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論語.先進》侍坐章中的小說因素

摘要：先秦時期雖然沒有正式獨立的小說產生，但先秦典籍中已蘊含了諸多小說因素。《論語·先進》侍坐章中的小說因素主要體現在完整起伏的情節、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虛構成分的出現、細節描寫的出現以及對后世小說的影響等方面。

關鍵詞：論語；侍坐；小說因素；敘述技巧；虛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2－0153－08

先秦時期是中國小說的孕育時期，其時雖然沒有正式獨立的小說產生，但先秦典籍中已蘊含了諸多小說因素。比如諸子散文，“凡稱子書，多非自著”，大都出自后學追記，這就難免傳說的因素和追記者設身處地的揣想之辭。“傳說本身具有小說的性質，而設身處地的揣想則是小說主要的創作方法。”

儒家經典《論語》就屬于這種情況。《論語》是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一部語錄體著作，主要是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所記，因此就難免傳說與追憶的成分。而侍坐章是《論語》中罕見的一段長篇，其中蘊含的小說因素也最多。對此，恩師王恒展教授早已在《中國小說發展史概論》一書中有所提及，“《論語》中的某些個別篇章篇幅較長，具備一定的情節，描寫較為細致，形象生動傳神，已經具備了小說的主要因素。”并對侍坐章進行了簡要分析。今不揣淺陋，力圖略加詳解。

《論語·先進》侍坐章中的小說因素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完整起伏的情節

1、談話過程首尾完具

侍坐章記錄的是孔門師徒之間以“各言其志”為主題的一次談話，談話過程首尾完整，有開端、發展、高潮和尾聲。文章的開頭簡潔明了地交待了本次談話的具體情境，“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運用情景再現的方式設置了一個生動具體的場景——孔子坐，弟子們陪坐——個既嚴肅又略顯輕松隨意的場景，為下文情節的展開做了必要的鋪墊。緊接著孔子開篇導言，“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一個“則何以哉”的問句揭開了本次談話的中心話題，成為本次談話的開端。接下來，子路、冉有、公西華各具性情的述志是情節的發展階段，而曾皙與眾不同的述志與孔子“吾與點也”的喟嘆則把本次談話推向了最高潮的同時也結束了本次談話。談話結束之后，文章又通過孔子與曾皙的對話對各位弟子的發言作了點評，可以看作是本次談話的尾聲部分。綜觀全文，“孔子問志——弟子述志——孔子評志”三部分內容組成了一個相對封閉性的圓形結構，而這種圓形結構正是中國古典小說傳統敘事中團圓主義的雛形。

2、內在節奏跌宕有致

侍坐章對本次談話過程沒有采用流水賬式的純客觀記錄，而是非常講究敘述策略，運用嫻熟的敘述技巧，使文章內在節奏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搖曳生姿。

孔子開篇問志之后，文章即以“子路率爾而對”轉入下一情節“弟子述志”部分的記敘。這種處理既有利于表現子路率直魯莽的個性，又在結構上使讀者產生一種集中緊湊感。接下來，冉有和公西華述志則是以師生一問一答的方式加以呈現，“求!爾何如?對曰：……”，“赤!爾何如，對曰：……”老師提問，弟子應聲而答，其間沒有描寫，沒有枝蔓，簡潔利落，節奏緊張明快，環環相扣，密不透風。然而，當同一句式一而再、再而三反復出現時，會不斷強化讀者的印象，使讀者產生一種思維定勢，形成閱讀的期待心理。因而，當“點!爾何如?”映入讀者眼簾時，讀者在潛意識里已經在期待下文“對曰”二字的出現。然而，恰在此時此刻，文章筆鋒一轉，插入了“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這個由動作和聲音構成的場景描寫，使讀者此前的期待徹底落空了，幾乎是與此同時又產生了新的期待：出場方式如此卓爾不群，那么曾皙的理想也定會出人意表。因為，這個場景的介入從外部結構上來說是延緩了整篇文章的敘述節奏，但從內部情節發展來說則又預示著某種變化的發生，造成了讀者閱讀心理的緊張，收到了欲擒故縱的效果。正如佛斯特所說，節奏在小說中的作用是“它不象圖案一樣永遠擺在那里，而是經由它優美的起落消長使我們產生驚奇，新鮮以及希望等感受”。

這種情節處理方式與小說中的“懸念”和戲劇中的“延宕”非常相似，意在加強讀者的期待心理，同時加深意義的內涵，增添藝術情趣。果然，“(曾皙)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這句話一方面證實了讀者的猜想，使讀者的閱讀期待得到部分的實現，另一方面卻把敘述焦點擋了回去，再次延緩了敘事節奏。在這里，孔子問志就像一個球一樣，由孔子發球，子路搶球，然后經冉有和公西華之手傳給了曾皙，思慮周全的曾皙沒有直接去接球，只輕輕一擋把球傳回給了孔子，對此心領神會的孔子用“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再次把球扔給了曾皙。這次，曾皙順乎情、合乎理地接了球，說出了胸中醞釀已久的理想，揭開了最后的謎底，收到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效果。如果說前三位弟子的述志是三個緊密相連的微波漣漪的話，那么曾皙述志則無疑是一個突然掀起的狂濤巨瀾。對前三者的敘述盡管節奏上顯得比較緊湊，但實際上是一種外緊內松：相對于曾皙的人生理想，其他三位的理想是何等平淡無奇，甚至完全可以說，前三位弟子的出場只是為曾皙的出場做鋪墊的，記敘者不動聲色的情節展開其實是一直在為主要人物的出場暗暗蓄勢。

