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中美洲過境之旅

相比起輕松如探囊取物的穿越歐洲數國的旅行，讓我在過境時神經很緊張、甚至深受折磨的恰恰是我們昔日的拉美兄弟。

走南闖北的我也算“老驢”一個，但走了那么多地方，最不愉快的越境經歷卻主要發生在拉丁美洲，準確地說是墨西哥以南的拉丁美洲，也就是中南美洲。而不愉快的原因，說來令人難以置信，是因為我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旅行。

無情的“第三世界好兄弟”

為什么說令人難以置信呢?因為，毛主席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有個舉世聞名的三分法，也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分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第三世界。第一世界是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亡我之心不死”，是我們的敵人；第二世界基本上是歐洲那些發達國家，它們搞資本主義，也不是什么好貨色；第三世界是亞洲、非洲、拉丁美洲那些不發達的國家，特別是那些窮得丁當響的國家，是我們的兄弟。

但是，誰也沒想到，毛主席駕鶴西歸以后，事情變化很大。蘇聯早就分崩離析，而我們跟美國、歐洲生意做得火熱，所以，我現在去美國、歐洲旅行簡直如探囊取物，在這些國家過邊檢的時候經常聽得到邊檢官員滿臉堆笑地對我說：“祝你旅途愉快!”而讓我神經很緊張、甚至深受折磨的恰恰是我們昔日的拉美兄弟，這真讓我氣憤。想想我念小學的時候沒少唱歌歌頌這些從來沒想過要見面的外國兄弟呢。

我在墨西哥的日子很好過，但是一出墨西哥，一路往南，只要一過邊境，心情就很焦灼。剛開始呢，我的焦慮是有道理的：墨西哥南邊、中美洲那幾個國家，危地馬拉、薩爾瓦多、洪都拉斯、尼加拉瓜，都并未和中國建交。不過我想他們還沒有蠢到有錢不賺的地步，給他們錢，應該就給我簽證。

更讓我更高興的是，這四個國家是中美洲共同市場的成員國，那個結盟就像今日歐盟一樣，成員國之間簽證互免。也就是說，我拿到其中一個國家的簽證，就可以通行另外三國，不需要額外簽證。這是個非常美妙的事，據我所知，世界上只有兩個這么可愛的簽證，申根簽證和這個。

但是，有簽證是不是就能入境呢?這個我沒把握。要知道，不論哪個國家，在大使館、領事館發放簽證的是一撥人，在海關、邊檢站查驗簽證、最后決定讓不讓你入境的的是另一撥人，他們互相之間沒有約束力。拿到簽證卻在邊檢處被攔住、遣返的人，并不很罕見。

危地馬拉：別拿村長不當干部

考慮到入境的邊檢站是我從墨西哥的深山老林里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然后又在和危地馬拉的界河上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小劃子才踅摸到的一所不起眼的破房子，我心里當然打鼓。

我的擔心是有原因的：如果是在一國的首都或者大城市的機場入境，一般來說邊檢官員都比較規矩，更重要的是，他們見多識廣，見怪不怪。

但是在危地馬拉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波紋板做屋頂的“官衙”里，如果那個村長模樣的邊檢官不認識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呢?

我在書上讀到過，十幾年前，幾個新華社記者在薩爾瓦多首都圣薩爾瓦多機場辦理入境手續的時候，邊檢官就沒見過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新華社可不是一般的衙門，以這幾個記者供職的新華社巴拿馬分社來說吧，和中國駐中美洲各國的大使館有同等地位。他們的護照簡直和紅皮的外交護照差不多，可是薩爾瓦多首都機場的邊檢官居然不認。

收我護照的工作人員看了看，果然，沒打算照例放行，而是扭頭向身后的“村長”請示。這讓我的心猛地提了起來：難道十幾年了我們的中美洲兄弟都沒有與時俱進嗎?如果“村長”真的孤陋寡聞而且不好說話，我打算利用地面交通工具縱貫中美洲和南美大陸的計劃就會在開頭的階段就夭折!那如何是好?

