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碧絲

一、春明館之約

至今回想起來，我與春明館的緣分依然匪夷所思，如同傳奇。

兩天前，我與宋閆亮約好，下午兩點在一個叫做絲沖巷的地方見面。

下課后，我打車到約定地點等他說來也怪，平日極擁堵的大學城居然暢行無阻，司機很高興：“平日這時從大學城過去城郊起碼要一個多小時，小姐運氣真好，半個鐘頭就能到了，”

“城郊?”我嚇一跳，

“小姐，”司機回頭跟我確定一次，“是絲沖巷嗎?”

是絲沖巷沒有錯，宋閆亮在短信里講得很清楚．到絲沖巷口等他，

“那就對了，絲沖巷就在城郊，是以前的老城區。附近大都拆了建新式商品房，因那一片有不少古建筑，故保留至現在，”司機又說，“絲沖巷附近有不少奇趣小鋪，小姐若有空，不妨逛一逛?！?/p>

為什么說的土司機是一本城市活字典，原來自有道理的：

我不知道宋閆亮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既然約我來，肯定有驚喜從與宋閆亮結識以來，我的生活驟然多了許多陽光，這少年是個細心且浪漫的人，總是帶給我意想不到的趣味，我很期待，

剛剛下車，宋閏亮便打來電話，說路上涌堵，公車寸步難行，叫我多等一等

“你認識路嗎?如果沒有把握就在原地等我，不會太久?！?/p>

“把我當什么了，只差幾天我就十八歲，是大人了?！?/p>

說得精神抖擻，但終于還是走錯路，走過三四條三岔路后，此刻的我茫然地站在一棵極粗壯的榕樹下，不由得深深欽佩宋閆亮的先知。因為是陰天，暗沉的陰影鋪滿陳舊的小巷。這里靜謐得有些不尋常，若不是對面還有三五間典雅的茶樓在營業，我幾乎會以為自己誤入幻境。

我正舉目四望，就見到了那塊匾額。

在對面的許多間茶樓中，有一棟兩層木建筑，頂上掛著一塊老舊的匾額，上書黃草體的三個大字——春明館。

如今回想起來，我亦不明白自己是動了怎樣的心思要走進去?？傊驹陂T口，心里仿佛有一個聲音在說進去看一看，你一定要進去看一看。

我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販賣仿小古玩的店。門檻很高．黑沉沉的一塊不知是什么材質的木料。很久之前，這里應該是一處住宅，如今被改造成店鋪，廳堂寬大，墻上掛滿書法卷軸與各式畫作，四周一圈玻璃柜臺，陳列著些零碎商品。

我俯身去看，不過兩眼，就盯住了黃色襯緞上那張碧色小箋。

與最普通的書簽差不多大小，頭上染了碧綠，漸漸往下淡了，到末尾已是微黃。就在箋尾，有人用金泥參顏料畫了一個小小的女子畫像。細膩筆法，發絲亦勾勒得一絲不茍。我幾乎將額頭貼在玻璃柜臺上，怔怔地看著這女子。她太美了，簡直美得匪夷所思。濃濃的英氣的眉，明媚的大眼，懸膽鼻是我所見過的最小巧的，

唇形更是無法描摹的精致。

我盯著這個美到極致的女子，心莫名其妙地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蹦出來，有一股很奇異的、說不出來的熟稔感覺，我幾乎覺得這張箋應該就是我的。

“老板，老板?！?/p>

輕微的腳步聲從里間傳來，墨綠的絨簾被撩起，一名年輕的僧人，在暗淡的光里站在我面前。

是，真是一名年輕僧人。

“大，大師……”我張口結舌。我并非沒見過市面，只是在這陌生的古巷，這古舊的鋪子，這奇異的小箋，這位特別的僧人店主一出現，一股神秘的意味悄然升騰起來，我竟有一絲要抓住宿命天機的感覺。

“施主要買箋嗎?”他問。

我更覺奇異，他居然知道我在柜臺看箋。

他請我在店內坐下。泡來一壺清香的茶。我的神志稍微清醒，禮節地回復：“我叫蘇蘇，敢問大師法號?”

