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岳父送葬的那天早晨,天一直陰沉著臉,但依然沒有下雨。坐在河邊等候祭祀牛肉的人群中,有人抬起淚跡斑斑的臉面,望著天上的陰云說,從大前天,這個天一直欲下未下,仿佛是被什么人把它擋住似的,今天早晨,河里的水也突然沒有了,真是神奇啊!
河流,指的是眼前這條大涼山北部山區越西縣南箐鄉的南箐依漠河。她流白海拔四千多米的俄洛則俄山上。俄洛則俄山。一年四季云霧繚繞,峰頂有終年不化的雪,偶爾云開霧散的時候,白茫茫的峰頂才露出她的崢嶸。十分耀眼。
南箐依漠河的河水就是這座大山上的雪水和雨水匯流而下。她流經山腳下的好幾個寨子,也就流經岳父他們的寨子旁,就是她一直滋養兩岸上千戶人家和幾千畝肥沃的玉米地。
還有人邊抹去眼淚邊在說:你看這人啊!活著的時候,多做一些善事就會有好報。沙馬伍來是個有口皆碑的好心人,他的心就像來自俄洛則俄山上的雪水一樣清亮,他去世后的這兩天,就連天上一直下著的雨都停住了,河水也斷流了,好給人過往,真叫好人身邊不出亂。
我的岳父他真的匆匆地走了,我站在他身后的南箐依漠河畔,站在最后與他道別的人群里,看見他在山上的最后身影,一縷青煙順著山梁騰升,直升云霄。我在思忖,從此,在北部涼山,在這個世界,我與我的岳父是無法再見了,永遠失去了與他一起坐在溫暖的火塘邊,一邊飲當地的玉米酒,一邊拉家常的情景了,這反而對他生前的一些印象十分鮮活地浮現在我的記憶上。
我的岳父的確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不像別的男人能言善道,也沒有高大的體格,他不是個能吃能喝能做事的山里漢,他是個女性化的人。平常在家里,他與我的岳母調了個反。我的岳母是個牛高馬大的山里女人,她說話做事都酷似一個男人,一家人的粗活重活她同樣能扛在肩上,說話心直口快,但絕無惡意。她從小美貌出眾,年輕時,聽說前來提親的人門庭若市,就是現在,看上去也還有幾分年輕時美麗的痕跡;而聽說我的岳父從小是個身材瘦小,言語不多,做事勤快,慢條斯理,考慮問題總是細致周到,為人謙和的普通人。
恰恰就是他這種普通樸實勤快的形象,給我們晚輩些留下了無盡的回憶與思念。
在我的印象里,為人父親,岳父是個十分疼愛自己兒女的人!
我的岳父岳母一生共同養育了六個兒女,四個女兒兩個兒子,我的愛人排行老大,是長女。從小父母既是喂奶喂飯,又是接屎接尿,辛辛苦苦,把他(她)們姊妹些拉扯到能蹣跚走路的時候。他(她)們又寸步不離父親的背上了。至今,在我愛人的記憶里,她(他)們幾個兄妹是被自己的父親背大的。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下地干活,背水拾柴,放牧牛羊,趕集趕場。夜里開會,只要父親一出門,他那張不知疲憊的脊背就成了兒女們爭先搶奪之處,個個都想趴在父親的背上盡情地享受舒適與幸福。然而,趴在父親背上次數最多、時間最長的算是她,我的愛人。
她常說她父親的背好比是一座山,趴在父親的背上,那種安全、踏實、溫暖和舒坦的美好感覺至今也記憶猶新,尤其是感到一股濃烈刺鼻的蘭花煙味,時間久了,這味道不僅習慣,而且是越味越香。她說后來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只要聞到煙味,她自然會想起她的父親,也就仿佛看見了父親的背影。
岳父小時候進過學校,能識一些字,但就是這點道多不少的字讓他吃盡了苦頭,由此比起那些寨里一字不識的人,他更渴望文化,而且他把自己這種對知識、對命運的渴望寄托于兒女們身上。哪怕是家里再窮,也省吃儉用,把自己的兒女些全都送進了學校,讓他(她)們接受了學校教育,想的就是不讓兒女們步自己的后塵。他曾當著別人的而也發過誓,即使不能把自己的四個女兒培養成國家干部,也要讓她們識點字,好把她們嫁給城里有文化、有工作的人。事實上,后來,他已如愿以償,用行動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兒女些相繼成家后,特別是女兒們相繼成為母親,她們把心思全放在顧家上,卻顧及不了自己的父母,那分孝心也就漸漸淡薄了,反而是父母常來關心和看望女兒的時候多。逢年過節背肉來,發燒感冒找藥來,生兒育女抱雞背蛋來。真是苦了父母一生啊!