不過還好，結果證明是我犯了以貌取人、“拿村長不當干部”的勢利病，“村長”很迅速地給予了首肯，我的護照馬上就傳到了那位負責蓋戳的官員手里。他會說一點英文，只問了一個問題：在危地馬拉待多久?我答非所問地說還要去洪都拉斯等國。他二話沒說，收了我45塊錢，給我蓋了準許停留90天的戳。

不需要你秀兜里的銀子，不需要你賭咒發誓你不會賴著不走，頭一次見面就準許停留90天，這是很大方的，比第二世界的許多國家都強。旁邊一個官員居然說：歡迎來危地馬拉。我笑得像一朵花：畢竟這是我到的頭一個沒有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國家。而且，我仿佛看到還有另外三個國家的大門也在向我緩緩敞開!

雖然在入境的時候向外國旅客收錢是很少見的做法，但是，我看到各國旅客一視同仁，也就沒有節外生枝。

但是，這畢竟還是開了一個不好的頭，也是我在第一、第二兩個世界旅行的時候沒發生過的：只要一見到我的護照，不像對待別國的護照那樣爽快蓋戳，而是先請示、研究。考慮到這種請示、研究所暗示的另一種可能，也足以讓我提心吊膽，同時悲從中來：我相信稍微有點經驗的邊檢官都應該能看出來，我不過是個老實本分的背包旅行者，手里還有幾分碎銀子，和其他那些持各國護照的背包客一樣沒別的想法，就是來旅行來了。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平等的待遇呢?難道我們的奧運會辦得不夠闊氣嗎?還是辦得太闊氣了?

薩爾瓦多：跟邊檢大打心理戰

游完了危地馬拉，我就奔隔壁的薩爾瓦多而去。出境倒是利索。長途車拉著一車乘客到了危、薩兩國界河旁的邊檢廳，全車乘客下車進屋查驗護照。邊檢官拿我的護照在計算機上刷了一下就完事兒了。

過了河就是薩爾瓦多的邊檢站。車子在邊檢站外面停下來，上來一個20多歲、長得還算漂亮的穿制服的姑娘，挨個查看身份證件。輪到我，她一邊翻護照，一邊問話：“你住在中國?來薩爾瓦多干什么?待多長時間?住在哪兒?旅館的名字?”我一一回答，然后，她說，我得交5美元的簽證費。我告訴她，你們是中美共同市場成員國，應該只收一次簽證費，而我在危地馬拉已經付過一次錢了。

她居然就不說話了，而且沒有任何不悅的表示。顯然她知道規定。也許她覺得該試試運氣，也許中國人比洋人蠢呢?她被揭穿以后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也沒有惱羞成怒，這讓我有點吃驚。而且，我注意到，車上還有西方國家的旅客，她沒管他們收簽證費，而單單只是挑我敲竹杠，那么明目張膽。

她沒生氣，但是也不還我護照，說是要我的護照復印件。全車的人，只有我一人的護照查看后沒有歸還。

等她查完全車的人，我和她一起下車去邊檢室，她示意我留在柜臺外面，自己進去拿著我的護照向一個獨自擁有一張桌子、看樣子像頭兒的官員報告了一下，看頭兒的表情，沒問題，她就拿著我的護照去里間復印，復印出來還不還我，而是交給辦事柜臺上的兩個官員傳看。他們毫不掩飾對我的不信任，顛來倒去地看，甚至掰開夾縫審視，有一個禿頂的家伙還轉過身用背擋住我的視線，企圖用指甲挑開我的簽證。我吼了一句“你干什么”，他才轉過身來。左看右看沒看出什么名堂，他居然找了盞驗鈔燈來照。

這是心理戰，我知道他們等著我崩潰求饒呢。但是，我并不是持假護照的偷渡者，對不對?看他們成心找茬兒，我心里反而很鎮定。我是非常想順利通過，但是，如果他們蠻不講理讓我回去，我也不會死，也餓不著。

我不吭聲，耐心等著。他們這一手，2008年我在肯尼亞內羅畢機場已經見識過了。當時那位邊檢官員的表演和這次一模一樣，但是，比薩爾瓦多的邊檢官員更不要臉的是，他是在我離境的時候不懷好意、動作夸張地反復翻看我的護照。那拙劣的表演讓我差點笑出來：我入境的時候你為難我一下，我還有點害怕，出境的時候有什么好怕?把我扣留在肯尼亞不成?你愿意，你的政府也不會賞我飯吧?

