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個復雜系統,有許多大事,還有更多的小事。在過去幾年,中國成功地辦了幾件大事,運動會、展覽會、閱兵式等規模巨大,吸引了很多注意力,證明了我們這個政府確實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不過,如果這些活動是大事,百姓的生活好像應該更是大事,卻不見“集中力量”,可見把握什么是大事并不容易。但如果因此說百姓的生活是小事,似乎也不對,畢竟有很多承諾做出來了。此外,大小事有內外之分。當年強調“外交無小事”,是因為有人把“外交”當作“內政”一樣的“小事”,于是對他們提出告誡。其實,對于一個負責任的政權,內政和外交都應該無小事,而內政又必然高于外交。
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時候容易忽略小事。但魔鬼在細節中,小事可能壞大事。這是管理學的觀點。凱利·約翰遜提出一個原則:Keep it simple,Stupid!(詞頭縮寫為KISS)他是間諜飛機U-2的主設計師。飛機的構造和維修都很復雜,必須在設計時盡可能地使之簡單,不然到時就笨蛋傻眼了。約翰遜的要求是:能夠使用少量的簡單工具在戰場上維修飛機。KISS原則先在美國空軍,然后在工程界和管理界流行起來。但在復雜系統中,KISS原則卻不可行。復雜系統不是人類設計的,人類卻必須了解甚至操控它們。這時必須運用阿希比定律(Ashby’s Law)(必要品種律):只有品種(variety)能夠摧毀品種。控制論專家斯泰富德·比爾說:只有品種能夠吸收品種。“品種”指一個系統中所有可能的狀態。定律中的前一個“品種”屬于控制系統,后一個屬于被控制系統。
一個系統要保持穩定,控制機制中的品種必須等于或大于系統中的品種,即對于系統中每一個可能的狀態,控制機制至少有一個相應的處理方法。由此達成的“穩定”是“動態平衡”,不是高壓統治對應死水一潭。在復雜系統中,控制者不能以不變應萬變。孫悟空能夠打敗各種妖怪,原因是他的變化更多,根據火眼金睛的判斷做出變化。控制者必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高”與“低”就是品種的多與寡。如果不涉及道德,那么,高者為道,低者為魔。在控制論和系統論的圈子里,學者有許多不同意見。阿希比定律是他們完全接受的唯一定律。
國際關系是一個復雜系統,由許多個復雜的次級系統組成。我們不能停留在機械時代,把問題簡單化。中國在“韜光養晦”時做得不夠,官員甚至有推脫責任的嫌疑。在國內行之有效的辦法,在國際上不一定行得通,因為掌握的資源不同,也因為評判標準不同,也因為控制者的對手不同。比如在選拔人才時,不應實施過于嚴格的逆向淘汰,而只剩下兩三個“品種”的人才。他們不足以應對復雜的國際關系——至少有好幾千個品種呢!
外交必須有許多工具,不僅是被動產生的言辭:抗議、譴責,或者抱怨“中國人民的感情”受到傷害——這個說法很傷我的感情。中國人的感情是堅強的,不應該那么輕易地受到傷害;一旦受到傷害,他們必須有能力和決心做出反擊,而不是由某個“代表”嘟嘟囔囔地抱怨。
有諺語說,如果你的工具箱里只有一把錘子,那么很快,你看所有問題都將像是釘子。無論這把錘子是四川人的,還是東北人的,都遠不足以敲打、應對這個世界。當然,在錘子之外,還有采購單、對外援助、抗議、嚴重抗議、感情受傷害等多種外交工具和辭令,但仍不夠多。
在中國的對外關系中,中國是控制系統,其他國家是被控制系統。中國的品種必須等于或大于其他國家的品種之和,才能夠游刃有余。這個目標要求把中國變成一個多元化的現代社會。
這里極其簡單地談及東北亞的復雜性,原因是東北亞最近的局勢比較熱鬧,而不是因為東北亞特別復雜,或者特別重要。去年以來,韓國與朝鮮之間發生了沉船事件、炮擊事件;中國與日本因釣魚島發生摩擦,日本的防衛目標轉為中國。美國及時利用這些機會,與韓國軍演,與日本軍演,練得渾身出汗,不亦樂乎。當然,中國也有問題,但批評其他國家對中國國內的批評者來說是非常安全的做法。
自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最多只能讓半島的一方比較滿意。韓國把首都從漢城搬遷到一個叫做首爾的地方,但不能把國家搬到北美。美國不愿意看到朝鮮半島統一,除非這個半島國家與中國為敵,否則,美國將失去在半島駐軍的理由,從而失去干預東亞事務的一個支點。關于日本核武裝,美國的擔心不比中國更小。美國曾經遭受過日本偷襲,往日本扔過核彈。限制日本,美國比中國更有動力。
美國并不壞,它只是在做一個大國通常做的事情。如果某個國家沒有這樣做,它不是高尚,而是缺乏能力。這些游戲規則是國際政治中通行的,中國還沒有很好地接軌,其原因當然不是高尚。一般而言,在一個國家的國內,極權政權有無數次機會。但在國際上,因為有激烈的競爭,任何國家往往只有一次機會。日本曾錯誤地利用了它的機會,而機會不再青睞日本,甚至在它經濟狀況最好的時期。
2010年10月,日本首相菅直人熱情地表示要派軍隊到韓國。他的理由是保護日本僑民,實際上要幫韓國打仗。韓國拒絕了。菅首相把熱乎乎的臉貼上去,卻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部位,頓時生了凍瘡。其實,韓國多年來一直坐在歷史的冰塊上,因此,韓國人不太喜歡日本,也不太喜歡中國。看待歷史時,韓國人像他們的泡菜壇子一樣,里面漂著白沫子,泛著酸、辣、咸各種味道,還向外散發氣味。我們也有一塊不易融化的歷史之冰。中國人和韓國人一樣熟悉“護僑”,日本當年的侵略多次以“護僑”為借口。
有一個故事。一對夫妻吵架之后,丈夫很生氣。他走到窗前,看到兩匹馬拉著一輛車,正在吃力地上坡。他很受感動,想與妻子和好,讓她也來看那兩匹馬。妻子卻說,他們不可能像那兩匹馬那樣。他問,為什么?她回答說:我們兩個有一頭是驢。在國際政治中躲不開驢子。如果東北亞有一頭驢(也許有兩頭),中國就必須多用些勁,把本地區的大車拉上坡。如果中國成為一頭驢,東北亞就不會有和解的希望,不會有光明的未來。在中國的周邊關系中,東北亞只是其中一部分。東南亞、南亞、中亞的復雜程度一點不低,而最復雜的是國內問題。
增加中國管理世界的“品種”可從批評外交政策開始。在復雜性世里,機械的國家沒有未來。(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