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民俗視野下的文學創作

摘要：《聊齋志異》是清代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信仰民俗是其中最瑰麗神奇的部分。本文從民間信仰和社會信仰兩方面闡述其中的信仰民俗描寫，并通過總結與分析，認為其中對信仰民俗的描寫深化了作品的主題，豐富了作品的思想，提升了作品的可讀性，是民俗與文學相結合的典范。

關鍵詞：聊齋志異；信仰民俗；文學創作；政治教化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2－0092－08

《聊齋志異》是清代蒲松齡以民俗風情、民間流傳的故事為基礎，通過天才的藝術加工和再創作著就的文言短篇小說集。清人張維屏高度評價其“小說家談狐說鬼之書以聊齋為第一”。赤伯特·A·翟理斯在1908年出版的英譯本《聊齋志異》序言中說：“《聊齋志異》增加了人們了解中國民間傳說的知識，同時它對于了解遼闊的中華帝國的社會生活、風俗習慣，是一種指南。”這也雄辯地論證了《聊齋志異》作為民俗文化與文學創作的融通結合，堪稱典范。

《聊齋志異》中對世俗民風的勸戒諷刺，對信仰民俗內容的生動描寫是其中題材最廣泛、思想傾向最復雜的一部分。豐富的信仰民俗資料，對信仰民俗的見解和移風易俗的主張，廣泛地反映了明清時期的社會制度、風土人情、博物知識及民間習俗、信仰、民間游藝等等。因此有必要對其深入研究。

一、《聊齋志異》中的民間信仰

(一)北方崇狐和南方的淫祀

《聊齋志異》俗名《鬼狐傳》，其中描寫狐的故事有73篇之多，內容多取材于北方民間傳說，大部分已經發展成結構完整、形象鮮明的短篇小說。狐崇拜和種種狐仙形象的形成始終與宗教觀念、民俗信仰、萬物有靈論同生共長，是中華民族悠久文化的綜合表現。

蒲松齡筆下描繪的狐精都有情有義、可愛可親，完全使讀者忘為異類。或寫狐與人交友，促膝歡飲，患難相助。呼友人之妻為嫂，視其子為己子(《酒友》)；或借狐女嬉笑怒罵，敢于說出封建社會婦女所不敢說的話，做封建社會婦女所不敢做的事(如戀愛自由)；《汾州狐》還談到狐不能過河的民俗，但為了送情人離去，特向河神請示渡河，作十日之依隨，充滿人情味。而《丑狐》卻無隋地鞭笞了穆生明知其狐而丑，但見金而喜從之，后竟背狐之德，因遭慘報。凡此種種，都旨在描寫愛狐以情，止狐以德，斗狐以智，宣揚民俗信仰中的懲惡揚善思想。

除重點寫北俗崇狐外，書中也描繪了南俗信奉五通神和青蛙神的情況。五通，亦稱“五圣”，宋洪邁《夷堅志》載其“喜淫”，常變幻妖惑。至遲在唐代末期，已出現對其的敬奉，明清時期，民間祭祀尤盛。《五通》中說：“南有五通，猶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祟狐，尚百計驅遣之，至于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婦，輒被淫沾。父母兄弟，皆莫敢息，為害尤烈。”文中描寫會稽萬生鏟除五通、婢女閹割五通的故事，都反映了民眾與淫祀陋俗的斗爭，也體現了蒲松齡民間迷信的清醒態度。

《青蛙神》記“江漢之間，俗事蚌神最虔，祠中不知幾百千萬、有大如籠者。或犯神怒，家中輒有異兆：蛙游兒榻，甚或攀緣滑劈，不得墮，其狀不一。此家當兇，人則大恐，斬牲禳之，神喜則已。”《關圣全書》載：東莞張氏女，自幼奉祀關帝，而“婿家素奉妖神，日：賴肚元，蓋蛤蟆精。四世矣。每娶婦人門，其家令婿與婦異室，邪神淫焉。次日夫婦方合。否則遂有奇禍。是夕，女但呼關圣求庇，果然危急時獲救。”

