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朵,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鎮與大城》、《誰能與共》等小說集?,F居北京。
空山說她今天中午來我家吃飯,我趕緊買雞翅做給她吃。她來我家的次數不是很多,我們也不常見面,有點愧對“閨密”這個稱呼。上一次她來,好像是去年春天,要么就是前年春天的事。天氣還沒有熱,大家都穿毛衣。是個晚上??丈揭贿M門,便脫下涼薄清透的長外套——里面是黑色的吊帶裙,單薄的小肩膀露在外面。我驚呼:“你不冷啊?”空山口里說著不冷,一頭鉆進浴室,開始洗熱水澡……那天家里就我一個人,顯得空空蕩蕩,空山像一陣清風似的從外面飄進來,消失在浴室緊閉的白色門后,隨即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剛剛擦過的地板非常清潔,散發著濕潤的氣味,我獨自站在浴室門口,風從各個房間吹進來,略有寒意又極端舒適。
鍋里燒熱了油,便放麻椒和辣椒絲進去炒,再放蔥絲進去炒,盛出來。再燒熱一些油,放剁好的雞翅進去炒,再放點紅酒做料酒。正手忙腳亂地忙活,空山到了。雖然鍋里的雞正散發著麻辣的味道,但空山的香水氣息還是瞬間占滿了廚房的上層空間。
“什么香水?”我問。
“PaulSMITHrose.”她說。
今天我穿得用了心,但我知道是一定要被空山批評的。果然,空山皺起眉頭說:‘什么配色?’,鋁筆藍的彩褲和國旗紅的T恤,里面有件熒光藍的吊帶——“像多年前的搖滾樂手?!迸丁冒?,鑒于我目前的狀態像多年前的搖滾樂手一樣充滿否定性的亢奮,對這個結論我毫不羞愧地接受了。
“我給你帶來了你想要的電子樂,Portishead,有點偏爵士,我想它還是電子樂吧?!钡炔硕级松献?,空山拿出一張光盤。我讀著上面的黃色標簽:“撲朔迷離、慘白憂悒、凄冷晦暗的糜爛Trip-hop之音……”不禁狂喜大笑,一邊念著那幾個形容詞,一邊把它插入機器里。慘白凄冷的女聲中夾雜著鼓點和噪音,正如北京這個春天令人發指的壞天氣。我陡然想起,在我跟“多年前的搖滾樂手”關系密切的生涯中,曾經關注過這個樂隊,而那時的歲月已經如潮汐反復沖擊過的沙灘一樣,幾乎被完全地抹去痕跡了。我的青春期曾經很難度過,但它終于被度過并被抹去痕跡了。二〇一〇年……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年份,而這一年剛剛開始……這一年剛開始就發生了很多地震,空氣中充滿末世論的味道。但我早就知道它是世界末日,因為八〇后開始集體奔三……
難道我從昨天到現在的哼哼唧唧,也就是一場鬧情緒,像從前一樣,就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屁?放出來只是為了臭自己……(在被安慰了一個小時以后,我再次在MSN上對空山吐露心聲。)
是的是的。可,你是為了啥哼唧呢……(此時她已經聽我哼唧一個小時了。)
為了老……
啊,這個(在以日韓腔沉吟)。
簡直覺得沒任何希望了,含淚中(此刻真的正在含淚,并不夸大其詞)。
我已經哼唧了快一年了,含淚中……我前天還跟一幫八五后一起玩三國殺,不敢告之他們我的高齡,怕造成不和諧氣氛……
就是:突然感覺到自己既在所有鬧情緒要戀愛的小年輕人外面,又在已經長成、德高望重的同齡人外面。
對!!!!(我的那個哼唧和呻吟永遠會被空山熱情地回應。這是友誼的基礎。)
并且預感到這些小年輕人將來要德高望重。
我覺得我被同齡人拋棄了,徹底的徹底的。嗯,我們是歲月的門外人……
