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的瓦豪(Wachau),有一年中最多的顏色,梯田上又開始收葡萄了。”
“不過,”沒等我進入憧憬,Michael就恢復了他編寫營銷計劃時的嚴謹干練,“未來一周有霜凍降雨,務必帶好防水沖鋒衣和登山鞋。”哦,我了解,除了美酒佳肴,要做個真正奧地利意義上的“bon vivant”(錦衣玉食者),那兒一定得有些山路在等著你。
生命力大叛逃
幾周前剛剛慶祝過登錄世界遺產名錄10周年的瓦豪,盛產杏花美酒、史跡掌故和總能把當下和傳統拿捏自如的生活智慧。在這段下奧地利州的多瑙河谷,作為參與地區發展和遺產保護工作的一個小分隊,Michael的NGO團隊已經堅持了7年。他的第二身份是我的客座講師,會在每個夏季學期準時現身柏林講授營銷管理。我有時開玩笑,“奧地利人來了,夏天就來了。”不料轉眼河西河東,如今換瓦豪說,秋天來了,你也來了。維也納機場,Michael大早就開車來接機。我們直奔80公里外的瓦豪去,有點像接上暗號的城市叛逃者。要知道我剛從上海來,那里剛開了足足半年的嘉年華,想讓全世界見證城市很美好,地球也很擁擠:同時我也有點害怕笙歌處處的維也納,雖然當年有個茜茜皇后艷驚世博,但弗洛伊德老師也在這里教育咱凡夫俗子:尋找快樂只是末日途窮。可我不信,就在此刻,呼啦啦追趕著我的快樂明明不是F老伯的死亡驅動(deathdesire),而是車窗外一浪高過一浪的秋色。秋天在漲潮,幾乎把輪胎都浮了起來。我就在這場秋色大起義中,被種不由自主的生命力挾裹著,仿佛長驅直入叛軍大本營。峰隨路轉,山巒林梢間不斷涌出各種顏色,如你追我趕的綠林好漢扯著旌旗夾道相迎。現在,連載這個懷疑主義者也可以確定我們正離開維也納那張冠冕堂皇的精致面孔,深入這個山地國家的豐饒腹地。
空氣里的青草氣、水氣、花果氣都越來越濃。藍到不能再藍的多瑙河終于不再捉迷藏,她罷了良駒,解了鬃纜,就在我身邊大咧咧平躺下來,頓時山地淪陷。待回過神來,人已身處重圍。低平河岸,伶仃沙洲,身旁的河神散發弄夕涼,呼吸明凈,坦然到偌大的天空也得素面就她,俯身與人親。山不高,地卻很遠,行行列隊的葡萄架接應著彌望的杏樹園圃,借著千石墻一梯梯爬到漫山遍野。是的,我在瓦豪。我要面對的不僅是這36公里河段兩岸上千年沉積下來的文化景觀,更有一群身世更古老的“維納斯的后代”。
尋找史前維納斯
不是12世紀在Duernstein城堡下搜救“獅心王”的英格蘭游吟詩人,也不是14世紀在意北圖書館里探案歸來的Miek修道士,我效忠的不是精神或現世的帝王,而是被囚于現代侯門的史前偶像。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朝思暮想的那兩位“瓦豪維納斯”,一位來自Galgenben,一位來自Willendorf,芳齡都在30,000歲上下。用現在的審美,“大V”是柴火棍,“小V”,是贅肉媽。她們被鎖在維也納某博物館的保險柜里,不見天日的時間和現代性樣長。不,我當然不會去博物館里尋找女神——那里只看得到被定稿的歷史,被隔離的文明斷片,被連根拔起的戰利品,枯萎掉的標本,草標一樣的身世描述,冷冰冰的碳元素結論——我不緣木求魚。
