負我們的原因。結果只能猜測了,我只知道,母親的這張床確實已經破敗不堪了,木質泛黃得發黑。母親自出嫁這一天起,就一直在用它,掐指一算都35年了,我們六個孩子相繼在這張床上長大。應該讓這張功德圓滿的舊床退休了,母親的苦日子也該宣告結束了……我在心底暗暗地發誓,明年開春就讓我們家的三畝四分田停產。
我把新床安好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我趕忙拉著母親進屋看。
“誰讓你自作主張換掉我的床?這新床我不睡,你馬上把原來那張給我換回來!”
“媽,那張都睡了35年了,爛了!”
“爛了怎么了?你媽我就習慣那張爛了的。我告訴你,我睡到閉眼為止!我不死,誰也休想再打床的主意!”
我不知道母親為何發這么大的怒火,就為一張爛床,她至于跟不常回家的我大動干戈么?她以后還要不要我回這個家了?這種委屈感不亞于我剛出社會,動不動就被領導數落的境遇,似乎我莫名地就成了一個邊緣人,都市沒有我的位置,鄉土也在排斥我。作家筆下無家可歸的游子,說的是我這種人么?
父親出來打圓場:“還是把那張舊的換回來吧,你媽一輩子不容易,你就依她的心愿吧。”
我跟父親一起把母親的那張舊床安好后,收拾行李離開了家。母親沒有半句叮囑,這趟家回得有點憋屈。父親步行把我送到了村口的公路,等車的時候,父親指著路旁池塘里的一張舊木床,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那是你三爺爺的床,估計以后就腐蝕在這水里了。”
我問:“為什么要把死人的床扔在水里?”
父親說:“前人的生活苦,死了人通常要把死者的床放到水里泡四個月零四天。四個月零四天剛好是死者的心魂徹底消失的期限,活著的人這時把床撈上來用時,便不存在什么冤魂不散之說了。如今,人們生活好了,再沒有人愿意繼承死人的床了,不過人死后把床丟到水里的習俗一直保留下來。”
我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這時車來了。車子啟動的瞬間,我對父親說:“爸,回去告訴我媽,我國慶放假就回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