這種情況同樣出現在“孔子評志”部分，當曾皙向孔子請教“夫三子者之言何如”時，孔子沒有馬上作出明確的答復，而是用“亦各言其志也已矣”使問題迂回了一下，這是“評志”部分的一個小波折，也可看作是對敘述節奏的一次短暫延緩。

二、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

“《論語》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在簡單的對話和行動中展示了人物形象，例如《先進》篇弟子侍坐章，仲由的坦率，冉求、公西赤的謙遜，曾點的灑脫，以及……，都寫得具體生動。”侍坐章運用傳神寫意的筆法，寥寥幾筆，遺貌寫神，刻畫了幾個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

1、坦率魯莽、勇敢自信的子路

《論語·公冶長》記載：“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子路的性情由此可見一斑。侍坐章中，孔子的話音剛落，子路就“率爾而對”。面對老師的問題，其他同學或思考，或持觀望態度，子路卻搶先回答，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其直率魯莽又不失為勇敢的性格暴露無遺。他的宏大理想是用三年時間去治理一個內憂外患交加的千乘之國，使人民勇敢且知禮儀。子路的陳述全采用結構基本相同而且音節相等的整齊句式，目標明確，態度堅定，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字里行間流露著咄咄逼人的自信。

2、謙虛務實、沉穩內斂的冉有

冉有是老師點名后才回答的。他治理的目標是“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國家，疆域的一再縮小體現了他性格中的謙虛謹慎，而少了子路的張揚直率。他的特長是治賦，“可使足民”，至于禮樂教化之事，則超出他能力范圍之外，只能“以俟君子”。一個“俟”字表現出他的內斂務實，留有余地。且冉有的回答均采用短小的四字句，形成整齊的句式和平穩的語調，更強化了讀者對他沉穩內斂性格的體會。

3、謙遜謹慎、善于辭令的公西華

公西華的理想是治禮，因而他的言行均表現得謙恭有禮。他一開口就讓讀者感覺到一股謙遜之情撲面而來：“非日能之，愿學焉。”不敢說治理國家地方，只是希望學習做某事而已。“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在宗廟祭祀或者諸侯盟會這些重大的禮儀場合中，穿上禮服，戴上禮帽，做一個小小的司儀。公西華兩次使用了“愿”這個動詞，而且把自己定位于“小相”，可謂字斟句酌，小心謹慎，非常善于辭令。

4、灑脫高雅、風流倜儻的曾皙

曾皙是在濃濃的詩意氛圍中出場的，“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聽到老師點名，曾皙并沒有馬上回答，甚至也沒有倉皇停止彈奏，而是讓音樂聲漸漸稀疏下來，最后“鏗”地一聲收住整首曲子，然后放下瑟起身回答。這一連串動作曾皙做得有條不紊，從容不迫，充分體現出他內心的平和淡定與性情中的灑脫高雅。而他對自己理想的描述更是詩意舒緩：“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描繪了一幅在大自然中沐雨臨風、一路酣歌的動人景象，流露出優游從容、無所牽礙的心境，令人心曠神怡。

5、平易和氣、循循善誘的孔子

侍坐章可以看作是孔子在兩千多年前上的一次公開課，為后人演繹了他作為偉大的教育家的教學方法和教學作風。在這里，孔子并不像我們從經書里看到的那樣嚴厲刻板，而是以一個藹然的長者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循循善誘，啟發學生暢所欲言：“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意思是說不要因為老師比他們大幾歲就不敢在我面前說話。一句極平常親切的話語打消了學生們因拘禮而不能盡言的顧慮，使一個嚴肅的場面變得輕松和諧，為下文學生們敞開心扉、暢所欲言創造了一個良好的氛圍。他還注意因材施教，針對不同的學生做出各具特色的回答與評價，以此來引導學生。對于子路，孔子用了頗含深意的“哂”字，既表現出對子路不守禮的批評，又將這種批評局限在一個淡淡的表情中，體現出他對學生的尊重和愛護。對于謙虛謹慎的冉有和公西華的表現，孔子基本滿意，因而未置可否。曾皙因自己的理想跟別人不一樣而有所顧忌時，孔子用了“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鼓勵他暢所欲言。曾皙述志完畢之后，孔子發自肺腑的一聲長嘆，“吾與點也!”由衷地表達了對曾皙的贊許。就這樣，在孔子不斷的循循誘導下，本次談話得以圓滿結束。

