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江蘇江陰人,1962年12月在江陰出生。1985年發表小說。1988年發表第一首詩。早期詩作刊發于「南方詩志」、「傾向」、「今天」等刊物。詩作獲「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柔剛詩歌獎」、2009年「詩探索年度詩人獎」。詩集「四分之三雨水」2010年由臺灣唐山出版社印行。詩集「數行詩」2010年8月在大陸出版發行。
陳云昭:先說說這本詩集(《數行詩》)的名字,它看起來很隨意?
龐培:是1996年還是1997年一首詩的題目。這首詩在這本書里有,里面有這樣一句:“風在更多的風中觸及我的往事”。熟悉我詩歌的讀者對這一句記憶比較深刻。當年寫出來的時候,我也覺得這一首不錯,后來就想將來要是出詩集可能要用這個名字。但是實際上出詩集對我來說已經有點晚了。時間拖下來以后,遲了以后,已經有了很多種書名,有了很多種想像中的書名。有很多詩人他可能會有這種體會,幻想中把自己的詩集取各種各樣的名字,這本身也是詩歌的或寫作的很小的一部分,也是一個詩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就是想像,然后取名字,那個書是存在的。但是把詩集的名字取好,我感覺這件事體驗也很美好,因為就像女人天生的母性一樣,詩人對詩性有很多的遐想,取書名這件事也能說明這一點。
陳云昭:從1984年你寫出第一首可以成立的詩(《青島八行》),至今已有27年,今年出的這本詩集《數行詩》是你的第一本詩集,之前臺灣也出過你的詩集《四分之三雨水》,這兩個詩集的名字并不統一,怎么考慮的?
龐培:對,因為臺灣版已經用了這個名字,對我來說這個名字比“數行詩”更想要,就像自己的小孩感覺更喜歡。感覺不要重復了,其他還有名字,比如喜歡“薄雪”呀什么這種詞,以后出詩集可能會用。還有一個,我們大陸現在詩集的出版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是所有體裁中最困難的一種,困難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詩歌寫作普遍存在一個,就像“冷炒飯”,或者說吃“隔夜飯”那種味道。在西方的話,一個詩人,往往他一年、一年半,不超過兩年,就會把在兩年里的作品做一個匯總,出一本詩集。在中國做不到。詩人給詩集取名字比較及時,比較快地把夢想轉換為現實。但是在中國,夢想的太久,也太陳舊了。我的意思就是打開一個法國或美國詩人的生平,看他的簡介會發現,他詩集的名字會很多,但實際上那個詩集都很薄,他也就是過個一兩年出一本,而且它還有一個特點跟中國人比,他詩集的名字都很隨意,有的時候甚至就是一句問候語,一句話。但在中國,在我們當代詩歌里面,一個詩人,出一個詩集,給詩集出一個名字,就好像要告別一個時代,搞得很沉重。呵呵。
陳云昭:你已經注意到這個現象了?
龐培:當然,這個現象很明顯。詩歌寫作在我們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在西方相對輕松些。我指的不是詩歌的內容,是指詩歌的發生學、社會傳播的層面。
陳云昭:從1984年發表第一首成立的詩,27年后才出第一本詩集,除了上面說的原因外,有沒有其他原因?
龐培:很多,也有寫作自身的原因。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就好比不是在父母的家庭下長大的,在育嬰堂長大的小孩一樣,心態呀,天生的比較嚴酷的生長環境,踏上成人社會以后,那小孩的能力和他的個性比在健康家庭長大的小孩不一樣。我覺得中國詩人都是棄兒。
陳云昭:從出版時間來看,臺灣版的《四分之三雨水》應該是你的第一部詩集,你為什么說《數行詩》是你的第一部詩集呢?
龐培:這兩本詩集的內容有那么一半是重合的,如果說臺灣版的那部詩集是第一部詩集,說這部詩集也是第一部詩集,這兩句實際只是我重復說了一下,它在時空下,一個是在2009年,一個2011年,實際上是一樣的。我總覺得在大陸出的這部《數行詩》才是我的真正的第一部詩集,因為臺灣畢竟沒去過。
陳云昭:你的著作好像很少請人寫序,一般都是自序,這個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考慮?
龐培:有一點特別的考慮,但不是很重要,也不是很大。一個比較小的原因,這是我、楊健,很多這一代詩人約定俗成的東西。可能我跟他們一樣,謙卑吧,出于謙卑的原因。一本書勞煩別人幫你寫序的時候,你一定是一個名家了,別人給你寫,說明別人給你很好的待遇和地位,你沒到那個地位,你要求別人給你寫序,在我們這一群人看來這件事情不好意思。而且我們也覺得自己說幾句話就可以了。這種現象其實已是中國當代文學特有的,在西方也沒那么講究。中國人這里面涉及到官方、非官方、民間呀,我們這群人更愿意采取民間立場。
陳云昭:《數行詩》的自序中有這么一段話:“詩是語言的前世今生。除了可能憶及的過去,我們人類并沒有未來?!痹趺蠢斫膺@句話?