我知道有一種傳言，說中國的旅客喜歡給邊境官員好處費，手腳不干凈的邊檢官員都樂于試試運氣。

他們折騰了大概10分鐘以后，那個年輕姑娘拿著我的護照到窗口遞給我，面無表情。我也面無表情地說了謝謝。正在這時候，長途車的售票員過來找我，全車的人就差我一個沒上車了。

我很為自己威武不屈的形象自豪。但是，說到底，畢竟是因為我的護照、簽證都是響當當的真貨，經得起看。

可是，我得意得太早了，不知道真護照也有要命的弱點。

故事發生在下一站，洪都拉斯。

竟然把我的護照給拆了!

從薩爾瓦多去洪都拉斯我仍舊坐的大巴。薩、洪邊界洪都拉斯一側的邊檢站也是路邊的一幢平房。也是邊檢人員上車查驗身份證件，只是所有外國人被要求下車到邊檢室驗明正身，交3美元的入境費。一個俄羅斯小伙子抗議說不該交這筆錢，但是，抗議無效，大家只好掏錢了事。他們倒是給了收據。

大家都在窗口排隊交驗護照，交錢，收回護照，只有我的護照被另案處理。

上車檢查的那個官員拿著我的護照進了隔壁的房間。

那不是好兆頭。

邊檢室里的人都走空了，只剩下我和剛才抗議的那位俄羅斯小伙子，又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家伙才出來把我的護照交給在辦事窗口的官員，他接過我的護照看了看，然后提醒我說：“你得小心點啊。”我拿過護照一翻，發現護照的封皮和里面那一本瓤兒已經完全分離，只在中段剩下約1厘米長的一根線徒勞地把兩邊往一起拉。

交到他們手里的時候是好好的，護照的裝訂比一般書本還要結實，不是故意，不可能把它弄出那副慘狀。

我被氣得一時不知所措。貪小便宜、順手牽羊的邊檢官不算很少，缺乏教養、冷漠傲慢的邊檢官所在皆是，但我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么粗暴的邊檢官員，會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下三爛勾當。等我稍稍回過神來，立刻扯起嗓子質問。而邊檢室里那五六個洪都拉斯人的反應再次讓我大惑不解：他們都一臉愕然、無辜的樣子看著我，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好地說翻臉就翻臉。

我憤憤地填過境表格的時候，剛提醒過我的那位官員又拿過我的護照一頁一頁仔細看，看了還不算，還走開和別的官員一起研究。

那個俄羅斯小伙子一直在旁觀，他悄悄地跟我說：他們大概不好意思直接索要賄賂。

看樣子洪都拉斯的邊檢人員臭名遠揚。我記得大約20年前騎摩托車周游世界的美國人吉姆·羅杰斯在他的旅行記里特別提到，他和女朋友在進入洪都拉斯的時候也是費盡周折，邊檢人員把他們倆查了個底兒掉，找出很多理由來讓他們掏錢。

自始至終，他們沒有問我一個問題，也沒有任何解釋，我填了表，交了錢，放行。

雖然身為世界經濟發展排名100名以后的芝麻大的國家的小吏，但和界河那一邊相對富裕的薩爾瓦多同行不同，他們著裝相當體面，而且個個身材高大，模樣也夠精神，顯然是經過挑選的精英人物。但是，他們干的事兒比薩爾瓦多人惡心多了。更可氣也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他們從這樣的小動作里沒得到任何好處，等我咆哮公堂過足了癮就放我進他們的國家。

他們居然還像《財富》500強大公司一樣裝模作樣地在辦公室墻上貼著“愿景”、“使命宣言”一類的幌子，在我看來，那和小偷代表大會在大會主席臺張貼“為人民服務”的橫幅一樣搞笑。

上車以后我趕緊找了根橡皮筋把護照扎住，免得它旦夕之間骨肉分離，讓我面對警察有口莫辯。我先戰戰兢兢地查看了幾遍，確認那不是偽造證件的師傅失手留下的殘次品，而確是被毀壞的原裝護照。我努力說服自己：造假者只會把護照做得很結實，而不會做得如此之爛，否則生意如何做得下去呢?

盡管我拼命自我安慰，但收效不大，我依然對以后的行程憂心忡忡。還有一大串國家等著我呢：尼加拉瓜、哥斯達黎加、巴拿馬、哥倫比亞、秘魯……那一根線撐得到那么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