不管是北方崇狐、江漢迷信青蛙神，或江浙信奉五通神，都明顯地反映在“初夜權”上，真實反映了傳統男權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要求，即民俗心理學中所謂妓女情結和處女情結的雙重悖論，而上述異類便是明顯的寄寓。

(二)巫術與禁忌

巫術與禁忌是關于社會行為、信仰活動的限制約束觀念和做法的總稱。具有消極性、非理性的特點，發揮社會協調和功能整合的作用。

《聊齋志異》中有許多象征巫術和接觸巫術的描寫。《疲龍》寫琉球群島航海人以米驅龍的習俗。皆因為“龍畏蛆，恐入其甲。白米類蛆，糝米于水，龍見輒伏。”我國沅湘一帶古時亦有類似的飼龍習俗。《土偶》篇是寫一個孀婦供奉一個土偶象征她的丈夫，“如生時，每日酎獻”。天長日久，土偶竟變為真人，并與之交合有子，為人嘲笑，而其子滴血于土偶，竟“立入無痕”。《白蓮教》教主以紙舟放水中，施以法術，象征真人之浮海，施術者自己竟可以遠航千里。《陽武侯》中的薛祿的父親少貧，牧牛鄉先生家，在牧場上“輒見蛇免斗草萊中”，認為此地地處龍脈，“構茅而居”，后人果然發跡，“以軍功封陽武侯世爵”。凡此種種都是象征巫術。而《魯公女》中張生為盧女招魂，通過叫魂，領回病人的靈魂，使歸本體。這是接觸巫術的鮮明體現。

占卜也是巫術的變形表現。大多根據象征的原理或語言的巧合，于除夕或歲首以鏡卜吉兇的習俗。其法是：“除夕更深入靜，或有禱灶請方，抱鏡出門，窺聽市人無意之言，以卜來歲休咎。”《聊齋志異》中的《鏡聽》就是寫“貧窮則父母不子”，受歧視的二兒媳，以“鏡卜”得驗的故事。

在《聊齋志異》中還記述了“民間有病，閨中以神卜，倩老巫擊鐵環單面鼓，婆娑作態”的“跳神”活動。《上仙》、《跳神》兩篇描寫最為詳細。前者是康熙二十二年作者在濟南與高念東、高振美為高季文請巫看病時所見女巫設壇請狐仙治病的情景；后者從女巫束短裙系腰鈴，用單面鼓跳神時的服飾、動作、神志寫起，重點寫祖宗受祭時神來時的神秘場面。直至今天，作為一種祭祀神卜形式，藏族、滿族、達斡爾族的宗教表演和漢族的儺戲、儺舞中尚可見到這種信仰的遺存，因此上述記載在宗教史及民俗史上更顯重要。

(三)鬼神地府與輪回果報

《聊齋志異》中寫到鬼魂的有86篇，《考城隍》更為開篇。書中大量筆墨描寫對鬼神精靈、冥界地府的信仰和對靈魂轉世、輪回果報的信仰等。書中的鬼大多住在墳墓里(《田子成》、《巧娘》諸篇)或地下的陰間世界中，“鬼不見地，猶魚不見水也”(《梅女》)；他們有自己的官僚機構和官員，首為閻王，次之城隍，最末土地。有時還從陽世考取城隍等官吏(《考城隍》、《皂隸》)，甚至定期請活人代理閻王(《李伯言》、《閻羅》等)；他們還從事商業，坑蒙拐騙時有發生(《酒狂》等)；有的甚至在陽世做生意(《牛成章》)；他們也結婚成家，生兒育女(《湘裙》等)；還可以到陽世參加科舉考試(《周克昌》、《葉生》等)；更多的是美麗，善良的女鬼與活人相戀成婚的故事(《林四娘》、《聶小倩》、《連城》)，然而，鬼也分善惡，《王六郎》中的溺鬼是善鬼，《鬼津》中的女鬼則是惡鬼；《連瑣》中的連瑣是溫柔多情的女鬼，《土地夫人》中的女鬼則是不知廉恥的淫鬼，更有如《縊鬼》《商婦》《梅女》等篇中“索環秀領”“目含眉豎”“舌出吻兩寸許”的吊死鬼，且“索不得除則舌不得縮”(《梅女》)。總而言之，民間信仰中的鬼世界實際上也就是人的世界，作者借助對這些信仰的崇拜來反映現實，寄托孤憤。