龐培:這句話應該比較晦澀。我多年做一些筆記,一直思考關于“修辭”、“純詩”、“詩學”這些概念的思索。這些思索我覺得當代詩人里有一部分相對比較自覺的詩人,我希望自己也能在那個行列里。我覺得他們是下意識思考了很多年的問題。我今年出的詩集,一個是我的自序學得很隨意,第二個再怎么隨意我也是部分地盡可能對這些問題做出回應。所謂的“修辭就是未來”這個說法實際上是一個美學上的瞻望吧,我希望人類的生活最終是一個美學的結果。詩人可能經常會有這種白日夢吧,表達我的“白日夢”的一個理論上的觀點。
陳云昭:自序中的中間段落,你寫到了家鄉鰣魚的消亡,這么一段放在自序中好像有點突然,似乎找不到上下文確切的聯系?
龐培:沒有突然。也有點宿命吧,下意識里面就寫到這一段了。寫詩的人里面很少像我這樣如此長時間里在一個縣級地域居住,我最好的朋友詩人楊健他在馬鞍山,也跟我一樣從來不動,但他所在的城市比我要大,而江陰實際上是比馬鞍山更小的一個城市,這樣的現象在中國詩壇上是很少見的,所以我用鰣魚來說一下我的處境,來說一下詩歌的處境,雖然這段讀起來可能突兀,但我是頗有深意的。
陳云昭:《數行詩》里收錄的詩歌大多數是你近十年寫的,是不是挑選的時候有側重?
龐培:不是有側重,因為我上個世紀90年代一批比較有影響力的作品數量不是太多,但外面反響比較大,包括在《人民文學》很多地方發表,但實際上我對過去的作品總是不太滿意嘛,編詩集的時候去掉了很多,就覺得自己這幾年的更成熟些,所以這部詩集偏向于新千年以后的一些作品。
陳云昭:近十年的創作是不是較之以前有了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說某種提高、穩定、清晰的東西?
龐培:這也是對我自己的要求,你說的“提高、穩定、清晰”這三個詞我都認可,不知道這是一個詩人創造力的衰退,還是一個詩人能力的提高,我不能做這個評判,但是隨著年齡的增加,我越來越關注一首詩的成功率,在年輕的時候不怎么關注這個,就是說一首詩無所謂,寫得好也好,寫得不好也好,失敗也好,很差也好,很可笑也好,所以年輕與人到中年是不一樣,對有些東西比以前在乎。
陳云昭:詩集里有些詩歌是寫于上個世紀90年代,近幾年又重新修改了,這是不是說明你的詩藝還處在懷疑和不確定中?
龐培:對,還在懷疑中,而且我感覺我相當一個階段里面都有些不太成熟的作品,但是它那個不成熟的特征是屬于我個人的,還是有意義的不成熟,所以我還是愿意把它修改一下,然后沒有把它放棄掉。
陳云昭:詩可能是瞬間的“電光火石”,修改的時候,詩人其實已經處在不“在場”的狀態,修改詩歌會不會對詩歌也是一種傷害呢?
龐培:有這種可能,而且有這個情況:當你對一首詩修改的時候你會傷害原有的一些詩意,但是我還是強調修改,強調重讀。把詩改動,這是對詩的第二創作,這非常非常的重要。
陳云昭:這是文本的改動,詩意可以改動嗎?
龐培:對,只是修辭層面的改動。實際上我有一首1994年寫的詩《歲末讀薇依》,現在的文本跟1994年文本,好像只相差一個“的”字,但我還是標出來了,而且這首詩當年只是在《北門》雜志上發過。如果我沒說錯的話,我對薇依的了解和閱讀,以及用詩歌來紀念薇依這樣的事情,因為后來韓東也寫過類似薇依的一些文字,我覺得我比他在閱讀上要早一些,所以我到2010年編自己的詩集的時候要發這首詩,就是因為這么多年發生了一些事情,比如別人不怎么關注薇依,那我覺得這首詩可能當時寫出來,我也可能會稍微輕視一點。但薇依是一個越來越重要的人物,不光是在法國,她在中國當代也是影響越來越大的人物,那么我還是把當年這首詩找出來,它是對我自身的一個紀念。
陳云昭:你的詩歌中出現最多的意象是我們身邊最悉數尋常的東西,比如雨、運河、大地、日出等等,這些東西幾乎構成了你詩歌的顯著特點,這些東西在你詩歌中穩定地出現是不是經過了一個很長的過程?為什么選擇了這樣的一個詩歌路徑,而不是其他?
龐培:這個問題很精到,我也在想這個問題。當我自我反思,自我觀察的時候,這個東西是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的意思,就是說它慢慢地慢慢地互為映照,人和自然,我現在不能肯定地說哪個先。周圍的你的氣候呀、特征呀、你的關鍵詞,它來得比較早,也有可能你自己的寫作在前面,但不管它在前面,當它一開始出現的時候,一定伴隨了另一樣,只不過另一樣的跡象比較微弱,那個種子在里面,但是到若干年以后,種子部分超過了那個果實部分,表面上看是果實,實際已經是種子,它們一直互相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