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死后

1

接到龍輝打來的電話時，愛顏正同舒文在喝茶。

陽春三月，冰凍漸緩，路邊不知名的花兒粉了瑩白的骨朵，在風中搖曳生姿，像極了此刻愛顏那欲說還休的心事。

舒文一貫地體貼和細致，見到愛顏接起電話大驚失色的樣子，立刻體恤地遞過了她的外套：有急事？

愛顏就像被一棍子打懵的小獸，茫然呆在那里——公公突然去世了！

舒文的車子一路開得飛快，快到婆婆家小區時，愛顏才完全清醒過來，一迭聲喊著停車，她可不想讓誰看見自己從舒文的車上下來。

舒文走了，愛顏在刺目的陽光下向家里走，這才發現，自己的腿有點發軟。

一進屋，看到龍輝的哭泣就像一顆呼嘯的子彈，突然就讓她的心痛了那么一小下。

接下來的幾天，嘈嘈雜雜的，火化、喪葬、各路的關系照應，龍輝完全一副失重的狀態，一切由愛顏里里外外地應酬打點。她累，卻又不能說什么，去墓地的路上，手機上飛進來一條短信：這幾天累壞了吧，很抱歉不能幫到你，自己注意身體啊。

是舒文。愛顏心里驟然一暖，這個男人從來就是這么細心。刪除短信，回頭看一眼抱著公公遺像的龍輝，他那前所未有的哀傷，仿佛讓愛顏重新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還以為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感情了呢，否則的話，為什么自己的家庭生活會一潭死水，為什么他能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和自己說一句話。

愛顏知道龍輝性格內向，但是，別人家的內向老公在家里一樣有說有笑啊。說回來，不過是龍輝對自己的愛情已經死了吧。

2

愛顏沒想到的是，公公也很支持兒子的做法。一次老兩口又發生戰斗，婆婆流淚不止，愛顏過去勸：別生爸爸氣了，他的內心對你還是有愛的。

婆婆疾言厲色地指著公公的背影：他還有愛？從結婚那天起，他的愛情就死了。

公公頭都不回來了一句：你以為自己還是十七八的小姑娘呢。言外之意太明白了，變成黃臉婆的婆婆，根本就不值得他來愛了。

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愛顏總算懂了。但是，她不想等自己變成黃臉婆后再像婆婆這樣痛心疾首。所以，當舒文一再示好后，她接受了他的追求。

愛顏覺得自己的移情別戀，完全情有可原。

但是呢，即便理由再充分，公公葬禮過后，愛顏和舒文約會的次數，還是遞減了不少。

不是舒文熱情減少，也不是愛顏沒有心情，實在是家事讓人走不開。愛顏說什么也沒想到，和公公吵了一輩子的婆婆，在老頭去了之后，竟然天天以淚洗面，動輒就陷入深深的回憶，馬上就七十歲的人了，隨便一張嘴，就是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那些光陰中的舊事。

婆婆不說公公有多好，但是，所有回憶卻都讓人驚動，失去那個拌嘴的老伴，她有多么的絕望。

更讓愛顏想不到的是，老太太竟有自殺的想法。剛開始聽到龍輝這么說，愛顏還覺得他在危言聳聽，可看到在老太太枕頭下翻出的那些安眠藥片，她也有點傻眼了。

公公早就同婆婆沒有愛情了，她干嗎還為他要死要活啊。

婆婆熱淚長流：我們之間是沒有愛情了，但這些年在一起，你爸爸就像我的胳膊和腿腳，如今他生生去了，我的生命怎么還能完整啊。

愛顏愣在了那里。婆婆竟然將公公當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個說法，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3

逼仄的茶室里，舒文的手，溫度越來越高，高到愛顏忍不住要喊停了，可是，舒文卻像一架剎車失靈的老機器，轟隆隆地一意前行。愛顏有點急了，不，什么承諾都還沒有呢，怎么能這么倉促就搞在一起。