遠古時因果報應思想就開始成為中國人的道德基準。《周易·坤》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道教、佛教等宗教則對因果報應、生死輪回思想做了詳細、深入的探討，形成了完整的理論體系，如道教提出“承負”說，佛教提出“六道輪回說”、“三報論”。隨著佛教、道教思想的廣泛傳播，這些生死輪回、因果報應觀念已逐漸滲入民眾心理和民間信仰。

《聊齋志異》中有大量關于輪回果報的故事，正是這種民眾心理、民間信仰的反映。如《三生(卷一)》，敘述的是劉孝廉三生的經歷，“一世為晉紳，行多玷。”閻王“稽前生惡錄，”罰作馬；絕食死后再被罰為犬，被主人杖殺，閻王“怒其狂”又罰它為蛇；為蛇死后，終因無罪見殺而復為人。“行多玷”的豪紳惡霸終在虛擬的陰間法庭這個理念的世界受到應有的處罰。在再如《姊妹易嫁》表現了民眾對嫌貧愛富的勢利行為的譴責，反映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樸素信念。其它還有《餓鬼》、《李司鑒》、《王十》、《席方平》、《閻羅薨》等，都有一定的消極宿命思想，但也更真實地展現了民眾的心理以及民眾的信仰。

二、《聊齋志異》中的社會信仰

人們的社會觀念、政治制度、生活習慣及歲時節今等等，是民俗學范圍的一個重要方面。人民心理、習俗、信仰，通常經過一定的傳統文化社會觀念表現出來，并被固定在一定的制度與生活習慣上。

(一)民俗心理與政治教化

蒲松齡在他大批揭露官府黑暗的作品如《王者》、《席方平》、《夢狼》、《胭脂》、《折獄》等，也都表現了他追求廉潔高效、廣施仁義的儒家清明政治思想。蒲松齡寫陰曹地府實是現實中黑暗官府的折光反映。所以連閻王也是循私舞弊，大開后門，官官相護，殘民以逞，并不都像一般傳說中那樣鐵面無私。但也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制約著這一切，所以有《閻羅薨》那樣異常的死，或者像《潞令》那樣立遭顯報。但在文學作品中用暗示或寓言的方法，說明某種社會觀念或政治理想，是有它的民俗心理做根據的。如說“鬼獄渺茫，惡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禍，即冥冥之罰”(《僧孽》)。統治階級正是利用這種民間心理以說明“神道之不誣”，宣傳“神道設教”思想；蒲松齡十分重視民俗在教育人民方面的重要作用。他將鬼神迷信作為教育手段，在民俗信仰的基礎上大寫清官捕盜，《老龍舡戶》就是寫順治時舉人朱徽蔭遷閩浙總督時所斷水上商旅被害沉尸的無頭冤案：故事說朱某“潔誠熏沐”，到城隍廟致祭，求城隍顯靈幫助斷案。結果夢中受到神的四句隱謎“鬢邊垂雪，天際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門”的啟示而真相大白。“垂雪者，老也；生云者，龍也；水上木為舡；壁上門為戶。”龍津正是出事地點，“兇手豈非‘老龍舡戶’耶”?于是密受機謀，使人拿問了50余名駕舟者，結果不械而服。顯然這是經過清官周密調查，得出的結論，卻把它說成是城隍的暗示。實際調查與民俗信仰相結合，用“神道設教”以治盜安民，這歷來是循吏的工作方法。如《西門豹治鄴》之沉巫，包文正之游陰夜審，《十五貫》、《胭脂》之破案，都是利用人們的民俗心理，以毒攻毒。

(二)歲時民俗

在描寫節日的作品中，特別值得椎祟的是《聊齋志異》中的《晚霞》。《晚霞》是以吳越間端午節龍舟之戲為背景，透過階級關系來寫民俗的：

五月五日，吳越問有斗龍之戲，刳木為龍，繪鱗甲，飾以金碧；上為雕甍朱檻；帆旄皆以錦繡，舟未為龍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顛倒滾跌，作諸巧劇。下臨江水，險危欲墮。故其購置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預調馴之，墮水而死，勿悔也。吳門則栽美妓，較不同耳。鎮江有蔣氏童阿端，方七歲，便捷奇巧，莫能過，聲價益起，十六歲猶用之，至金山下、墮水死。……晚霞則為溺水之妓。

