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接觸衣裳作為一個研究課題,是1981年沈從文先生訪美期間應邀到哈佛講他的服裝史研究,我作為口譯者,從沈先生的講演中,第一次聽說服裝史里的學問。沈從文先生在故宮里埋頭研究,非常投入,有一次忘了下班,一個人被鎖在宮殿過了一夜。服裝研究對于一個學者的吸引以至于此,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介紹:朱虹,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英美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外國文學系主任,第一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際筆會北京中心會員,北京市第七屆政協(xié)委員。
回想自己對服裝的想法,都是從小說里得來的:柯林斯《白衣女人》中的兩個白衣女人,狄更斯《遠大前程》中多年未脫下婚紗的哈薇香小姐,當前戴思杰的小說《巴扎克與中國小裁縫》中幾個調(diào)皮的知青:他們不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反而對農(nóng)民大講《基督山恩仇記》,用基督山的海軍方領與飄帶改造當?shù)氐姆b式樣,從服裝入手對貧下中農(nóng)進行“改造”!在這些描寫中,作者好像是通過服裝描寫來完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要我們“觀其服,知其人”。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故事里到處有關于服飾的描寫,甚至關于服飾影響人物一生命運。
而真正的服裝又是怎樣存在并影響著人們生活的呢?袁仄、胡月十年功夫所著的《百年衣裳》這本書告訴我們“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都把服飾納入維護宗法社會制度的禮法規(guī)范之中、從周開始,就把商代已經(jīng)存在的服飾等級的差別加以制度化,使之健全為以血緣家族為基礎的封建等級制度……”。服飾是我國歷朝立國的重要舉措之一。
民國初年頒布了服飾禮儀的法令,對民國男女正式禮服的樣式、顏色、用料等都做了具體的規(guī)定。可見,這時“易服”又有了革命的意義。接著,五四運動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進行激烈的批判,引進了以人為中心的人文、人道思想,確立了人體之美的觀念。于是服飾也經(jīng)歷一次無聲的革命,從遮蔽人體改為顯示人體之美,例如貼身的“旗袍”。
20世紀的后半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但沒有像過去的政權那樣頒布服飾禮儀法令。事實上廣大人民群眾都穿上了中山裝、列寧裝,形成了一種“具有特別政治意味的服飾時尚……。在這里,服飾,如同會上的發(fā)言一樣,是一種“表態(tài)”。對這一種史無前例的局面,兩位作者指出,這種無指令而出現(xiàn)的服飾的大一統(tǒng)是靠“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形成的。我覺得這個解釋實事求是,有說服力,也有創(chuàng)見,在服裝研究中打開了一種新的思路。
“文革”期間,“大一統(tǒng)的穿衣模式造就了民眾思想的高度統(tǒng)一”。作者在這大一統(tǒng)局面中除了看到“政治宗教性服飾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傳播”以外,還特別指出,在“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的口號下,服裝取消了女性的因素,在服裝中也形成一種“畸形的無性差別”狀態(tài),使一代女性“失去了十年美麗的時光”。從女性主義角度思考“文革”時期的服裝,這在我們女性主義研究中似不多見,在這點上也許袁、胡兩位作者也打開了一種新的思路。
改革開放以后,國人精神生活中倡導“思想解放”、“以人為本”,其重要表現(xiàn)便是服裝上的開放,從追求舒服、漂亮、性感、時尚,逐漸成為表現(xiàn)個人自我表現(xiàn)的文化符號。通過服飾表現(xiàn)主體的個人,當前在城市青年群體里常常以“酷”(Cool)來概括。
“后現(xiàn)代”的新人類和新新人類,他們?nèi)找婢碌姆b文化,不論采取什么形式,其前提是主體意識和選擇的自由,但它不是憑空自造,而總是要借用某種觀念某種形式來體現(xiàn)。為了尋找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而一輪一輪地“跟潮”,這里包涵一對“模仿”和“獨特”的內(nèi)在矛盾,因而不可避免地要帶來一種焦慮。哪怕是“反”潮流“反”時尚,也不得不以那個由看不見的手操縱的“時尚”、“潮流”作為自己“反”“超”的出發(fā)點。英語里有Elaborately casual一說,即在服飾上追求“隨意”,力求擺脫時尚的影響,追求駕馭在時尚之上的隨意。但欲達此境界,就不得不費盡心機、精心設計,故稱Elaborately casual,即刻意營造出來的“隨意”。
袁、胡的力作含大量扎實的材料,在歷史資料、漫畫等圖像之外,還配有一百多張私家珍藏的老相片,是一個資料的寶藏,一部令人思考的研究型論著,同時它的文字流暢親切,使我這個外行,拿起來就放不下,還禁不住要寫下自己的感想和對兩位作者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