慘白憂悒的女聲下我們一起吃著飯。我嫁給的那個人——朋友們叫他Q老爺——一同坐在餐桌前。Q老爺有一個觀點,認為屈原是林黛玉的原型,這個觀點被我如實傳達給了空山,被空山贊賞了。林黛玉的再次投胎締造了如她這般的一個,慘白憂悒、凄冷晦暗??赡苓€包括我。在我歷經滄桑的過去好幾十年歲月中(不是白奔三的),于某年(哪一年記不清了,這從側面反映了我的年齡)有一個重大發現,即左右我們人生的決定性力量,不是別的,而是——詞語。對某些詞語的直覺的、本能的、第一反應的好感,被放進常用詞庫里,經常被情不自禁地拎出來,來決定自己是否喜歡某事的那些詞語,決定了我們的一切?!肮陋毤拍?。”空山說。“一樣花開為底遲?!蔽艺f。“凋敝?!笨丈秸f。“獨自凄涼人不問。”我說?!八偷偷匦χ_出一朵暗色的花?!笨丈秸f。
我是用了很多力氣,白花很多時間,才終于明白,原來這些詞語并非人人喜歡。大多數人喜歡的是比如“積極”,比如“成功”,比如“有錢”之類的詞。不過,我和空山的關鍵詞未必完全重合,她在中學的時候,法國小說看多了,等到上了大學,又看了太多三島由紀夫和谷崎潤一郎,把自己看成這個樣子,而我,久久沉溺于高大的俄羅斯人的酒精和眼淚,在那些殺人犯的精神世界中走進走出,已經習以為常了。但……這點足以讓我們相見恨晚,即我們強烈愛好的那些詞語,它們,是否定性的。
“工作怎么樣?”我嫁給的那個Q老爺,和顏悅色地問空山。
“房租漲了的時候,我就會忙些。”空山說。
空山的工作很好,她所在的那個媒體很有權勢,但發給她的錢還是不足以讓她輕松負擔每月三千元的房租??丈奖緛碜≡谖宓揽冢婚g跟別人合租的單元里,我去幫她搬家的時候,發現蟑螂到處都是,而空山屋子里的書已經堆積到天花板。后來這間八平米的屋子租金漲到兩千,她于是去了望京,兩千元租下一套一房一廳。一年到期后,房租漲到了三千。她又去找了一圈房,發現同質同量的房已經沒有三千元以下的了。
“除了跑來跑去參加各種發布會,我還把寫完被本刊用過的稿子倒手賣給一個消費品網站,也能千字四百?!笨丈胶Φ?。
“現在看來,六〇一代很幸福,享受到了國家的一切優惠政策:上大學不要錢,國家分配工作、分房子;七〇一代也很好;最苦的是你們八〇一代,輪到你們的時候,什么都沒有了?!盦老爺嘆息。
“是。像雅莊和財旺,上本科是一個班的,雅莊博士晚畢業了快十年,結果變成跟八〇后搶飯吃。財旺又分房,又當主任,雅莊什么也沒有。”我在旁舉例。財旺是空山的碩導,現在媒體上正紅。
“所以說,要按照畢業的年份來排‘有效’年齡,像雅莊,就應當算作命比紙薄的八〇后?!笨丈秸f。
“完了完了,我還想去念個博士,等我博士念完了,豈不要成為九〇后?”我連連頓腳。
“是的。”
“你不是,你又不要跟九〇后搶飯吃。”我嫁給的那個Q老爺說。
“要搶的,要搶的。我也想要做一份工作,我做家婦也不是完全無怨無悔的。”
“你應當算作〇〇后?!盦老爺笑,“一九〇〇年前后,部分婦女走出家庭,走上社會,另有部分女性留在家里。”
天氣很冷,多年來第一次,都快到五月份了,北京還是這樣的冷。“北京春天很短?!比藗兺@樣說,今年的春天卻被拉得很長。三月末我買了許多短袖衣服,以為很快可以穿了,結果又足足穿夠一個多月棉襖?!懊撓旅抟\,就穿短袖”是往年的情形,今年,脫下棉襖之后,我發現竟然沒有足夠多件的毛衣替換,對付過這一個被拉長的、慘白憂悒、凄冷晦暗的春天。
我和空山出門后,寒冷的天氣穿透我的褲腿,提醒我不穿秋褲是一個錯誤,而空山只穿了襪子和雪紡裙。我知道空山是沒有秋褲的。時尚界人士的標志是從來不穿秋褲。于是在公交車站,空山決意打車。在車上,我們討論著世界觀人生觀和宇宙觀,以及讀書生活新知。我說我聽說某縣城有個人,中學畢業,姿色平常,嫁給了村支書,生了兩個孩子。接著,村支書到了縣里,這個人就改嫁給縣官??h里這個官去了市里,這人又同上改嫁。接著同上,同上,同上,現在這個人在“部里”,嫁到“部里”,并在“部里”上班。鑒于“高學歷、美貌、有錢”等諸種特點集于一身的女性普遍無人收割快爛到家里了,而她們單身的原因則是想要抓一個什么人而事實上沒有,所有的“什么人”都被搶光了,空山便憤然質問該農婦是怎樣做到的。