“小僧秀殊?！?/p>

秀殊，在此種氛圍下，我深覺秀殊這名字也是奇異的。我大膽看住他俊秀的側臉：“秀殊大師，我想要買那張碧箋?！?/p>

“碧箋?”他笑一笑，“數百年來它倒是一直沒有名字，施主叫它碧箋，以后它便叫做碧箋好了。”

按理說．我不該信。這么一間小鋪子，專賣古董仿品，何來一張數百年的箋。但我即刻就信了，它真有數百年．是一張古老的、歷經無數傳奇的箋。

“我想要買它?！蔽矣终f了一次。“不知為何．我深覺與它一見鐘情?！?/p>

“大概是因為施主你需要它?！?/p>

我茫然：“我需要這張箋?”

“營養學里說，當你極度渴望吃糖，就要去吃糖；當你極度想吃雞蛋，就要去吃雞蛋。因這可能是身體缺少此種元素的一個信號，提醒你去補充。施主極度想擁有碧箋，大約也是非常需要它。”秀殊依舊微笑，“看施主面相，最近應該不甚順心?！?/p>

是，我非常不順心。但我依然不明所以：“因為不順心，所以我需要這張箋?”

“冥冥中自有定數?！毙闶獯髱熚⑽⑿Γ浑p清明而深沉的眸子望向我：“只是這張箋太古老，需要做一些修補才能出售，過得三天，施主再來春明館取吧?！?/p>

手機響起，是宋閆亮的電話，他大概快到了。我摁掉，匆匆與大師告別，約定三天后再來取箋?？邕^春明館那道黑沉沉的木質門檻時，我倏然回頭：“大師可知，這箋上畫的女子是誰?我總覺她似曾相識，是古時的哪位美人?”

“碧箋并非出自名家手筆，故女子也不會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許是施主覺得她的相貌酷似某位友人吧?！?/p>

我失笑：“我哪里有這么美的朋友，叫人神魂顛倒?！?/p>

秀殊大師正收拾茶具，只是笑了笑：“我倒是知道一段故事，關于這碧箋，三天后再來，有空細說與施主聽?！?/p>

我欣然出門。

二、翩翩少年

那天也真是奇了，一向路癡的我居然很順利找到絲沖巷口，又等了三五分鐘，宋閆亮才自公交車上下來。他穿著白襯衫，大約擠公交熱了，外套搭在左臂上，水洗藍牛仔褲，一雙潔凈的白色板鞋。因為年輕，絲毫也不俗氣。

我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

“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彼伍Z亮看住我，眼里亮晶晶的。

你絕對想不到，宋閆亮居然帶我去山上摘栗子。那些圓滾滾的糖炒栗子正在街市熱賣。外面是油汪汪的殼，里面是金燦燦的肉。香香甜甜．一向是我的心頭好。

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栗子原來是長在樹上的，更加不知道栗子外面還有一層像刺猬一樣的殼。想要吃到內里的果實，需要設法將外面危險的帶刺外衣除掉。修成正果前，原來還有這許多艱辛。

我頓時傷感，望著宋閆亮：“你說，我們的愛情能否長久，我們能否順利結婚生子，白頭偕老?”

他只是笑：“這樣想會叫你太累，不如享受當下?！?/p>

我心知他說的對，即使他現在海誓山盟，我也是不信的。人心變起來何等快。當初母親病逝，父親傷心欲絕發誓不再娶。過不得兩年，就將繼母迎回了家。我早已不信天長地久。但聽他這樣講，我不是不傷心。

他悶悶地敲打栗子的刺殼，突然又說：“但蘇蘇，我與你在一起，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便一直守在你身邊?！?/p>

