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里,我接到遠在廣東的大哥的電話,問我能不能在長沙為彎彎聯系一所學校,無論多少錢都行,只要肯收她。我緊張地問:“彎彎又出什么事了嗎?”大哥嘆了口氣:“又被學校開除了!跟人打架!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她平時最聽你的話,就請你幫我管教兩年吧!”我沉思了片刻說:“我想想辦法吧!”
放下電話,發現老公和女兒湘湘都表情怪怪地看著我。顯然,他們聽到了我和大哥的對話。彎彎雖然不在我們身邊,她的名字卻經常被我掛在嘴邊。從十二歲起,彎彎就沒讓家人安生過。懷過孕,墮過胎,初中念了五年,基本上是半年換一所學校,阿姨舅舅叔叔姑姑家里都寄住過,上哪都讓人頭疼。十七歲的女孩子描眉畫眼頭發拉得像鋼絲,還抽煙喝酒爭風吃醋打群架。被學校開除一次,身上的痞氣就添一分。家人還說不得半句,一說就嚷嚷著要跳樓要上吊要割腕要死給你看。
可是,她再壞,也是我的親侄女,我哥哥唯一的女兒,看在哥哥的分上我也應該管她。大哥比我大五歲,為了幫父母挑起家里的重擔三十多歲才結婚,娶的還是個有先天性疾病的女人。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愧對他。如果我能管教好彎彎,讓她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好孩子,便是對大哥最好的報答了。彎彎小的時候非常可愛,也很懂事,她的變化,跟大哥常年不在家有關系。爺爺奶奶溺愛她,叔叔嬸嬸縱容她,親戚們也不敢管教她,便把她慣壞了。我托了很多關系,才把她插進了離我們家最近的一所中學念初三。
開學前一天,彎彎過來了。也許是大哥在電話里說了什么,她表現很好,跟我去剪了頭發,領了校服,又去超市買了文具,晚上我做飯時還幫我洗菜擇菜。老公和湘湘都感到吃驚。
彎彎還是有點怕我的。考試考得好的話她會主動把試卷拿給我看。如果考得不好,就私自把試卷銷毀。學校要召開家長會的前幾天她會特別勤快,洗衣拖地什么都干。湘湘比彎彎大五歲,念大三。一周回家一次。姐妹倆感情很好。湘湘給彎彎看自己和男朋友楊維的影集,彎彎羨慕地說:“我要是也能有一個這么帥這么有學問的男朋友就好了。”湘湘說:“你努力學習,爭取考上重點高中,然后再考上大學,就能找到自己心儀的男朋友了。”彎彎低下頭,臉上露出羞澀的笑。
二
我每天給大哥打電話,跟他匯報彎彎的情況。大哥欣慰地說:“把她交給你,我就放心了。你的好,彎彎將來會報答的。”大哥在一家紙品廠打工,一個月兩千多元工資,自己省吃儉用,卻被彎彎折騰個精光。轉學送禮啊,跟人打架賠償醫藥費啊,請人喝酒啊。到我這里后彎彎改變了很多,完全像個學生樣子了。兩個月后還主動跟我提出,自己數理化基礎差,跟不上,能不能請個家教補一補。我自然欣喜萬分,趕緊去家政公司給她找了個大學生家教。
就在我暗自得意時,老公開始在我面前進彎彎的讒言了。說有一天他忘記了帶包想打電話回去讓在家里的彎彎送過去,誰知四十多分鐘都占線,可想而知,彎彎一直在跟別人打電話。還有一次,他提早回家,發現有個男孩子從我們家走出來,他進門后問彎彎客人是誰,彎彎說是同學,來問作業的。可他怎么看那人都不像學生,頭發染得金黃,耳朵上還打著三四個洞,而且也沒背書包。好幾次,他回家后去開電腦,都發現電腦是熱的,可想而知彎彎在家用了,還有,家里經常丟東西,有時是幾十塊錢,有時是煙。湘湘也湊熱鬧,說彎彎老是亂動她的東西,亂穿她的衣服鞋子,把楊維送她的一個音樂盒弄丟了還不承認。我沒有想到去找彎彎算賬,我知道,一個人的轉變只能是緩慢的,就算彎彎有這些毛病,跟逃學打架在外面亂來相比,還是要輕微多了。
只是以后我暗中開始留意彎彎的行蹤。彎彎果然一回家就打電腦游戲,聊天。作業都是通過QQ傳遞答案。而且我還發現她跟家教關系有些曖昧,常常隨便摸人家的臉挎人家的肩膀。正思考著要找她好好談一談,卻接到她班主任的電話,請我去學校一趟。