“難道是因為卑賤嗎?”空山說。
“人至賤則無敵?!蔽蚁肫鹆艘痪湓捇貞?,“她大概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卑賤?!?br/> “我在看克里斯蒂瓦《論卑賤》,我始終感覺到自己卑賤?!?br/> “感覺到就已經完蛋了。你還沒有與卑賤融為一體。”
“每每工作,每每卑賤。即使是住五星級酒店,讓米其林的廚師專門為我做菜,我還是感覺到了卑賤。不過是富貴人家的女仆。所有的媒體都在使出全身力氣巴結著有錢人,在我看來全都很卑賤。所以很奇怪我的那些同事,跟我一樣的媒體從業人士,他們都不覺得卑賤。他們都很興奮,以為自己進入了上流社會,還寫出一本書叫《上流女孩應如是》?!?br/> “這么說我沒有工作的原因是因為不卑賤?”我還在想這個問題。
“我的理想:不要有上司,不要看臉色,不要迎合有錢人,不要天天一睡醒就看新聞,不要第一時間知道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br/> 熱談當中,出租車繞了偌大一段路,本應二十出頭的車費變成三十五六,可我心思不在他身上,飛速付了賬。恁是如此,司機還不耐煩地催促我們快點下車,未等我們站穩,便轉頭把車開走了。
天氣凄冷晦暗、慘白憂悒。空山在我前面進了那個她經常光臨的著名的書店。樓下有大批五折、六折書,入眼先有一套“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中的幾本,空山甚是欣喜?!澳悴簧先タ纯磫?”我問她?!跋瓤催@個?!彼f,“我會在這里買很多?!?br/> 我曉得空山的道理。經濟危機的時候,我倆討論過這個問題。什么都貴,但書相對來說是便宜的,一本書平均二三十元,那么,買兩百塊錢的書,就可以有半個月時間不用出門花錢,于是我們決定“讀書救國”??丈降淖x書趣味與我差別極大,她熱愛理論、文化而我熱愛材料和故事,這是雙子座與金牛座的區別。當空山不停地往自己的購物車中扔進《中國制度史研究》、《怪誕心理學》和《物哀與幽玄》時,我正看著一本《1948年:上海舞潮案》。“那個啊,確實很好看,買一本回家看,半價才13……”空山抬頭說。但我還是決定不買,最后買了外國的某二五人寫的、英漢對照的《金圣嘆的生平及其文學批評》和《明代唐宋派研究》,又上樓買了本《四書章句集注》??赡軟]有人比我讀書更土了。
從我人生的某個階段起,我就開始一土而不可收拾(正如我一老而不可收拾)。我已經有幾年沒看過外國人寫的書了一研究漢學的外國人除外。那些研究漢學的外國二五人,寫的書偏讓人看得津津有味,你簡直想不到他從哪個角度理解中國的事兒。他們在把一切變成童話,只消復述一遍故事,這個故事的全部現實性就被瓦解了……中國人為了應酬做的超級乏味的賞花劇、慶壽劇,令他們大聲叫好,稱賞不已……這真是馬戲團的品位。這些二五的、傻乎乎的、去做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像我一樣被歲月人生和他們的社會主流拋在一邊的外國書呆子……
我很同情扛著超級沉重的大包書籍的空山,于是提議打出租車去華聯。“為什么要打車去呢?我們走走就到了?!笨丈讲桓?。