我看著他清瘦稚氣的脊梁，淚盈于睫。

我與宋閆亮在大學生運動會相識。我們代表各自學校跑4×100接力賽，他與我同是二棒，在超越我時，摔了一跤。

在速度極快時摔出去，我只見他整個人在跑道上滾了好幾圈，大腿上的血幾乎是飛濺出來，心想，他會不會就這樣一命嗚呼吧，便也顧不得比賽，當下就沖了過去。

“同學，死了沒有，同學?”我大力地拍他的臉孔，心想電視里都是說不能昏過去，一昏就永遠醒不來。這樣想，便更大力地拍他的臉孔。事后證明，除了全身多處擦傷，他最嚴重的傷就是在臉上，尤其是眼角被我拍得淤血，像兔子一樣，過了一個多禮拜才消散。

我帶花籃到醫院，同他道歉。

他呵呵地笑：“當時我只是蒙了，意識還算清醒，想要告訴你我沒死，又說不了話，只得這樣被你打，心里幾乎泣血?！?/p>

我止不住笑起來。

至此相識。我們亦相當有緣分，我們喜好在同一間連鎖面店吃飯，都喜歡阿加莎克里斯蒂同席慕容這樣怪異的配合，習慣在背蔭的教室自習，連我大二下學期的選修課素描與法醫學，亦是他當年選過的。

我與他有許多話講，非常合得來，認識一個多月時，就像認識了許多年。

宋閆亮自偏遠地方來念大學，貧窮，淳樸，靦腆，善良，這些標簽在他身上都有，他是與蘇徠全然不同的人物，與他交往十分舒服，我喜歡他。

敲完栗子我們又去山上放焰火，玩到很晚他才送我回家。

進了門，管家對我說：“小姐，夫人自醫院回來了。”

我不答。

管家又說：“夫人說，請小姐回來去她房里?！?/p>

我拒絕：“夜深了，為免打擾母親休息，還是明天再去吧?！?/p>

躺在浴池里，想到家里一團亂麻的事情，我疲倦不堪。

我雖與宋閆亮形影不離，但我是有未婚夫的，那人即是蘇徠。兩年前父親遭遇交通意外，彌留之際唯恐我一個孤女落在世上被人欺負，安排我與他最信任的助手蘇徠訂婚。那時尚未很懂事，見蘇徠英俊瀟灑，更多也是恐懼父親離世后無依無靠，忙不迭答應下來。

但我漸漸發覺與蘇徠不和。他比我大九歲，一直在幫忙經營父親留下的產業，年歲增長，我看人的眼光變犀利，發覺他大權在握后已不是當初純善的蘇徠，他變得相當奸猾，滿口謊言，虛偽不堪。

我提出要與蘇徠解除婚約，被繼母一口拒絕。

父親離世時，雖然立下遺囑，龐大的財產交由我繼承，但也說過十八歲之前必須聽從繼母安排，倘我不聽，繼母有權決定將財產留給我或捐贈慈善事業。我并不貪財，但我含著金鑰匙出生，要我將來去五六十米的平房里蝸居，恐生不如死。

“那是你父親的意思，你必須遵從!”

“我要與什么人結婚是我的自由，我不愛蘇徠，倘若父親在世，也會允許我解除婚約!”

“你還太小，蘇徠這種好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

“那是他刻意討好你，你被蒙蔽了雙眼!”

繼母揮了揮手：“不要再說了，我不會允許你解除婚約的，倘若你以后嫁給其他人，生活不幸福，百年之后我有什么臉面去見你父親!”

我氣結。原本想將結婚的日期無限期拖長，等待繼母看清蘇徠的真面目。然而半年前，繼母被查出患有子宮頸癌晚期，至多不過半年可活。她說：“你十八歲的成人禮我必能撐到，到時你便與蘇徠完婚。”

平心而論，繼母對我并不壞，實際上她沒有子女，反而如親生母親一樣愛我。她之所以堅持要我與蘇徠完婚，也是完全聽從父親的意思，她覺得父親看的人就一定是對的，父親肯定的男子，定能給我幸福。

她與父親一樣，都是擔心把我獨自留在世上，遇到待我不好的男子，會讓我受苦，因此一切都想幫我安排妥當?？蓱z天下父母心。

我披了浴巾回到房間，呆呆地看手機里我與宋閆亮的合影。雖然心里隱約覺得有些早，但既然要結婚，同我走進婚禮殿堂的人一定要是宋閆亮。我吐出胸中濁氣，下定決心，明日要同繼母把真實想法講出來。