第一站,Spitz。城堡山下的小鎮,謙遜到幾乎可以被溫柔起伏的秋山吞沒。這山號稱“千桶山”——每年千桶好酒的收成。瓦豪人的哲學是“保質不增產”,所以這名字至今童叟無欺。由疙疙瘩瘩的鵝卵石街道盤旋上山,再迫不及待的使命,都不由得慢下來。穿過中世紀的過街拱廊,Hichael的辦公室在鎮子最高處,素樸的中世紀老庭院,門前的登山小徑通往后山頂,四望都是金鑲翠的葡萄園。
狹窄的老木樓梯旁攤著批新做好的世遺標識牌,它們是瓦豪河谷曝光率最高的接待員,給渴望更深入此地的游人指引方向。辦公室里充溢熟悉的NGO風格,繁忙有序的理想主義,不拘小節。M那些可愛的同事們一一現身,不再是住在故事里的那種藍精靈。HBA、植物學家、資深導游、戶外控、愛酒人、社會工作者,他們是牽線搭橋的新生代引路牌,把新的保護理念和技巧,融入并串聯起當地社區生活的細枝末節。
碎石地面的老廣場依山傾斜,廣場中心一架鐵水泵。我以為是裝飾,Jutta用力一壓,泉水流了一地。喜歡環球旅行的Jutta是維也納姑娘,如今卻收心安家在瓦豪。老教堂靜靜守在廣場一角,簡樸到極點。但幽暗的魚鱗瓦上繡著青苔,美得如經霜紅葉。我拉著她就往里走,完全沒想到是掉進了個兔子洞,不,是狂歡節的農貿市場。新鮮的紫葡萄,盤成比臉盆還大的嘟嚕,掛在主祭臺的圣像下。小祭臺都被當地土產的五谷雜糧和鮮花瓜果精心裝點,甚至有碩大的葡萄花車王冠。“這是求主保佑豐收,秋天的傳統活動。”J解釋給我聽。
沒有唱詩班,每個祭臺都是一首贊美詩,是和聲,也是復調;又像歌謠,風雅頌俱全。有的是樸實農家樂,南瓜蘿卜堆成山;有的是婉約鴛蝶派,成排的蘋果做燭臺,野花一小瓣小瓣地在玻璃杯里幽幽地開,有的豪放直白,直接就擺上酒桶酒瓶;有的沖淡玄秘,干到透的杏核圍著虬勁的葡萄老根,白色鵝卵石擺出條多瑙河床。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教堂!簡陋又安靜的空間里,僅這些沉默的大地生靈——五谷雜糧、花草樹木,甚至石頭沙礫,已豐盈響亮到讓人熱淚盈眶。不需要彩色玻璃窗的光線魔法,不需要圣歌贊美詩的聲音媒介,神滿滿地擁著人,他是萬物。那一剎那,我想到“小V”,地母一樣的她低垂著頭,密密麻麻的“發辮”蓋滿臉。哎呀,我怎么越想越覺得那不是發辮,而是瓦豪豐收時的葡萄藤嘛。
上山,走透“世遺小徑”
瓦豪三分之二的地域被森林覆蓋,作為1994年歐盟評出的“Natura 2000”,這里有3大植物帶和超過150種鳥類,而作為2000年入選的“世界文化景觀”,這里有超過5000處歷史古跡,包括修道院、城堡、廢墟,中世紀以降的城鎮和村落。數據就是說服力,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信心崩潰——怎么看得過來啊?今年7月剛開發的“世遺小徑”(WorldHeritage Trail),恰到好處地治療了我的絕望。總長180公里的徒步路線,幾乎經過瓦豪最美麗的風景、最有代表性的景觀、最重要的古跡、最有趣的市集,也串聯起那些散落鄉間的無名珍寶。你可以翻山越嶺,再借渡輪往來,用一周時間走透多瑙河南北兩岸。如果還有體力,應該再加上JauerlingCircuit,才能體會瓦豪性格里“山”的一面。沒錯,徒步世界遺產,我贊美這個主意。瓦豪,不該是被分裂成一個個零散的景點或目的地,它必須作為一個整體來由我們親身串聯。我們不能只是“看古跡”,而是要“走脈絡”。