《晚霞》競渡之戲之記述，鋪排華麗，技藝超絕，深刻說明剝削階級聲色之娛，是以民間兒女的生命為代價的，因此它深化了愛情主題的社會意義。至于篇中所涉及的龍宮的習俗：“凡鬼衣龍宮農，七七魂魄堅凝”或者“得龍角膠可以續骨節而生肌膚”的傳說；王欲奪晚霞，二人見王“自陳夫妻皆鬼，驗之無影而信”。以及晚霞以龜溺毀容得自保的說法，都是民俗知識文學化創作的鮮明映照。

其他如《褚遂良》篇寫到“值端陽，飲酒高會”。《放蝶》中寫“元夕燃放煙花爆竹”。寫仕女的邀會也都在節日：《嬰寧》是在上元“邀向眺矚”，《阿寶》是在清明踏青時被孫子楚追逐，以致離魂。《思作筵》、《顛道人》都談到重陽節茱萸會、載酒登高。許多篇章談到中秋不歸則主人的岑寂無偶，無處不表現出“每逢佳節倍思親”的人情味。

(三)婚喪禮俗

蒲松齡寫男女愛情有的不通媒，無婚姻形式，自是一種常見的婚姻自由、個性解放寫照，也有兩性相愛的結合是通過傳統“六禮”婚俗形式來描寫的。如自薦媒妁有《嬌娜》、《梅女》、《阿繡》，納采有《細柳》、《仇大娘》、《王桂庵》，問名有《梅女》、《寄生》，奠雁、納征隨處可見。親迎最有名的篇章是《寄生》和《姊妹易嫁》，涉及婚俗描寫的至少有數十篇。許多婚俗描寫生動活潑，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如《姊妹易嫁》寫親迎、催妝，“新郎入宴，彩輿在門”，姊嫌貧不嫁，妹代嫁之，父母之急，姊妹性格人品之懸殊，都在婚嫁禮儀進行中生動緊湊地表現出來。而《蓮花公主》寫貴族神仙嫁女之排場，竟有“數十宮女扶擁公主上轎，紅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與生交拜成禮。”有的作品還寫到了離婚(《呂無病》、《珊瑚》)和復婚(《呂無病》)。《王桂庵》與《寄生》中父子兩代之良緣“皆以夢成”。其傳奇情節之主旨在于寫男女主人公之“奇情”，但卻通過“六禮”程序隆重成禮，以正名分。

《聊齋志異》中記述葬事的故事亦不少。有停靈者(《尸變》、《葉生》)，有卜葬者(《卜墳地》)，有大出喪者(《金和尚》)，皆生動地反映了明清時喪葬風俗。如《尸變》寫四人求宿店家，適店家子婦新喪停尸在室：“人其廬，燈昏案上；案后有搭帳衣，紙衾覆逝者。”《金生色》中寫喪夫之女“衰垤之中，不忘涂澤”，非婦道也。《堪輿》中寫兄弟二人為父卜葬，招術士問之，“各得牛眼地，并營壽域”，一言封侯，一言拜相，爭持不下，“委柩路側，因止不葬。”這類篇章包括《金和尚》對大肆揮霍的殯葬陋習的揭露，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但于其中亦可全面領會傳統葬俗文化積層之深厚，是難得的珍貴民俗史料。

蒲松齡具有高度自覺的民俗創作意識。中國古代小說大多充滿市民色彩，而《聊齋志異》卻有濃厚的民俗氣息。書中民俗描寫帶有文學色彩，以現實生活尤其是明清時期的社會習俗為主要對象，還描寫了南方、外國的民俗，絕對是民俗文化與文學創作融通結合的典范，雖宣揚宿命論和封建倫理觀念等糟粕，但仍不愧是中國古代最享盛譽的小說名著之一。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