第三日一大早，我便打電話給宋閆亮。

他接了電話，聲音無限疲憊。說昨夜通宵與教授做實驗。他最近很忙，要預備考試，還要與教授商量課題，經常不能與我見面。我想到還要去春明館，于是叮囑他先休息，晚上再約。

下了樓，繼母正在客廳。她消瘦了許多，瘦得皮包骨頭一樣。

我走過去，眼圈微紅，叫她：“母親?！?/p>

繼母拍拍身邊的沙發：“蘇蘇，過來坐。”

我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怎么不留在醫院好好治病?”

“再治下去也不過那樣子，我心里有數。且你十八歲將要到了，我總要主持好這最后一件事，才有臉面去地下見你父親。”

我突然無限傷感，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

繼母替我抹淚。她以前保養得極好，如今雙手卻干枯如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我止不住號啕大哭，邊哭邊叫：“媽媽，媽媽，我不要你走。”

我與繼母抱頭痛哭一場，許久才平靜下來。

我理順她的發絲，冷靜地說：“我會在十八歲那日領結婚證?！?/p>

“你終于長大了，我也放心與你爸……”

“不，我要與我的男友結婚。我有男友，他叫宋閆亮，我與他相識一年，感情深厚，他對我非常好，又是成績優秀的有為青年。”我盯著繼母的雙眼，“希望母親成全我們，有他照顧我，我會生活得更好。”

繼母呆愣住了，但她畢竟愛我，過了一會兒才說：“這種事情應該早告訴我，晚上約他來家里吃飯，我見一見。”

我心情舒暢自家里出來，沒有叫司機，獨自打車前往春明館。

早晨，周遭茶館里多少坐了些茶客，但春明館始終冷清。走進去，一個青年僧人正在擦拭柜臺，那人正是秀殊。

見是我，他返身自里間捧了個盒子出來，五面木頭，最上面一塊透明玻璃，碧箋正在里面。我細細看，似乎與上次并沒有差別，不知修補了哪里。

“大師上回說有故事?！蔽以谏洗蔚奈恢米聛怼＠婊救σ?，圍了厚厚的棉墊，坐起來猶如陷進新摘的棉花里，十分幸福。

秀殊捧一壺香茶出來，細細斟在杯子里：“這碧箋有幾段故事，你要聽哪一段?”

“自然是這美麗的女子?！?/p>

秀殊點頭：“傳聞中，這碧箋上的女子，叫做阿碧縫一”

三、艷絕的故事

許多年前，阿碧絲是千姬苑一名胡姬，正值豆蔻年華。

她自幼在千姬苑長大。母親是千姬苑的胡姬，父親未知。但自她靈秀到令人不敢逼視的樣貌來看，父親該是一名俊美的漢人男子。是，阿碧絲咄咄逼人的美貌早早就顯山露水，十歲起千姬苑的媽媽就找了師傅教她琴棋書畫。她是一朵奇異的花，不但容色絕艷，更有一雙奇異的幽綠眼眸。她的眼是所有綠瞳胡姬中最特別的，熒熒一點綠，自瞳仁深處暈染出來，好似藏了一抹精魂。

這朵奇異的幽曇花，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驚艷綻放——倘若她沒有在十四歲的夏夜走進春明館。

最初的春明館，是座藏書樓。千姬苑舊址的主人留下的，如今的主人覺得這座樓建得風雅，也就沒有拆。阿碧絲在那個綠荷鋪滿水面的夏夜走進春明館。以前她也知道這座樓，只是師傅教授的典籍都親自帶來，不需她去翻找，也就不曾踏足。

那一夜霧氣深重，阿碧絲自夢中驚醒。

她夢到自己盛裝打扮，行走在千姬苑的花圃中，春光正好，不免寂寞。這時背后倏然有人拍她的肩，喚道：“碧姬?！彼犅曇簦还墒祜臏嘏谛睦锉P旋，忍不住回頭，身后卻空空如也，根本就沒有人。