水邊歡騰,山中清靜,Hichael和我大早踩著露水進山,更覺得遠離塵囂。JauerlingCircuit,90公里山路,就像是獻給峰巒的花冠,環繞著Jauerling-wachau自然公園,Waldyiertel牧場和當地重要的民間朝圣地——Maria Laach。修道院坐對森林牧場,外表極簡樸,真是清修之地。對比瓦豪兩大名勝修道院Gottweig Abbey和Melk Abbey的金碧輝煌,這里的確很草根。嬤嬤出來相迎,披著一件粗羊駝毛褂,可見山中苦寒。室內沒有暖氣,但處處塵不染,讓人心里亮堂。圖書館、資料室,藏品極豐,當然最多的還是痊愈者獻贈的禮物——這里以除病去疾聞名。角落里幅不起眼的圣母畫像,仔細看,畫面背景上密密麻麻的居然是簽名——那時的朝圣者也真夠大膽!不過再想想,這熟絡不讓人覺得冒犯,倒是種最真誠的敬愛。那些深淺不一的歪歪扭扭的簽名,來自幾個世紀前的普通人,如今像背光一樣烘托著圣母的臉,倒比畫出來的背光更美。我叫它,Jauerling的光。
Jauerling,海拔960米,世遺小徑的最高點,瓦豪的最高峰。穿過大片的原始林,就看見natureparkhouse那黃綠相間的小木屋。“這里被廢棄很久了,我們剛完成重建。”Ronald是世遺小徑項目的執行人,Michael團隊里最年輕的同事,大學里的專業是生態哲學。
木屋前的平地正是最佳觀景臺。林濤從眼前翻滾下去,在整個河谷里輕搖慢擺,再以蕩漾姿態,密密擁上間或點綴著古堡尖塔的嶙岣峰頭。因為有山,多瑙河在這里,不是施特勞斯的圓舞曲,而是舒伯特的搖籃曲。它造就溫暖干燥的潘諾尼亞氣候,從東到西滲透谷地。高地森林,低地果園,中間交錯著層層疊疊的梯田葡萄園。其間比例組合,是土地使用的歷史方法的積累,也是世代調試平衡的結果,倒比單純的“自然資源”更難能可貴。阡陌中一簇簇村落市鎮,以中世紀時的商道小徑相連。輪渡火車,多瑙公路,現代化的交通在這里只是點到為止,恰到好處。尤其那條1909年建成的鐵路,在Krems和Emmersdorf之間,更是地形學的奇觀。
松濤陣陣,眼見一連串烏云從山對面翻涌過來,趕快躲進木屋,要了杯花草茶驅寒。吃和戀愛一樣,第一印象聯系著第六感。譬如昨天河邊小酒館里迎接我的第一碗鵝湯。感謝瓦豪,讓我對日耳曼人廚藝的印象不僅大為改觀,且充滿期待。今天的艷遇是用奇怪草藥燉出的鹿肉,以及口感細密的山地奶酪色拉——里面的山羊奶酪,小土豆和洋蔥碎真是水乳交融到妙不可言。大廚Gratz是個靦腆的小伙子,他們一家住在隔壁村莊,被M的團隊請來經營這家小餐廳,讓登山客有個舒服的落腳處。事實上,除了瓦豪著名的葡萄酒莊tavarn,這種小客棧和小酒館從15世紀起就遍地開花。修道士、酒莊主、商人、騎士、朝圣者和學生,是瓦豪山谷里最早的旅人。同樣的小路上,我們經過的是否是同樣的風景?