“我怕你沉?!?br/> “我和柯基曾經一人買了一個咸菜壇子捧著逛街,整整一下午,進每一家店?!?br/> “……好吧?!?br/> 我們沿著人行道走,我提議幫空山拿其中一個包,但她不肯把那個印有五百色鉛筆炫目廣告的無紡布環保袋交給我。“我是力氣很大的空山?!彼f。我完全相信。那個單薄的小身體里蘊蓄著巨大的能量。空山應該不僅力氣很大,而且熱量大得足以發電。
“你陪我去看看那個店,我想找到一個上班可以拿的包。”我們都已經過了馬路,走到城鐵這邊,空山突然要求道。
于是我們踅回馬路另一側,走到那個韓國店里去。曾經有一次,路過這家店時,我和空山隨便進去看了看,買了一個她喜歡的包包。因此空山會對它寄予希望,我們上到二層,到那個隱藏得很深的小店里面去,空山看了幾眼就出來了,幾款包包里面沒有她中意的。
“我想吃東西?!蔽艺f。
“那么我們去查理布朗喝一杯奶茶。”
“我想吃東西?!蔽艺f。
“哦,你想吃東西,你想吃什么東西呢?”
“我想吃又薄又硬的巧克力,或者一些甜的,我不確定。”
“那邊有7-11?!?br/> 說著我們已經重新過了馬路,并走過了城鐵,華聯就在眼前了?!拔覀內ナ放取!笨丈秸f。“史努比就是查理布朗嗎?”我問?!笆堑摹!笨丈秸f。
我們上次也曾經在這里相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能有一兩年,那時候空山還在五道口住。我寂寞的時候,會想起到五道口玩,然后順便找空山。偶爾我們也會約好干點別的,比如去宜家。令我完全想不到的是,空山從那里搬回一個爛得不像樣的、打四折的柜子。那個柜子即使打了四折也有一千多,板材是那種又薄又糟的宜家板,門是翹的,而且幾乎已經裝不上了。那個裝卸工一邊變換著角度和方向裝著門,一邊連連哀嘆:“為什么要買這玩意兒?”裝好的柜子同一側的柜門有向左開,有向右開。
“這個柜子像極了蒙德里安的一幅畫?!笨丈秸碓谂赃吪踔觳蚕沧套痰卣f。
我們走進了那家叫查理·布朗的咖啡店。正在搞下午茶促銷,一杯咖啡配一個點心,一共四十六元??丈较胍Х龋蚁胍c心,我們倆點了一份。
“確定您不需要喝什么嗎?”收銀小姐含笑問我。
“不?!?br/> 我們走到二樓,坐在那里吃喝我們的焦糖咖啡和一塊大理石乳酪蛋糕。空山把杯子推過來,“給你喝?!?br/> 對女孩子之間非常容易做到的親密我有一度很不適應,比如空山或者柯基逛街的時候,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重新適應需要一小段時間。在適應當中,我想起“少女時代”——那時候女生之間經常摟摟抱抱,勾肩搭背,那個時代距離我越來越遠啦(又是年齡問題)。
“醋栗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請問你能幫我整理一下錄音嗎?我到現在還記得。大概她以為我是實習生??稍捰终f回來,我在做實習生的時候,也沒有幫任何人整理過錄音?!笨丈秸f。
我很卑賤,我在上班的時候,是一個幫任何人做任何事的人。那是第一份工的時候。后來費了很多力氣,才終于擺脫那份IT業的、莫名其妙的工。第二份是文化單位,一開始去還是滿欣喜的,想不到不久就因為不喜歡那個臉色白得嚇人,而且沒有胡子的上司辭職。
第一份工是那個法國雜志社。財旺介紹我去的。只是介紹而已,一個機會。事實上,那個雜志社幾乎不會招一個沒有經驗的人。那天,我去了,穿的細跟鞋,拎BLINGBLING的包,跟她大談外刊,我看的那些外刊多是她沒聽說過的。我讓她很快明白,第一,我穿得很時尚;第二,我看許多外刊。
你看:你多么會面試。我找到我沒工作的原因了。
“嗯,我最可以吹噓的面試經歷,是那次,我一個學比較文學的,差點進入四大當會計。我說,我不懂會計,可是我很有邏輯。就這么一輪一輪的面試下來,直到他們決定錄用我?!?br/> 空山其實是個話少的人,我和她很多次一起出去,她在生人面前只說不得不說的幾句話。我之前并不知道她是“面霸”??墒?,對于北大的同學來說,什么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我的那些同學,他們有各種樣神奇的事情,我已經見慣了。