這樣一驚，便醒了過來。

等阿碧絲自夢境的回憶里驚覺，已順著石子小徑走到了春明館后門．有微微的光自窗下透出來，將伏案的人影輕輕投到窗外。是個發髻高聳的青年男子的輪廓。阿碧絲有些好奇，踮腳去看。窗里的人，正推開了窗看出來。

那人就是彥卿。

墨彥卿頭一回去春明館供職的夜晚，即遇到了阿碧絲。

那時他正自小小的家鄉來到長安城。

雖是讀書人，他卻不愛功名，一心撲在丹青描紅上。父輩不懂他的心思，期望他能考個狀元，為祖上爭光，揚眉吐氣。他只得收拾行裝來到長安城，開明盛世人才本就如過江之鯽，競爭卻也更大，他雖有才華，某個一官半職不難，但他原本不想，也就懶得動什么心思。

正好意外得知千姬苑需要人管理書館，遂來這里?？匆豢磿?，作一作畫，聊以度日，功名利祿，以后再做打算。

不想遇到阿碧絲。

他以為那少女是樹妖。

她站在千年古樹下，夜霧圍繞在周身，淡綠的紗衣在迷霧與夜色下輕盈得幾乎要飛起來，最是那一雙眼，熒熒的，閃出攝人心魄的綠光。

“你是誰?”他喃喃地問，又覺得她并不像妖。她柔和得似一束月光，清澈得如一捧清水，有一股妖邪絕不具備的純；爭氣質。

“阿碧絲?！?/p>

“阿碧絲?！蹦珡┣浠匚吨@三個奇特的字，沉吟道，“倘若你真是樹妖，不如就叫碧姬貼切些?！?/p>

“碧姬……”阿碧絲立即呆住。

“碧姬。”墨彥卿只覺這兩個字吐出來都帶著一股清新木葉的氣息，與面前的少女再配沒有了。他溫和地注視她，自然不知，這名字剛剛自少女的夢境中出現。

這嶄新的名字，就像一枚詭異的鑰匙，“咔嗒”一聲打開了屬于“碧姬”的黑暗命運的匣子，卻將原本屬于“阿碧絲”的繁華盛世，緊緊鎖了起來。

阿碧絲至此常常來春明館。

看書自然只是個說法，更多時候都是墨彥卿在替她畫像。

異族的美麗少女坐在靠窗的梨花木椅子上，她依舊喜歡穿綠色紗衣，輕盈剔透，露出下面嫩綠的稠衫底子來。墨彥卿提著筆，捕捉她的樣子。其實不用捕捉。豆蔻年華的少女，美麗不可方物，神態又嬌憨可愛，她的每一面都是美的，毫無瑕疵。

有時墨彥卿畫的時間太長，阿碧絲就在寬大舒適的圈椅里睡了過去。光滑的綢衫白手臂上滑下來，露出她皓白的腕，那種白，在日光下生出熠熠光彩。墨彥卿看得入迷了，怔怔地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卻不敢靠太近，只將臉頰輕輕貼在梨花木圈椅上，心里期盼離她近一點，更近一點，近得能嗅到她身上純凈的香氣。

有時這樣睡著了，醒來阿碧絲正瞪大綠綠的眼眸看住他，見他睜眼，就問：“彥卿累嗎?累的話就不要畫我了?！?/p>

“碧姬太美了。”墨彥卿對準她的臉孔，“我喜歡畫你?！?/p>

阿碧絲瞪住他看一會兒，幽幽的綠眼眸閃出笑意：“彥卿喜歡畫我，是因為喜歡我嗎?”