三、虛構成分的出現

美國漢學家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曾指出：“中國史書雖然力圖給我們造成一種客觀記載的感覺，但實際上不外乎一種美學上的幻覺，是用各種人為的方法和手段造成的‘擬客觀’效果。”他說的是中國史書的情況，但我認為這種情況在諸子散文中也偶有所現，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論語》侍坐章就是用某種人為方法和手段造成的“擬客觀”效果。對于侍坐章中曾皙出場時的場景描寫“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的理解，歷來分歧很大，爭議的焦點集中在對此句的注釋和翻譯上。多數觀點認為此句應該翻譯為：曾點彈瑟逐漸慢下來，結尾“鏗”地一聲，停止彈瑟，挺身直跪。反對的聲音則認為，曾皙在師生交談時旁若無人，悠然操瑟，是極不講禮貌的，這既不符合講究禮儀的孔子對學生的要求，也不符合曾皙文雅禮貌的性格。因而曾昭保在《(論語·侍坐章)幾個詞語新釋》一文中作出了似乎更合情理的解釋：“通觀全篇，筆者認為，這幾個詞在此應解釋為：鼓：撫摸。希：通‘稀’，看、望之意。鏗爾：擎爾，鎮定安詳貌。這幾句的大意是：子路等四弟子陪孔子坐著，旁有一瑟，曾點就坐在瑟旁，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師徒們的談論，猜測孔子‘哂’由的原因，同時在心里描繪自己理想的藍圖，手自然而然放到瑟上，撫摸著瑟(鼓瑟)，眼睛看著大家(希)，顯得鎮定安詳(鏗爾)，聽到老師喊自己，忙手離開瑟站起來(舍瑟而作。因原來席地而坐，現在站起來，兩手下垂，自然要離瑟)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總之，只有這樣解釋，文章才能順理成章，更近于情理。”這種解釋可謂大煞風景，不但不能凸顯曾皙的灑脫高雅，更使其中的詩意蕩然無存，這個場景的描寫簡直就是畫蛇添足了。我更贊成前一種觀點，曾皙的確是在彈瑟。“四子侍坐，以齒為序，則點當次對。以方鼓瑟，故孔子先問求、赤而后及點也。”可見，朱熹也認為曾皙一直在彈瑟。

如此一來，曾皙的這種失禮行為該如何解釋呢?我認為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這一段根本就是記錄者虛構的。對此，王恒展教授早有先見之明，“曾皙回答之前，先寫其‘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三個連續的動作，不但細節生動，而且讓人聯想到追敘中的虛構成分：儒家重禮儀，豈有師生問答之間而有一人于坐中鼓瑟之理?”承認曾皙鼓瑟是虛構成分，侍坐章呈現的只是一種“擬客觀”，既無損于《論語》在人們心目中的經典地位，又讓認們充分體會到記錄者高超的寫作技巧。

四、細節描寫的出現

侍坐章中出現了雖極簡略但頗為傳神的神態、動作和場景的細節描寫。子路述志時“率爾而對”，“率爾”二字一方面傳神地描摹出子路輕率的樣子，另一方面又表傳達出子路內心的自負，一個坦誠魯莽又勇敢自信的子路形象就躍然紙上。對此，孔子報之以一“哂”，這一淡淡的幾乎不易為人覺察的神情含義豐富，含稍許批評之意，更多的則是對學生的尊重和愛護。曾皙出場時由動作和聲音構成的場景描寫更是浪漫主義的神來之筆，濃墨重彩地渲染出曾皙卓爾不群的氣質，千載之下，仍讓人心馳神往。夫子“喟然”一聲長嘆，流露出閱盡滄桑之后的復雜心態。一言難盡，千言萬語都化作這一聲長嘆，留待后人品評咂摸去吧。

五、對后世小說的影響

“諸子散文的記敘重在寫意的精神對后世小說有深遠影響。”可以說，《論語》對后世小說影響最大的要數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世說體”志人小說。王恒展教授對此曾經一再強調，“這種傳神寫意的記敘，……不但直接影響了同屬于‘子部’的筆記小說，尤其是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志人小說，也影響了后出的傳奇小說，甚至《三國演義》、《紅樓夢》等章回小說。”“《世說新語》……運用濃筆重墨、勾勒點染的寫意手法予以表現，傳神寫照，使人物形神兼備，個性突出，顯然受《論語》《孟子》的影響，而與史傳文學重在寫人物生平事跡的寫法大不相同。”茲不贅述。

綜上所述，侍坐章是《論語》中罕見的一段有情節、有細節、形象鮮明、雜有虛構又詩意盎然的文章，具備了后世小說的諸多特征。當然，由于當時沒有產生明確的小說概念，這些小說因素決不是作者有意為之。“也就是說，先秦典籍中蘊含的幾乎所有小說因素，都是我們的先人無意識地記錄、創造的。”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