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布絡魔”的誘惑

1、彝人鬼谷“達布絡魔”

在歷代“畢摩”彝經、“蘇尼”咒語或老百姓口傳文本中有一個與鬼神有關的，出現頻率很高的地名，它就是位于現今涼山州甘洛和越西兩縣交界處的彝人鬼谷——“達布絡魔”。

凡是在彝家山寨里接受過彝族傳統母語文化嚴格熏陶的人，只要一提起“達布絡魔”這個地名，就立刻感覺到毛骨悚然，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瞬間爬滿周身，似乎“達布絡魔”是彝族人體驗和理解恐懼，獲得并建構生命與恐懼之間深度關系的來源和方式。故而，“達布絡魔”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和精神密碼，以其特有的意義和價值，鑲嵌于彝族母語文化敘事的古老譜系中，并一直散發著其殊異的光芒。

“達布絡魔”是彝語“ndep bup lo mox”的音譯?！皀dep bup”是一種草本植物，民間稱蕁麻；“lo mox”的意思是指深谷、幽谷、大峽谷。這地名在彝族地區為什么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呢?首先，是因為據民間傳說，那里居住著食人魔王“措則莫舒阿荷”和女鬼之始祖母“孜姿妮扎”這兩大男女魔頭的緣故。兩大男女魔頭手下又有無數兇惡殘暴、為所欲為的男鬼女鬼、大鬼小鬼、魑魅魍魎，他們以殺人吃人為職業，自古以來。給遠近山寨彝人的身心籠罩上一層又一層可怖的陰影。并且，山寨中的“蘇尼”和“畢摩”對此地的由來、地形地貌、植被分布、功能和作用有完整的詮釋，還不斷將彝多各地寨子人戶家里作祟的鬼怪驅逐到該“鬼地方”，從而使這種恐懼及其對恐懼的應對與表述模式化、體系化、體制化，以至代代相傳，直至永遠。其次，是因為人們總是希望像人的世界一樣，鬼也有個固定的居所，一來讓那些妖魔鬼怪也擁有自己相對固定的家園和領地，不再成為孤魂野鬼肆意侵擾人間；二來所謂鬼怪其實都是我們直接或間接的親人，雖然這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親人最終成為了萬惡的魔鬼，可我們也發現人類始終無法決然放棄一個與鬼為鄰的世界而去創造全新的、純粹無鬼無靈的世界。再次，鬼似乎是彝人對人性之惡的一種覺悟與想象的載體。

鬼與我們其實是相依為命的呵。

由此，“達布絡魔”成為善惡之根源，溫暖如初，充滿誘惑，生生不息!

2、鬼板畫“尼茨薩苤”

鬼，無形么?我們賦之以形，而后再予以無盡的詛咒。

我們深知，人的世界是有限的，于是，我們借助對鬼的想象，延伸人類意識的邊沿。為了與鬼進行永恒的對抗，我們按照人的生存模式，以我們身體里殘存的神性，營造了一個鬼的完整世界?！斑_布絡魔”是鬼的故鄉，“措則莫樞阿伙”是鬼的父親，“紫孜妮扎”是美麗的女鬼，大大小小的鬼的子女遍布我們的周遭，潛藏于我們的夢中。鬼板畫“尼茨薩苤”則是行駛于人、神、鬼之間的一葉神秘的木舟。

由陽光下萬物自在而斑駁的投影，我們開始構建一套關于靈魂存在的學說；由黑夜里心靈對光明的無限期渴，我們穎悟了人類生命潛淵對不可知事物探求的欲望。從此，我們獲得了對抽象世界命名的天機與能力。當然，在降伏妖魔的每一次行動中，我們真誠地付出了必須的代價；在祈福禳災的每一個儀式里，我們的確獲得過神圣的佑護。

我們原本就是天神播種在森林中頑強的種子，以林木為伴是我們終生的歸宿；我們原本是天神放牧在草原卜的綿羊，依水草而居是我們不變的天性。我們承受著林濤無盡的寂寞，我們領略著草原曠世的孤獨。于是，我們擲地有聲的靈肉之間，一棵鬼樹開始神秘的生長；于是，我們卷帙浩繁的歷史深處，一條鬼的河流貫穿始終。