“所以說……”我說,“你才最后進了那個刊物。”
“那個刊物嗎?”空山說,“那個不是我有意的。我每一次面試都用盡心機,唯獨那次沒有。那時候,辭掉第二份工,即那個著名集團,在家待了三個月。我現在的上司白邙就來找我了。我似乎擺了譜子,連著幾次都說沒時間,推掉了面試。直到有天他說,我在你樓下了。他把我帶到咖啡館,給我買了咖啡。我總是會有技巧地讓面試官多說話,好了解到他到底要什么樣的人,可是那天白邙說的話特別少,令我無法知道他是想要一個職業的,還是要一個文藝的。”
我似乎從來沒在空山說話的時候凝視她的嘴唇,而今天是第一次??丈秸f話嘴唇的動作很小,她曾一度用“囁嚅”和“啁啾”形容自己。我用極大的熱情凝視空山的嘴唇。那是似曾相識的嘴唇的動作,略有遲緩,仿佛唇的舞蹈,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令人揪心,黑白默片般。我有些恍惚,拼命地回憶,似乎就在最近,我曾在別處看見過這樣動人的唇語。
“第二天,我忐忑地在MSN上道歉,說昨天我狀態不好。白邙馬上說,對不起,昨天我狀態也不好。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這就是說,他自己還是一個文藝的?!?br/> 有點像《穿PRADA的女魔頭》里面的一個情節:誤入時尚界的女知識精英被男知識精英解救了。
起身要走時,那個招待過來問我們可要續杯,“續杯半價?!彼f。
“不用了,但我們一會兒可能還回轉來?!?br/> “你們喝的是什么咖啡?我記著,一會兒還可以半價?!迸写f。
順著一個上次發現的秘密通道我們進了華聯。查理布朗咖啡館的二樓有一個箭頭,指示著洗手間的方向。但你如果沿著這個箭頭,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安全門,最終便會走到華聯商場里面。這就是說:整個商場就是這家咖啡店的廁所。我們把這看成一種隱喻。
去年冬天我在這里的一家牌子店看中一件外套,現在這個牌子在打三折,但外套已經不見了。當時也只是售區區六百元而已……這么美的外套是等不到打折季就會被售光的。懷著遺憾我們去了更多的地方。我們都曾認為必須要有幾件淑女屋的衣服,即使穿起來很土也無所謂。但有了一些之后,對它就再也沒什么興趣。其他的更加不好,打三折的很多,一看就是便宜貨。不打折的不會買,而且也不好。最后看的一家是熱風,去年空山在這里買到了好看的淑女范兒的天青色漆皮鞋。這次什么也沒有。最后讓她感興趣的是一副白色的薄羊皮手套,要數百元,就沒有買。
“去吃東西吧。”
這次是真的吃飯,不是點心。是一家泰國菜,點了滑蛋牛肉、鮮魷和一份荷葉炒飯、一例冬陰功湯。湯上來的時候,讓他加一個勺子,我們兩個吃。
“我現在,不再問別人的年齡,因為怕別人反問我。從今年開始,不再有人誤會我是中學生了。也更加嫁不出去了。我媽去年五一打電話來,讓我國慶節結婚。我說:跟誰結婚?她說:隨便了,整整五個月時間,你還找不到嗎?……不如去國外算了,那里沒有誰在乎年齡?!?br/> “是的。也沒有人在乎家婦。沒有工作這件事,總是很難對人解釋。我媽也是不滿意的。我們何不一起出國念個書?順便把你嫁出去?!?br/> 空山的英文水平我是了解的。她常常出去采訪默多克、KarlLagerfeld之類的人,一口絕好的口語據說是自言自語練就的。她曾經替同學寫英文作業,惹得老師大怒:“這個怎么可能一點錯都沒有?從哪里抄的?”