那是多么讓人恥辱的一幕啊,一個年輕的母親一看到我就撲了上來,質問我為什么要把這樣壞的一個女孩子弄到學校里來,把她的兒子都毀了。原來,她的兒子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老師考慮到彎彎的基礎差,就安排他倆同桌,想讓他帶帶彎彎。誰知道,他卻被彎彎帶到了賓館的鐘點房。要不是他老公的同事碰巧遇到,他們一家人都還蒙在鼓里,找不出兒子成績下降精神不振的原因。老師叫來了很多同學,那些同學把彎彎這半年來在學校里的真實表現告訴了我。彎彎的作業是用小恩小惠請人代做的。彎彎的考試成績是抄襲別人的,彎彎跟一些社會青年要好,還用那些社會青年威脅班上的同學,誰欺侮她就廢了誰。彎彎把同桌男生看成自己的男朋友,別的女同學跟他說幾句話,她都要尋機報復人家。趁午休把人家書包扔樓下,撕壞人家的作業本……那簡直就是一場批斗會,將我以為浪子可以回頭的妄想斷送得干干凈凈。
三
晚上,湘湘去學校弄她的論文去了,我敲開了彎彎的房門,她正在清理東西。
我說:“彎彎,你知道你爸爸為了你在外面有多不容易嗎?你究竟有沒有感情?”
她說:“我沒有感情,可是他又有感情嗎?在我三歲時就丟下我去外地打工,一年回來一次,有時遇上車票緊張兩三年才回來一次,名義上是為了我,可是他問過我嗎?我是需要錢還是更需要親情?從小,我就沒有父母,爺爺奶奶年齡又大了,他們不懂我需要什么,不懂得怎么愛我,只知道一味地讓著我,遷就我。每次爸爸回家我都希望他不要走了。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問過我,提起行李就走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期,都是我一個人度過的。沒有人陪我,沒有人愛我,沒有人在我受欺侮時保護我。十二歲那年我跟同桌打架,她放學后讓她哥哥把我的書包丟到了水塘里。我一個人坐在水塘邊無助地哭,那時,我多么希望爸爸在身邊啊!可是,他離我那么遠。遠得我都記不住他的模樣了。”
我的心一陣顫抖。彎彎就是在那個水塘邊被一個男人奪去貞操的。那個男人幫她把書包撈了上來,給她糖吃,還陪她燃起一堆火烘書包。她沒把這事告訴大人,因為那個男人說:“我們以后是最好的朋友了,你有什么困難就找我。”而且他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幫她教訓了那個扔她書包的男生。彎彎自此把他視為自己的保護神,對他言聽計從。十三歲時彎彎懷孕了,那個男人怕坐牢,逃走了。彎彎由奶奶帶著去醫院打了胎,孩子都四個多月了。
“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你們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的就是要把我藏到哪里去才不讓你們丟臉,從來都沒有人問過我,為什么要那么做。我背著那段不光彩的歷史在各個學校各個家庭中間轉來轉去,沒有人知道我最想回的是自己的家。最想依靠的是我的爸爸。”
我摟住她的肩說:“彎彎,還可以改變嗎?我知道我們都有錯,都改好嗎?”
“不可以了,我已經回不到從前了。來長沙時我是下過決心的,我也努力過,可是我做不到。那些壞習慣在我的骨子里扎下了根。我早熟了,沒有心思念書了。對不起!姑姑,和那些單純的孩子在一起我感到自卑。”
“彎彎,姑姑再給你找一所學校,你再給自己也給我們一次機會好嗎?”我撫著她的肩說。
她搖搖頭:“姑姑,你早先為什么不管我呢?在我還是筍子的時候,你們在哪里呢?現在我已經長成竹子了,說什么都晚了。”
彎彎在我們家里住了三個月零三天,不顧我的勸阻跟她的朋友遠走高飛了。大哥擔心地問我她走之前說過些什么。
我說:“她問我‘我是筍子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