從懼鬼、鬧鬼、驅鬼，到招鬼、戲鬼、戀鬼，再到信鬼、崇鬼、敬鬼、不人不鬼，“諾蘇人”的歷史，真可謂人鬼情未了。鬼板畫，今天已經作為“諾蘇人”的自畫像。被一些膽大的研究者和博物館收藏。

我總擔心他們：未來某一天會養鬼為患!

3、美女鳥“孜紫妮扎”

自古以來，人世間的美與丑、善與惡、罪與罰總是糾纏在一起，成為歷史敘事中永遠的矛盾體，預示著人性本身的深奧和歷史生命的荒誕。

“孜紫妮扎”是一個廣泛流傳在涼山彝族“諾蘇人”中的民間神話故事。也是彝族“諾蘇人”中“蘇尼”巫師和祭師“畢摩”反復述說的關于鬼的起源故事彝語中“孜紫”是通過擬聲命名的“鳥兒”的名稱，而“妮扎”就可以直譯為“女美”，即“美女”。彝族諺語“人美鬼伴附”的說法，大概最早來源于“孜紫妮扎”的傳說。

傳說中的“孜紫妮扎”是食人魔王“措則莫舒阿荷”的女兒，住在彝人神鬼學說和民間信仰中選定的鬼谷“達布絡魔”。后來，食人魔王被神人“惹迪索夫”消滅，“孜紫妮扎”僥幸死里逃生，先后演變成蜜蜂、紅腹母鹿、紅翅鷂子、花斑豺狼、白尾猿猴、灰白公山羊、灰白公獐、山中美女和棕色公山羊等外形來流竄人間。后被獵人“阿威尼庫”看中娶為妻子。婚后第四年，依然對丈夫忠貞不渝，但其鬼的本性和行跡被丈夫“阿威尼庫”察覺。于是，丈夫為了懲罰鬼妻，謊稱自己生病，讓鬼妻去遙遠的“俄洛則峨”雪山上取冰雪來解渴，趁“孜紫妮扎”去采冰雪的工夫，丈夫請來畢摩將鬼妻詛咒現原形變成一只奄奄一息的棕色公山羊，扔進巖洞，被水沖到下游河邊。當時，有七個婦女去山中砍柴路過發現便用砍柴刀將這只死在河邊的棕色公山羊剖后燒熟分食之，隨即一一變成了更多的女鬼妖精，繼續作祟人間。

“孜紫妮扎”，如此美妙的名字，表述的卻是一段辛酸、陰險、報復、仇恨和殺戮的人鬼對抗的經歷。難道彝人祖先早就懂得美麗的獲得必須付出慘重代價的道理?難道美的本質是殘酷的爭奪和殺戮?難道為了建構人性敘事的復雜性和合法性，是人是鬼，都得付出犧牲?還要繼續犧牲多少個“孜紫妮扎”和為了驅趕“孜紫妮扎”而繼續傷害多少無辜的犧牲的生命，彝族人的歷史才能走上完整、健全和文明的正途?

實際上，“孜紫妮扎”已經成為彝族母語傳說史中的一個關鍵詞。是彝族文化意識中很多必要的生命禁忌與生命福祉相伴而生的生動原由。我愿“孜紫妮扎”這只“不死鳥”和我一同永遠堅守母語蔚藍的天空。

4、大巫師“拉茨俄覺”

彝族人深信：“神巫之首是‘拉茨俄覺’，‘畢摩’之首是‘阿蘇拉則’”。從此，“拉茨俄覺”這個名字，猶如耀眼的珠寶，成為母語世界閃光的首飾。

大巫師“拉茨俄覺”，你的霧靄，從這座山岳漫向另一座山岳，從這片森林漾過另一片森林；你的山泉，從這條溝谷流向另一條溝谷，從這個寨子浸入另一個寨子；你的夢幻，從山里女人的懷中，不斷飄向天地相連、靈肉相依的神鬼之都；你是真正黑色的彝人，習慣用生命的底色反射出鬼魂的膚淺。