以前。越西縣南箐鄉與我們的州府拉布俄卓城之間隔山隔水,路途遙遠且艱,搭車更是不便,可就是在這條艱辛的路上岳父為了自己的女兒來回不知走了多少遍。
由于家里的孩子和愛人喜歡吃山里的洋芋,有一次,岳父背上一大口袋洋芋,一早從家里出發,先是過河,走一節平路到縣城趕客車。到一個叫普雄的小鎮下車后,又是背上洋芋爬坡上坎到火車站,然后換乘火車來。幾經周折,一路上又重又累,好不容易才到達我們家。當他拖著夕陽,負重進入我們的院里時,人已被沉重的洋芋壓彎了身,胸脯被壓來幾乎觸地。愛人我倆趕忙前去迎接時,發現他已是滿身汗水,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背。這一幕一直震撼著我的心靈,至今也難忘。
每次攜家回到岳父家,他人總是高興得不知所措。看見孫兒孫女,岳母往往是進臥室搜羅專為孫兒孫女準備的稀奇好吃的東西,而岳父總是進進出出,生火煮飯,殺雞宰小豬。忙于張羅飯菜,而且他總是要吩咐前來幫忙的年輕人,殺雞宰豬要挑大的。若是選小的,他總是不滿意,他為兒女們總是那般慷慨大方。
在我的心目中,時時處處,岳父總是把兒女們貼在自己的心坎上。
為人岳父,他是個十分關心女婿的人!
我們四個女婿,平時各自的生活和工作規律總是吃飯、睡覺、上下班,周而復始,一成不變,許多年了,沒有一點任何起伏和新鮮感。時間久了,連自己都變得麻木,見面時,很少過問一下彼此的狀況。反而是岳父他常常關心我們,惦記著我們。每次見面,他的第一句話總是問我們的身體如何,問起我們的生活,問起我們的工作如何,有沒有一點升遷的希望,時時把我們裝在自己的內心里,把我們當他親生兒子來關愛。
就我個人而言,還在先于他成為我的岳父之前,我本就該喊他個舅舅,叫他“俄依”。因為從我母親那方血統來講,他們都是曲比氏家。雖然一個在西部涼山,而且早已化成了山野上的煙云!一個在北部涼山,天各一方,未曾謀面,但在脈絡十分清晰的家譜上,母親他倆是毋庸置疑的兄妹。我早已注定是他的外甥兒。
也許是女婿加上血緣這種雙重親戚關系的緣故
吧,我們翁婿倆第一次見而就一見如故,彼此開誠布公,十分坦誠與信任。
他們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做,有什么難處,他要在第一時間告訴我,目的是要我拿主意,想辦法,我也當然是毫不保留,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他的心愿,因為舅舅是母親。
岳父不僅關心我們的生活,而且一直十分關心我的工作和寫作。他常常教育和提醒我,在一個部門工作,與人相處,要學會尊重領導,尊重身邊的同志。在利益面前,要學會吃虧,切忌不要學會先己后人,他常常對我講。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不要在個人得失上丟自己的臉面。工作上要嚴格要求自己,積極主動,要走在前面,不要落伍,要出得色,要人家給你豎拇指,否則,被人指責,我們作為岳父的也就沒有臉面了。
想起這些。他好比是我的親生父親。
他常常問起我的寫作,問起我目前是寫到啥程度?寫了多少?發表出版了多少?鼓勵我要堅持寫。他說,這個愛好至少比沒有愛好或只知喝酒耍牌打麻將賭博的強得多。事實上,有好幾次我是想甩掉手中的這桿筆,放棄寫作這樁費力不討好的事,但后來還是覺得手癢癢的,沒有放棄,其中與他的常常提醒和鞭策是密不可分的。
由此,回想起我這20多年的工作履歷,要說是有點業績,有點寫作成就,那我還得感謝岳父的在天之靈。
作為偌大一個寨子中的一家之主,岳父是個把鄰居關系處理得十分融洽的人!
岳父他們家所在那個山寨叫團和村,彝名叫“馬柴龍”。寨里有上百戶人家,有幾百號村民,是一個典型的稠密山寨。這些村民中有土生土長的;也有從其他寨子搬來的:有從近處搬來的;也有從遠處搬來的;有早就搬來后成了老寨子人的;也有初來乍到,還有點像客人似的人。因此,這個寨子里單就姓氏就有十來種。
在居住如此龐雜的一個山寨,為了土地,為了牛羊,為了豬呀雞呀狗呀,或牲畜糟蹋地里的莊稼,與人發生一點口角的事時有發生,更有甚者為了家族和個人利益,與鄰居結成冤家,老死不相往來,可我岳父家小是這樣。
岳父他說話做事都十分講究,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遇上什么事都堅持公道與原則,是個持悲天憫人的人。
他首先是助人為樂。寨子里不管是誰家出什么事,有什么困難,他總是積極主動去幫忙,去分擔,但從不提出任何條件和要求,還常常替寨里人出謀劃策,由此常常有人帶著問題和困難主動前來請教,所以凡是他在的地方也就很少出現困難和問題。
其次是他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天天生活在上百戶的人群里,生活在幾百人的親戚朋友中,利益沖突的事時有發生,在個人利益得失面前,正如他常常教育和提醒我們一樣,他以身作則,從不計較,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愿虧待別人,時時處處謙讓和替別人著想。由此。他家里的來人從來是絡繹不絕,他到別人家里也只有受到人家的歡迎和尊重。在叫“馬柴龍”的這個山寨,岳父時時處處只有人請他坐上面的,沒有一個叫他坐下面的人。
作為一個與山地打交道的農耕者,岳父是個一刻也閑不往的人!
