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技大學前校長朱清時要建一所“去行政化”的大學,實現“教授治校、學術至上”的理念;
他一手創辦的南方科技大學自授學位,“叫板”教育部,首批40余名“實驗班”新生報到;
一系列“新動作”頻出之后的5月中旬,一條消息讓南方科技大學再度遭“圍觀”:深圳市發布啟事,為南科大公開選拔兩名具有“正局級”行政級別的副校長。
南科大起步便陷入行政化的考驗,無疑讓籌建之初意在建立現代大學制度的理念大打了折扣,也讓南科大前景存疑:這是否意味著被譽為高教改革“試驗田”的南科大將向舊體制妥協和低頭,還是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曖昧關系?之前的努力將全打水漂?到底是改革先驅還是理想主義的烏托邦?
這一次,朱清時沒有太多的回應。這位從全球2000多名候選人中遴選出來的校長,突然刻意低調,開始進入一種令人琢磨不定的緘默期。
籌建中國的“加州理工”
作為中國最受關注的“超男校長”之一,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的微博雖然沒有發布過一條內容,但仍吸引了3萬余名網友成為他的“粉絲”,實屬少見。
朱清時在擔任中國科技大學校長時,就以致力推進教育改革聞名于學界。而今,他籌建的南方科技大學又因他而名動天下。
就任中國科技大學校長時,朱清時就致力于規劃和組織學校面向21世紀建設一流大學,推進學校教學、科研、管理和后勤服務等一系列改革。在他擔任校長的10年中,中科大的實力和影響力顯著增強。
與當時許多大學的做法不同,朱清時堅持不擴招、不貸款建新園區、不做假、“原生態”迎接教育部評估。他公開批評學術造假成風、公開反對高校無限制地擴招、公開呼吁改革高考制度、公開批評流行的教學評估……
上述做法引起爭議不斷,但朱清時堅持己見。
2009年9月,63歲的朱清時退休一年多后重出江湖,只身從合肥來到深圳。經過全球范圍的嚴格遴選,他成為南方科大的當家人,協調批文、招攬人才、校園建設……朱清時對南科大的歷史使命、管理體制、經費來源、薪酬制度、學科建設、師資建設、書院管理、自主招生、自授文憑等作了設想。概言之,南科大的定位是小規模、高質量、科研型大學,以加州理工學院為模板,核心理念包括“去行政化”,“學術主導”,“追求真理,學生為本”。
南方科技大學的創建,向來被視為是以香港科技大學為模板。但朱清時說,他要建一所中國的加州理工大學——因為加州理工培養出了錢學森。
早年間,錢學森就曾提出疑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這一疑問曾引起教育界廣泛討論,被稱為“錢學森之問”。錢自己認為,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
朱清時說,“錢學森之問”是他一直想搞清楚的。
朱清時作為榜樣的加州理工學院,被譽為美國乃至世界頂尖的科技理工類學院。他同時效仿的普林斯頓大學,則是美國著名的研究型大學。以這兩所著名高校為目標,南科大“志存高遠”。
朱清時認為,“行政化”是中國高等教育的嚴重弊病。為了“去行政化”,他從法律層面進行了最大可能的努力,利用特區立法權,以現代大學管理思路,與深圳方面制定《南方科技大學章程》、《南方科技大學管理暫行辦法》、《南方科技大學條例》等。后者,報深圳市人大審議,通過后成為特區法律。
所謂“去行政化”,南方科技大學的做法是,實行理事會治理、教授治校、學術自治,明確界定政府、學校、行政、學術的權界,管理工作崗位不設行政級別。
按照朱清時的構想,南方科技大學的目標是:立足國內、輻射東南亞、國際知名的高水平研究型科技大學;全日制在校生規模為1.5萬人左右,本科生與碩士生比例為1:1;師資近半以上從海外引進;以理、工和管理學為三大支柱學科。
南科大還引進牛津大學的書院制,學生課程選修以研究院和科研項目為導向,目的是培養專才和實用人才。有評論認為:“南科大的模式,不會成為一個國家高等教育普及的模板,卻可以是孵育大師的搖籃。究根到底,大師不是一個比例,而是特例,所以,南科大的模式成功的可能性極高。”
為什么“海龜”會同流合污?