大巫師“拉茨俄覺”，你的母親用畢生的淚水養育你的身體，你卻用永恒的孤獨詮釋山河的秘密；你的父親用陰險的咒語，對付自己命定的敵人，你卻輕易放棄烏鴉的本性，蒼白，從此成為旗幟，飄揚在你的上空。

據傳說，你又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能夠將深埋在三座大山下的神鼓之槌“則木阿烏”拔將出來行巫的“尼尼阿斯”和“迪迪津庫”兩位大巫師的誕生地?？磥?，神巫是土地，土地是神巫，神地合一，猶如神人合一，神和人都離不開土地，也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土地，人和神一樣聰明絕倫。

大巫師“拉茨俄覺”，時日的殘輪猶如你千年的神鼓，難以激活不朽的神力。歷史的滄桑仿佛你無助的鼓槌，無法擊打出撼人的神樂?？赡愕膫髡f依然遙遠而親切，你的英姿依然朦朧而清晰，你的聲音依然渾濁而純粹，你的神力依然強勁而脆弱，你的道路依然若隱而若現，你的命運依然堅韌而孤單。

但愿我不是最后一位深情回眸你漸漸隱沒于山林鄉野的身影的信徒，但愿我的回溯與追憶不是對你悄然而逝的蹤跡的最后的祭奠，但愿我們在未來某個生命的驛站再次邂逅!……

唯一遺憾的是，你的消逝并不代表你的敵人的消失!……

5、雞毛里的山風

雞毛是靈魂的船槳么?山風是無邊無際的碧浪么?只要有神明的言辭引路，我們就可以順利超越任何急流與險灘，抵達寧靜而曠遠的彼岸。

在大西南幾千種飛禽的家族中，我們確定與雞結緣；在云貴高原幾萬種禽類美麗的羽翎中。我們首先選擇了雞毛。我們看重雄雞對時間天才的靈敏，總是用自己清澈的聲音為我們丈量日月的旅程；我們鐘情于母雞對生命特殊的悟性，不斷用自己恒定的體溫孵化雛雞的黎明；我們更向往與那輕靈而飄逸的雞毛一道，于懸崖絕壁之間，于刀耕火種之地，于古戰場上空，于罌粟和箭簇林中，成為自由的精靈，綻放我們地域的花朵，譜寫我們族性的詩篇。

我們意外地發現雞的神性與功能。我們開始用雞卵、雞舌、雞頭、雞翅和雞身占卜我們與雞通靈的身體的禍福；我們毫不猶豫的把雞冠看作帶利齒的山峰；我們從雞舌長勢上預見我們家族的吉兇；我們把雞的頭顱當作族人生命的圖譜。我們深諳雞毛遇到鮮血、遇到火焰、遇到神巫的祝咒詞時表現出的非凡的形態及其象征的意義。我們用白色的母雞招魂，那些丟失的魂魄一呼百應；我們用大紅公雞驅鬼，那些作祟人間的孤魂野鬼會一掃而光；我們長期目睹并一再摹仿雞毛在山風中自在飄搖、騰飛、跌落的姿影。

毫無疑問，我們與雞結緣是與生俱來的福分，雞最早成為我們具有特殊神力的工具和手段。我們用殺雞的方式來預演殺死我們的敵人的場面；我們以打雞給對方的行為來傷害我們生活中虛虛實實的仇人。當然，我們曾從那惡鷹嘴里搶回翅羽未豐的雛雞；我們也反復體驗用雞毛搔撓耳朵時的無比的愜意；我們還一代代傳承著雄雞為什么沒有性具的離奇而古老的傳說。

我們也曾干過把白色卵石和雞卵一同讓母雞孵化的蠢事。

山風中孕育的雞毛，雞毛中生長的山風，成為我們生存必須的利器，將永遠伴隨我們生死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