“出國,需要錢??荚囈X,買機票要錢,即使申請到了獎學金,也要有幾萬在手里,以備不時之需。你看,”空山凄涼地笑著,“我用的每一分錢,都要自己去賺?!?br/> 空山的父親是他們當地的父母官,在她大四那年突然地卷入了一場涉黑官司,雖然沒有進到牢里去,官是沒有了,家底也被弄得罄盡。大小姐空山不得不放棄所有計劃,畢業后回到家鄉工作了一年,給自己攢錢讀研究生。搬家的時候我見識過空山的衣櫥,那才叫做內涵豐富。鑒于她連外包裝的美麗盒子都一樣樣攢著的習性,這些衣服恐怕也是多年所積,有大小姐時代的BLINCBLING。我笑道:“你命中注定是要當文豪的,家道中落后流落到北京的,有譬如說曹雪芹,魯迅;上海也有張愛玲那個破落戶?!?br/> “張愛玲沒有吧,家里面早就敗了。”
“一樣一樣。都有一顆大小姐的心。骨子里覺得自己是貴人。所以你,不可以容忍自己卑賤……”
“所以要講大小姐排場,買那么多東西。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有三千塊錢房租的債?!?br/> 走出華聯的時候,空山已經左右手都是東西了。在華聯地下超市,她買了成套的沙宣和一盆看上去瑟瑟發抖的小花,用沙宣贈送的紅唇化妝包勉強盛著。那袋重量級的書仍壓在她的小肩膀上。恁是如此,看見推車賣的盜版外版書,她還是喊著要買。
“看這個!《西方哲學史》,羅素的!《崩潰》,要不要看?財經書,《帝國的鉆石》的作者寫的。這個好看,《1984》。”推車的老漢熱情地招徠我們,一邊努力地回憶著他背會的幾個書名。他所掌握的原則是:厚的二十,稍微厚的十五,薄的十塊。
空山已經挑了一堆了,碼起來總有她的胳膊高,加上我在旁邊煽風點火,終于把價講了下來,基本上做到了厚的十五,薄的七八塊?!皬膩頉]賣過這么賤!”老漢收錢的手分明有些猶豫?!澳敲炊鄸|西,我得打車回去了?!笨丈桨褧咳M一個塑料袋,說。已經是夜里了,我想已經快十點鐘了。我幫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她的東西太多太沉重,況且有那么多件,我真懷疑她兩只手是否拿得了。但空山都拿著了,每一樣東西都牢牢地拿著,或者在身上披掛著,鉆進我給她喊的出租車去。
天氣很冷,起風了??丈姐@進出租車的時候,我看見了她露在外面的飄飄的裙擺。車門關上了,裙擺不見了。我轉身向屬于我的、燈火通明的地鐵走去。那放大了的、四層樓高的查理布朗在后面看著我。我手里拿著從超市買來的納豆,可以降血壓、軟化血管的食品納豆和酸奶、蔬菜,拿回去給我的愛人吃。那永遠不老、永遠不死的查理布朗在后面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