“現在大學最大的毛病,就是大家都追求官位去了,因為官位就是地位。最近十多年,我就知道大學里的領導很容易評成教授。權力通吃,所以大家覺得尊重學術沒有什么必要。如此一來,學術氣氛、文化、精神就全完了。為什么中國大學培養不出優秀人才?原因就在于此。”朱清時說到中國大學的積弊,顯得很激憤。
所以,他要推行“教授治校”。
實際上,朱清時的觀點并沒有多少創新。耶魯大學最引以自傲的就是建校300多年來從未放棄的“教授治校”的傳統。耶魯校園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普林斯頓董事掌權,哈佛校長當家,耶魯教授做主。”
耶魯大學第22任校長理查德·雷文,任職至今已達17年。雷文當選校長時,正值耶魯大學遭遇嚴重經濟困難的艱難時期。上任后,他籌集了超過百億美元的捐贈,被認為是近年來對耶魯作出最大貢獻的一位校長。但是,他的辦公室仍然設在一座最不顯眼的小樓里。而且,他的手下沒有龐大的脫離教學的行政人員隊伍,就連專門的行政大樓都沒有。
對于大學校長如何處理好學術權利與行政權力的關系問題,雷文曾如此回答中國記者:“大學與企業不同,大學作為專業機構,主要權力應集中在教授和教學人員手中,行政管理不過是起輔助和服務作用,協調教學、科研工作。大學的管理工作不是為了盈利,但要保證有足夠的資金用于發展。管理的目的是使教師更好地教學生,使科研成果更多。”據說,為了堅持耶魯的傳統,雷文曾因捐款人對耶魯所設課程及教授聘任提出附加要求,而毫不猶豫地拒絕了20HD0萬美元的捐贈。
朱清時擔任中國科技大學校長前,曾經先后到麻省理工學院、劍橋大學、牛津大學學習、工作過。他當時覺得,中國大學的教材和教學大綱比較落后,所以,就任校長后就帶了很多人到世界各地調研教學大綱、課程設置。但他發現,他的“好意”沒有幾個人領情,原因是老師們為了提職稱、拿科研經費、發表論文,并不在意課講得好不好,講課主要是講自己熟悉的內容,沒有積極性去講授新東西。
于是,他開始從變革教學設計轉為實施人才引進。但他發現,那些從海外引進的優秀人才,來了之后很快就變了,同樣會像中國同行那樣,忙著做項目、找經費、發論文。
何以至此?
朱清時發現,問題在于各種規章制度和體制,它們就像“指揮棒”,驅使著教授們往一個方向走。“所以我們開始提倡去行政化,不要由誰的官大誰說了算。評職稱驅使老師一心奔著職稱去,這都是行政行為,都是行政官員的政績工程。”由此,他開始要求大學追求學術,按照學術規律來推動學校的事情。可是,仍然磕磕絆絆。
接下來,他又發現了更深層次的問題。
“關于教育的一些規定已經法制化了。我們走一走就碰到法律法規的邊界。”他說,“這時我才意識到,過去制定的有些不利于教改、不利于教育發展的內容必須改掉,這樣我們才可能順利發展。”
朱清時認為,“錢學森之問”最深層次的問題就在于30年前制定相關法律法規的那些人,并不真正理解研究型大學的內涵和創新性人才的培養路徑,他們當時就“堵死”了創新型大學的發展之路。所以,在2011年全國“兩會”上,朱清時遞交的提案就是呼吁修改相關的教育法律法規。
與深圳市政府在碰撞中磨合
現在,朱清時正在與國內外的學者尤其是有中國背景的海外學者廣泛接觸,希望能設置一套具有國際水準的大學架構、研究體系與課程標準。
但是,目前南科大的狀態,與之還有很大距離。
對南科大來說,現在最重要是盡快引進一批一流的骨干人才,組建高水準的學術團隊,讓南科大在運行之初就招研究生。但最大的困難在于,按照國家教育主管部門制定的法律法規,一所剛剛成立的學校不可能獲得研究生招生資質。一旦無法突破這個障礙,南方科大研究型大學的夢想可能就會破滅。