馬柴龍背靠濃密的山林,面朝清清亮亮的南箐依漠河,是個依山傍水,不缺柴水,土地雖少但是個肥沃的地方。這里的許多人家先于其他許多山寨的人們過上了比較接近漢區的舒適生活,岳父家也不例外,但他們的先決條件都是勤勞。
我的岳父算是其中最勤勞的人。
我清楚岳父家的土地,他們家的土地既有附近的玉米地,也有半山上的苦蕎地和洋芋地,但最多的還是附近的玉米地,它們分布在好幾個地方,加起來有好幾塊。然而,岳父的勤勞使這些土地從來沒有荒蕪過。盡管家里的人手少,可岳父岳母在一年四季里,不管是天氣冷暖,刮風下雨,兩個老人總是早出晚歸,從不懈怠,這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人手不夠的困難。
他們家的幾塊土地,從翻地,栽種施肥,除草到秋收的農活,從未落后于別人家,反而只有是提前完成,由此鄰居些常說。人家只有老兩口,但做起活路來,比起我們五六口之家的還要快,別人常用他倆來責怪自己的人。
我的岳父比起許多家里的男人,從來不繃大男人的面子,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下地干活,上山打柴,做泥工木工,在家里生火煮飯,喂豬喂雞,都是一把好手。就是每年的這個季節,他家屋前屋后的屋檐下,掛滿了一串串一排排金黃而沉甸甸的玉米棒,十分招惹別人的目光。這是土地對人的回報,更是屬于對一個勤勞者的回報。
就說那天吧,就是他在人間生活了69個年頭。也就是岳父他人生的最后一天。那天,他照常起了個大早,吃過早飯,拿起木工具,坐在新修建的房屋旁做新床,為的是我們去過彝族年在新房里有地方睡覺。一整天,叮叮當當的木工聲從岳父家的新房旁傳開來,一直響徹整個寨子,悅耳動聽。到了傍晚,山上開始起霧,并向山下的寨子彌漫開來,也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這時,家里那兩條請人托放的母子牛只有母牛回來了,卻不見剛出生兩個月的小牛。岳父一問放牛娃,說是白天丟失在山坡上了。他一氣之下,停住手中的木工,把母牛趕回山坡上尋找小牛。
到了白天覓草的山坡上,母牛尋子心急,邊在哞……哞……哞……地叫喚,邊是滿山遍野地跑,年老體弱的岳父也只好跟著跑,由于爬坡上坎跑累了,突發心臟病,他最后是猝死在雨霧彌漫的山坡上。
大概不過一個小時,我們接到了報喪者的電話。驚悉噩耗,愛人我倆頭腦一片空白。她一邊哭,一邊在自言自語,他白天都是好端端的,那是不可能,那是不可能……
的確是太突然了,萬萬沒有想到,這人說走就走了,人的命薄真是不如一只雞啊!
我們找上車,連夜趕去。一路上,一場不合晚秋時季的傾盆雷雨一直伴隨著我們前行。山路上到處積滿了水,車仿佛是行駛在淺灘上,雨水一直嘩啦啦地涌流在車輪下。經過四個多小時的風雨兼程后,當我們進入南箐依漠河谷時,已是零晨四點半。
進入山谷,整個南箐依漠河處在黎明前的一片寧寂之中。河里的流水很小,沒有架橋,幾塊稍大的石頭墊在淺淺的河水里,供人們過往。這里沒有嘩啦啦的流水聲,只有細弱的琮睜聲,她仿佛是在向來人細述一位老人的去世,細述著一位老人清清亮亮的一生,但誰也無法相信三天后她居然斷流,難道岳父的去世也感動了南箐依漠河,她也在某個地方停住自己前行的細步,為老人節哀?!
當我們滿懷悲痛,含著滾燙的淚水,慌忙趕到馬柴龍,泣不成聲地來到岳父家,他已十分安詳地躺在靈床上,已永遠不可能起來與我們問候,給我們留下的是滿屋撕心裂肺的哭歌……
在祭奠岳父的三天里,從早晨到晚上,前來趕喪的親人們源源不斷,宛如一條條黑色的河流,流進馬柴龍,流進這個古老的山寨,讓這個寨子變成了一個波浪激蕩的黑色高原湖。
此刻,站在南箐依漠河畔,看見周圍前來趕喪的人群開始掀動,看見有人漸漸離去,看見山坡上漸漸消失的青煙,一個人就像南箐依漠河的河水,已消失在我們的眼前,從我們的目光中走進了我們的記憶里。但是,我想,到了明年的雨季,南箐依漠河還將會來水,而且流水不斷,我們對岳父的深切記憶也將會不斷,因為岳父是個好人一生,就像是一直流在人們口中的南箐依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