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我一直珍藏著一封遺書。每當看到它,就禁不住潸然淚下,它時常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
我的父母都是背負青天,從土里刨食的農民,生有八個子女。盡管他們侍弄土地拼上老命,一家10口還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其中三個孩子因患病無錢治療而先后死去,日子過得山一般沉……因生活所迫,在我三歲那年,生身父母便將我送了人。
收養我的是位40多歲結過兩次婚的寡婦,姓劉,村里的晚輩都叫她劉嬸。盡管她眼角上的魚尾紋、額頭上的抬頭紋訴說著她一生的滄桑,卻仍掩蓋不住她那嬌美的面容。聽老一輩人講,她當姑娘的時候,俏麗如花,上門提親的人踏平了她家的門檻。哪知,紅顏薄命。初婚不久,丈夫因貪杯,酒精中毒而死;第二個丈夫是復員軍人,在大隊石窩巖放炮炸石頭,因排啞炮不幸身亡,更不幸的是,他的遺腹子又于五歲那年玩水失足溺死。結果,她膝下沒有一男半女,步入中年仍是孤身一人。她收養了我,無異于嚴冬去矣,春天降臨。她把我視為親生,在我身上傾注了她畢生的心血。
養母疼我,愛我。吃點好的,她全讓給我;繁星點點之夜,她為我搖扇驅蚊,天剛有一絲寒意,她就為我做好棉衣……就在那個憑工分吃飯、一個勞力全年的工分糊不住口的年月,她寧愿自己省吃儉用,從沒讓我挨凍受餓。我們相依為命,感情深似親生母子。
有一次,河水暴漲,淹沒橋梁,我只好在校留宿。哪知,那一夜養母心急如焚,坐臥不安,失魂落魄的樣子像害了一場大病……
農村的孩子成熟早。望著養母那絲絲白發,瘦削而傴僂的身軀,我淚水如潮。經常抽空兒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解除她老人家的操勞之心。暑假里,約上幾個伙伴兒,進山挖藥,拾蘑菇,掰竹筍,抓蜈蚣……去集市賣,一分一厘地攢學費。
捕蛇是最危險的行當,當然也很賺錢,弄不好就有性命之險。對蛇向來避而遠之的我,那個假期豁出去了,見蛇就捕,我太需要錢了。7月15日,是養母的52歲生日。我終于攢足錢為她買了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她動情地撫摸著這件禮物,眼淚“刷”地涌了出來……
養母能干,扔下剪子拿鏟子,放下苕帚便是耙,從不讓自己閑上一分鐘。我升入中學后,為了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去學習,她包攬了一切活計,再累,再苦,全由她一人頂著。聽人說,讀書人用腦子,身體虛。我上學走后,她就上山打柴掙錢割大油(豬油),農村信奉大油補身體。一擔柴50多公斤,不知道她是怎樣搖晃地爬完那三公里崎嶇的山路……終于,她像一峰重載跋涉的駱駝,心力交瘁,而病倒了,日夜咳嗽不止,大口大口地吐血。“唉!晚了,太晚了!”醫生的惋惜,使我心里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養母的身體越來越壞。在決定我是穿布鞋還是穿皮鞋去高考的前夕,她臥床不起了。瘦削、憔悴的她,如風中殘燭,生命之光隨時可能被吹滅。我的內心十分矛盾:留下照顧她,10年寒窗苦會付之東流,失去這個機會,更是一生遺憾;去考試吧,置一位病危的老人于不顧,又于心不忍。看到我心神不定、焦躁不安、痛苦的神情,養母對我說:“曼兒,你放心地去吧,你走了,還有鄉鄰呢。”次日,我狠心地乘車趕到縣城考場。
三天后,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匆匆趕回家。家中的變故使我如遭雷擊……誰知我這一走,竟成了我們母子終生的永別。黃嬸抹著淚水對我說;“你走的當天,你養母就不行了。為了不讓你分心,能安心考試,她瞞著我,委托山叔按她的要求草草安排了后事。”
山叔來了,他一言不發,瑟瑟地交給我一封由養母口述,山叔記錄,字字含血、催人淚下的遺書:
曼兒:
媽這一把年紀,死也值得了。可我還不想死,因為你還小,沒媽的娃子是根草。沒了依靠,以后不知你該怎么過。
其實,我這病我早知道,三個月前:我去醫院檢查過。那天,正碰上院長買尸體,說做解剖實驗。媽能想得開,農村人扒扒奔奔苦了一輩子都不在乎,死了還怕開膛剖肚嗎?我死后尸體賣給醫院。如果你考上學了,這錢就拿去交學費,再買一身衣服,在外邊要體面點兒;沒考上,也別灰心,就留給你日后用……曼兒:你別難過,只要為了你,媽下地獄都樂意。
你山叔是個大好人,有困難去找他。他會全力幫你的……
母親
多少年了,這封遺書就像是一艘征船,載著我,在生活的海洋上乘風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