還有,南科大與深圳市也在碰撞中磨合。
2009年,南科大制定教師隊伍薪酬制度時,學校領軍教授的年薪設計是從115萬元起步。這個薪酬數字,在國際人才競爭中并不特別有吸引力,卻直接影響了深圳市的整體薪酬體系。一時間議論紛紛。幾個月后,標準才得到政府各部門的認可。
朱清時認為,體制的障礙如果不破除,它還會妨礙大學提高它的“含金量”。比如,現在的大學更習慣于依靠國家行政權力來得到社會承認。而理想的狀態應該是,把大學推到市場上去,由大學自主招生、自主授學位、自己發文憑,讓社會來選擇大學,讓社會來判斷哪所大學的辦學質量高、文憑含金量高。
根據這樣的思路,南方科大“已經不再等了”——2010年12月17日,南科大發表聲明,稱在沒拿到教育部正式招生批復的情況下,學校將進行自主招生,自授學位和文憑。朱清時在2010年年底《致報考南方科大考生、家長的一封信》中稱:“南科大決定把‘自主招收高二學生’,‘自授各類學位和文憑’作為教改先行先試的內容,以期回歸大學的辦學自主權。”
目前,南科大首批招到了40多個學生,而且均來自高二,心之急可見一斑。針對社會的疑問,朱清時的回答很簡單:“我一生都是個探索者,我就喜歡探索真理。雖然招生證還沒有拿到,但我們招生絕對是對國家、對人民、對民族復興有好處的,這種事就得冒著風險干。深圳特區改革開放30年,深圳的大事有哪件事是批復了你再干的?所以深圳的精神就是敢闖。改革就會與現行的規章制度發生沖撞,這時候就不要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要敢干,走出這一步去,讓事實說話。”
對于首批40個學生,學校第一批聘請了三位院士分別上數學課、物理課和計算機課,物理課還是全英文授課,同時還邀請了三個國家級教學名師。“我的夢想就是南科大一開始就成為一所真正的研究型大學,未來我們還會面向世界招生。當然,這類大學在中國只能是少數。即便在美國,研究型大學的比例也只有3%……別的大學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都建成南科大這樣,但我希望,南科大這套現代大學模式能具有示范意義。”朱清時如是說。
然而,中國的教育的規章制度是只允許漸進式的創建大學,是一步步走的,這集中體現在一個學校想招研究生,一定要事先把學校建好,建得成功了,教育部來進行評估,評估好了,才有可能得到碩士學位授權;碩士學位授權若干年了,做得很好了,你才可能得到申請博士點的授權;博士點授權通過了才可以招相關的博士生。這樣要通過很多年反復申請評估才有可能變成研究型大學。
記得啟動校區驗收時,有人報告,教學樓樓頂漏水,朱清時吩咐辦事的人“明天找人來修”。但就這么一件簡單的事情,卻拖了一個多月還沒有動靜。按照行政化管理體系,朱清時想修繕教室、買臺電腦都得“走上兩個月的程序”。
深圳市政府立即意識到,風波的背后,實際是政府行政權力與“校長治校”的沖突,南科大必須從制度上走出這個權力的圈套。事后,朱清時得到了1000萬元應急資金調配權。盡管這離他預期的還很遠,但他認為“這是進步”。
對朱清時來說,目前最需要“打破”的是中國當下的教育體制與舊的官僚系統束縛,同時要“建立”世界一流大學的體系、框架與實體。兩者均在實踐中,而答案目前尚不可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