答案沒有是或不是,還是一起走走吧。兩個人的山路,沉默到如此美好。有時候,最好的風景,不是還原或見證到的一張明信片,而是遇見別人不能替你預設的新發現
真實,瑣碎,出人意料,三分帶淚七分甜。那僅剩側立面的文藝復興式城堡固守溪邊,像顧影自憐的美麗畫皮,河邊落寞的雙人椅,騎自行車的人經過時順手放上去大把野花,無名牧場上的最后的奶牛們看上去卻如此憂傷,生意興隆的圣誕樹苗圃正在山坡蔓延,而世遺小徑上賣力工作的志愿者們早已收工,成功地“躲”過了我的鏡頭……在那些我甚至記不住名字的角落,我領受了最多的美的恩惠。
市井的珍珠
Melk,瓦豪西大門,巴洛克宮殿般的修道院Heik Abbey雄踞峭壁。修道院里那只教冠,由100多顆瓦豪出產的淡水珍珠鑲嵌而成。如今的多瑙河岸邊已沒有采珠人,但山水間這些老城古鎮,是真正的瓦豪珍珠,它們不再為權貴裝點冠冕,而是呵護生活于其中的普通人的幸福。
梅爾克修道院,德高望重的天主教本篤會修道院——1418年的“梅爾克復興”對奧地利和南巴伐利亞的宗教格局影響深遠。196米長的皇家走廊上懸掛著歷代奧皇肖像。9萬冊藏書的圖書館里可以找到《尼伯龍根之歌》的古殘卷。當然,艾柯筆下的小見習僧侶阿德索(Adso),經歷了那場離奇的意北探案后也回到這里,繼續苦思知識和真理的拉鋸戰。其實艾柯原本要用《梅爾克的阿德索》來命名那本后來被奉為經典的符號學小說,而非現在的《玫瑰之名》。如果那樣,摩肩接踵的游人恐怕會再多一倍。如今,失修多年的北堡壘正被改造成全新設計過的游客中心。連禮拜堂里也有裝置藝術——金碧輝煌的祭臺下巧妙裝飾著宗教主題的當代攝影作品。“你看,他們絕不保守!”Hichael說。游覽結束時剛好趕上午禱,M是天主教徒,管風琴齊鳴中,他認真地唱起了德語祈禱詩。沒想到這位老兄的聲音可以這么溫柔,后來才知道他可是多才多藝,還有自己的樂隊,出過唱片。
Durnstein,粉藍色巴洛克教堂如水鳥棲居岸邊。峭壁上的殘垣曾囚著著名的“獅心王”查理。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六世拿這位十字軍戰友狠敲了一筆竹杠,3萬公斤白銀,相當于英格蘭國庫的十年收入。為了支付贖金,英格蘭大主教刮地三尺,據說就引出了羅賓漢。巖下的新月形河灣,1788年俄奧聯軍和法軍曾有撲朔迷離的一戰。而今此處最出名的是葡萄酒莊和小面包。俱往矣,到底還是民以食為天。
歷史名城Krems-Steln,瓦豪東大門。山頂的修道院Gottweig Abbey,是Krems天際線上的小太陽。不過這還只是個半吊子工程,18世紀時那仿效西班牙Escorial的龐大建筑計劃害得當時的院長差點被罷免。我就住在Krems-Sbein,從山頂鋪到河邊的奇妙雙城。河岸邊的Stein,出身于碼頭和關稅卡,Krems背靠山坡,把守著支流沼澤,適宜生產防御。兩個小鎮從1305年聯手,步步為營地從各種上層統治那里為市民爭取發展空間。如今在小城里散步,就像上歷史課,千年的城市發展史,章節連續,物證豐滿。當然又比上課有趣,中世紀的石子路忽上忽下,就像在時光隧道里捉迷藏。你以為在爬座山,沒想到一抬頭就看見多瑙河如銀河倒懸一樣掛在層層疊疊的各色穹頂尖項上。你以為是在訪古,沒想到這城市點也不服老:沿著藝術小道“Krems ArL Mile”,博物館和音樂會都藏在老酒倉老碉堡里,Klangraum Krems,空空蕩蕩的前Capuchin修道院,美麗的骨架為音樂會、藝術展和節慶日搭建了絕妙舞臺;Gozzoburg,永遠在修修補補的中世紀豪宅,奇特的建筑結構幾經滄桑。Michael帶我找到閣樓的密室,懸梯兩側的墻角,爬滿了美得驚人的壁畫,像空中之城的墻腳線。