她掙扎著逃脫，就在這時，舒文的電話響了。

愛顏長出一口氣，看到舒文立刻變掉的臉色，又有了新的擔心：他有了麻煩？

舒文沒有交代太清楚，他只是急慌慌地離開了，看到愛顏要一起上車時卻抱歉地拍拍她的手：對不起，家里有急事，你能自己打車走么？

愛顏尷尬地收回邁向車子上的腳，眼睜睜看著舒文絕塵而去，整個人怕冷似的一抖，這才慢慢走上公路。

為了安全起見，每次舒文都將同她的約會定在僻靜的郊外。愛顏也享受這份靜謐，卻沒想到，這靜謐也有副作用。像今天，他的車走了，一輛出租都沒看到，她的回城就成了困難。

走到腿酸的時候，愛顏接到了龍輝打來的電話：都六點了，為什么還沒回家？聽到龍輝的追問，愛顏差點哭出來。她多想告訴龍輝自己現在在哪里，讓他開車過來接自己。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如果龍輝真的來接自己，她怎么解釋自己好好的不上班卻跑到郊區來？

胡亂搪塞兩句掛了電話，然后更急速地在公路上走。將近七點時，一輛私家車停到了愛顏的身邊。其實距離城里已經不遠了，可愛顏實在走不動，于是搭了順風車。

愛顏說什么也沒想到，開私家車的男人竟是個色鬼，車子已經進了城，他卻根本不聽愛顏的指揮，一意找僻靜的角落。看出那個男人的意圖時，愛顏傻了，然后，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猛然推開了車門，從疾馳的車上滾了下去。

4

等龍輝氣喘吁吁趕到醫院時，滿臉都是紗布的愛顏，抱住他就是一頓號啕。

她簡直嚇死了，也疼死了。龍輝緊緊抱著她，也掉了眼淚：你傻啊，怎么會上黑出租，加班晚了，給我打電話去接你啊。

愛顏死死抱住龍輝的胳膊，抖得好像風中的落葉，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是自己最親的人。當滿臉是血地被送到醫院來時，她的第一個電話，打給的是舒文。最疼痛的時候，她更渴望他的體貼和安慰。可是，舒文根本就沒等她說完，只說了一句‘我有事，稍后聯絡你’便掛了電話。迫不得已，她只好給龍輝打電話，然后，十分鐘不到，他就飛奔來了。

讓愛顏慶幸的是，龍輝對她編的有關誤上黑出租的謊言沒有半點懷疑，傷口處理后，他一邊小心地扶她躺下，一邊就要報警。

愛顏趕緊奪過了他的手機：我沒記住那輛黑出租的車牌號，更沒記住那個人長什么樣子，還是不要報警了。

龍輝恨恨地點一下愛顏：你啊，從來就這樣糊里糊涂，以后，無論多晚，無論什么事，一律不能坐出租，大不了我天天接送你上下班就是了。

愛顏偏頭躺在那里被訓，眼角突然滾下一顆淚。從頭到尾，龍輝一句深情安慰的話都沒有，但是，他的這份焦急、惱火，不都說明了他有多么在意自己么。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蠢，蠢到誤以為龍輝真的不愛自己了。

5

再次接到舒文打來的電話時，愛顏正陪婆婆逛街散心。舒文似乎想對上次的事情解釋點什么，愛顏卻什么都不想聽了。

不，她現在已經不關心舒文是不是愛過自己了。公公的去世和那次路上的小驚險，讓愛顏突然醒悟過來。無論圍城內的愛情還是婚外情，按照自然規律來說，其實每種愛情早晚都會死，不同的是，婚外情死掉之后只剩下冷漠，而圍城中的愛情死了，則會變成親情。

雖然有諸多夫妻抱怨愛情的消失，可總有一些瞬間，會讓他們發現，消失的愛情并不是真的死掉，而是轉化成了血濃于水的親情，支撐著夫妻兩個，從相愛的兩個個體，融合成自愛的一個整體。

這樣的整體，在婆婆難以緩解的喪夫之痛中可以看到，在龍輝對自己驚險之后的焦急中更可以看到。而這種感覺，正是愛顏一直尋找和渴望的。所以，她決定從即刻起，忘掉所有的誘惑，重新做一個心無旁騖的女人。書上已經說了，圍城中的親情好像一堵不斷長高的墻，也需要日復一日的累積和呵護，她愿意，在柴米油鹽的瑣碎中，同龍輝一起，為了那沒有血緣的親情更稠密，一直努力。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