除去新老交織的反差,連它平淡的中間態,我也愛。簡潔低調的設計酒店樓下就是單車出租點,對面是大學校園。幾步之外是老公墓,監獄,老市場門口一個小花店。大家濟濟一堂,一切都是平等的,我喜歡。傍晚沿著監獄外墻散步,混凝土建筑居然很安藤忠雄。老水渠、單軌鐵路、幼兒園、公寓樓都有夢一樣顏色的窗戶。一路走到Museumswirtshaus Hofbauer。坐在群本地老饕中間,在主人收集的滿墻胡椒瓶唱片機的注視下,吃到了辛辣又甜蜜的青芥蘋果醬和當地特色牛肉湯。我問湯里那蘿卜似的東西是啥?大媽一轉身就去廚房帶回來根鮮靈靈的大棒槌,一手是泥,絲毫不怕弄臟了她那漂亮的中世紀管家裝。
白色版“杯酒人生”
“你愛紅的還是白的?”Michael Wagner猶豫了一下,“紅的白的都好啦,但在瓦豪,當然是白的。”嗯,我理解。誰讓這里出產全世界最好的干白,尤其是優雅的雷司令(Rieslinge)和愛耍點迷人小性子的奧地利綠斐特麗娜(Grune Veltliner)。現在有了兩個Hichael,這位酒專家M,大家叫他Micky。Hicky在一個沒有葡萄的奧地利山區長大,商科畢業后去瑞典做服務生,不料老板是個酒癡,天天給他上課。“我也著了迷,想學和酒有關的一切,所以去法國、日本,邊學邊打工,繞了大圈。”兩年前Micky帶著日本太太回來,在大學繼續進修,也為Michael的團隊負責酒項目。他愛說這是一個“循環”——這個為酒而花了十年時間繞了個大圈子的奧地利人,在瓦豪開始了下一個循環。
瓦豪酒的分類體系Codex Wachau極其特別,是用羽毛草(Steinfeder)、訓鷹套(Federspiel)和綠蜥蜴(Emerald)三種瓦豪“土產”代表從低到高的酒精度級別。奧國酒向來是遵循德國系的分類,只有瓦豪勇于另立山頭。早在1983年,瓦豪的釀酒人便組織了社團聯盟Vinea Wachau,力圖打造地區品牌。除了要求成員恪守國家質量法規,他們還建立了Codex wachau并執行品質監控。規則包括“當地原產原裝,無添加,無人工濃縮,無香料,無分餾,手工采摘”,簡單說來也就是“堅持傳統”。當1985年個別奧國酒商在紅酒中添加乙二醇增甜的丑聞震驚歐洲后,瓦豪人的固執老套就成了先見之明。“十年前人們總說瓦豪太保守,十年后,他們倒都夸我們是先鋒了!”
“咱們去酒莊吧。那里才是真正品酒的地方。”Micky拉著我從Krems往Du rnstein方向去,車兩旁盡是梯田石墻。Hittelbach家族的酒莊Weingut Tegernseerhof,歷史可追溯到12世紀,當時屬于巴伐利亞Tegernsee修道院。1803年,酒莊正式成為私人產業,到Martin的父親手上已是第五代。這村子里幾乎家家都是世家,建筑也大同小異,很難不走錯門。不過一進庭院就顯出不同一中庭里全然不是農家樂風格,而是頗有禪意的現代花園。品酒間掩隱在蘆葦和樹蔭后,玻璃立面,借老石頭房子一角延伸出通透空間。我們在這雨打芭蕉的玻璃盒子里等著Martin,感覺這氣息像極了瓦豪的干白:不管有多少種性格和復雜情緒,底調總這樣清透。
Martin不愛寒喧,對人對酒都態度嚴肅。明知道我只是菜鳥加白丁,兩位老師就是不放過。才喝下第一口,四盞犀利“探照燈”就射過來,“So?”還沒聽課就要交作業々好慘。快快快,羽毛,蜥蜴還是鷹套,我的小腦瓜努力搜索那些不明就里的概念,糟了,它們全嚇跑了。只好深呼吸,靜下心來,慢慢地,味蕾上的真實感覺開始發芽,四下攀爬,最終接上了空空蕩蕩的腦神經元。由著舌頭信口開河,三個人你來我往,倒越聊越開心。一直喝到那杯STEINERTAL,好奇怪,這一次,我確定無疑地喝出來只小蜥蜴。滿腦子的杏子蘋果葡萄醋栗都熟透了,它懶洋洋地從我舌頭縫里爬出來曬太陽,動作遲緩,氣息強烈,顏色是綠里帶著孔雀藍,像流勢緩慢的多瑙河,偶爾還稍帶著河底白卵石的涼,和青苔的腥。我屏著息伸手去摸摸它,它一動不動,小心臟就在我手指下輕輕跳動,忽然間被什么驚動了,一溜煙就不見了,小尾巴只甩了道閃電在我喉間。這是Smaragd嗎?大著膽子問,沒錯啊!舉杯同慶。
喝酒的手舞足蹈,釀酒的可是兢兢業業。Hartin不斷接答電話排兵布陣,原來昨夜的霜凍完全改變了采摘計劃。“釀酒真不容易,每一步都得小心控制吧?”“不是‘控制’,”Martin字斟句酌,“是‘選擇’。我們永遠不可能控制任何事,不管是酒,還是自然。”他進一步發揮……“其實每種酒,我都只能告訴你我的感受,不能說我就懂它。”“那你自己呢?生來就喜歡這行?還是別無選擇?”“呵呵,幾乎別無選擇。不過在我這兒也是順其自然,我是第六代嘛。我小時候挺喜歡做菜,不過在家里當當廚師也不屈才。”“那你喜歡紅的還是白的呢,”我幾乎有點惡作劇了。“我的心是白酒的”,Martin卻很認真地回答,“其實白或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我所來處(I likewhere I come from)。我們不可能聽從市場或潮流改種紅或白,就像瓦豪永遠是瓦豪,你不能改變傳統,你只能有所創新。”正說著,庭院里走出來個戴氈帽的帥老頭——那是Martin的父親。“你父親喜歡你的品酒間嗎?”“呵呵,這是他的極限,”Martin大笑,“我爸是他那個時代最革新的瓦豪人,但現在太多的變化讓他受不了。比如更多人只在超市里買酒,不了解也不在乎每瓶酒的來龍去脈,釀酒人都努力變成生意人,但種植葡萄才是好酒的關鍵!”“那你怎么評價瓦豪呢!”Hartin想想,“可能我們的確老套,Old-fashion,但我們也很創新。”“Hartin,你真是個哲人。”“不,我只是個農民。”
離開左岸Martin家的品酒問,我們又去了右岸Hutter家。左岸朝陽,土壤由云母、片麻巖和板石構成,礦物質豐富;而右岸相對涼爽,沙岸上沖積物富足,土壤更為肥厚。從左岸到右岸,從河岸到山坡,從低到高,葡萄的脾性都大為不同。Hutter家在兩岸都有葡萄園,說起這些細枝末節的區別來如數家珍。Hurter的二兒子小小年紀就開著拖拉機在園子里幫忙。Micky跟我說,瓦豪人對傳統產業特別自豪。他們很小就有心繼承祖業,然后跟著大人從最基礎做起。難怪人家的傳統不是花架子,而是底料十足。
沿著葡萄架巡視,Hutter一路挑揀掉次等品相的果實,也順手摘下幾粒好的給我嘗,呵,真是甜透心。據說葡萄成熟期越長,在架上越久,糖分就越高。Hurter家現在采收的正是極品酒里的晚秋佳釀(Spaetlese),要求含糖量(KMW)不少于19度。正聊著,剛好遇上質檢機構來檢測葡萄含糖量。于是質檢大叔和Hutter兩人各持一只探測器,表情嚴肅地在一大桶剛摘回來的葡萄里不停插插量量,再舉起來瞄瞄看看,十分有趣。檢測完畢,大叔在特定表格上做好記錄,一式數份,雙方簽字留底。程序結束,這才露出笑容,翹起拇指夸了幾句,握手道別。今年的葡萄質量著實不錯,我們跑到釀酒車間去小慶祝。從保持18攝氏度的大酒缸里,Hutter給我們倒出了最新鮮的sturm。這種發酵到4%~5%酒精度的葡萄汁,其實要兩周后才能成酒,口感鮮美,過時不候,所以常在釀酒季取少量賣做開胃酒。“看到它,就知道,新酒要來了”,Hurter很陶醉。Micky說,“你看,不是人在制造酒,酒只是自己發生了。”
這就是瓦豪人!自信滿滿,卻總是對著大地低首用心。他們努力工作,心態卻從容不迫;自豪于家園和傳統,卻從不炫耀居功。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這是“調配得當的享受之道”(well-dosed enjoyment)。是的,這里的釀酒人甘愿做農民,愛酒人也從不爛醉。如果這里有酒神,那一定不是狄俄尼索斯(Dionysus),而是“大V2和““小V”;一個如地母般敦厚,一個如閃電般自由。多瑙河是圓舞曲,也是搖籃曲。在瓦豪,她們的法典青春常駐。在這里,尋歡作樂可以調配得當,傳統和創新不必對立,老套和先鋒是個首尾相連的循環——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瓦豪給我們這個浮躁年代的綠色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