墨彥卿本不欲去深究這些感情，他模糊明白兩人大概是不可能的。但此時卻被阿碧絲以干凈明澈的口吻說出來，心里突然柔柔的，濕濕的。

阿碧絲自顧自地說下去：“前些天媽媽叫我準備準備，說御史中丞大人的公子今天來千姬苑，由我作陪，我推說身體不適，沒有過去?！彼蝗粨P起臉，湊過來迅速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彥卿，我不喜歡陪御史中丞大人的公子，我只想在春明館陪你?！?/p>

孰料自那日一別后，春明館再也找不到墨彥卿的蹤影。

十四歲的少女無助地哭泣起來。他去了哪里?還會不會回來?這是她懵懵懂懂中愛過的第一個男子，因為一聲夢境中的“碧姬”，她恍然覺得前世今生都是與他熟識的?？蘖税肷尾畔氲竭M春明館里瞧一眼，推開沉重的大門，奔到書桌前，燃了燈，果真有一張青碧的蠟紙信箋。不過巴掌大小，燈下亮瑩瑩的，墨彥卿在下半截沾金泥細細描畫了一副她的小像，眉眼玲瓏剔透，筆端情愫滿溢。

簽上卻是空白。

她又要哭，身后有人道：“墨施主讓小僧轉告女施主，他走了，還會回來找女施主的。女施主若等他，就等，若不愿等，他也不會怨恨?！?/p>

阿碧絲轉身就看見一個青年僧人。按說黑沉沉的春明館內她不該看到他，但他卻就在眼前。

她心里空蕩蕩的，轉身要出去，僧人卻在身后道：“女施主還是不要等他的好。女施主與他命格相沖，是大兇?！?/p>

她在黑暗中看著僧人，忽而笑起來：“是他讓你這么跟我說的，好叫我死心?他去做什么了，求功名?”

“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僧不會誆騙施主。”僧人念一句佛號，“也罷，緣來自有因果，禍福命中注定?！?/p>

阿碧絲默默垂頭看，手心里捏的是那張碧色小箋。

四、緣來如此

電光石火間，我脫口而出：“這位僧人，怕不是與秀殊大師有什么淵源?”

“正是本門一位德高望重的祖師。第二年，在阿碧絲即將十五歲時，墨彥卿回來了。那時他攜帶白銀十萬兩，來為阿碧絲贖身。阿碧絲自然知道十萬兩意味著什么，在她三番五次的盤問下，墨彥卿終于告知，他已奔投中書侍郎門下。阿碧絲當下就哭起來。中書侍郎的貪婪之名街知巷聞，墨彥卿在他門下，又極快籌集到這許多錢，做了多少惡可想而知。”

這下算是完蛋了。阿碧絲這樣的少女傾慕他，就如我喜歡宋閆亮一般，是傾慕他的少年純凈之氣，墨彥卿做到這一步，阿碧絲該對他死心了。

“阿碧絲當下將他逐出去。墨彥卿只當她一時氣憤，打算過些時候再去說好話。卻不料兩個月后，中書侍郎收到喜帖，三王爺要納妾，那妾，正是白干姬苑贖回的阿碧絲。消息傳開的當夜，阿碧絲收到墨彥卿一張信箋，約她二更在春明館外一見。那箋上有她的畫像，正是當日兩人濃情蜜意時所畫。她于心不忍，就去見他?！?/p>

我心下一涼。

“墨彥卿擺了一桌酒菜說是與阿碧絲道喜，兩人飲了幾杯酒，也就匆匆告辭。豈料第二日起，她面頰就生起拳頭大的水泡，不日開始腐爛，整整爛了一個月，容顏盡毀，丑陋不堪。”

“好歹毒!”箋上的阿碧絲，傾國傾城，墨彥卿自己得不到，亦不能讓別人得到，干脆毀去。我心下大大不忍，“是否還有后續，傳奇故事中阿碧絲應該容貌恢復，重獲幸福?”

秀殊嘴角倏然勾起一抹奇異的笑容：“沒有。她毀去容顏，三王爺自然不要她，千姬苑也容不下她，最后阿碧絲在春明館外自盡而亡。這張箋卻被祖師留下來，也輾轉過幾位女子之手，現在，小姐將它買去了?！?/p>

我聽得心下陣陣發涼，半晌才渾渾噩噩地捧著匣子回家。

待到我回去，宋閆亮已坐在客廳。

“伯母不知怎樣找到我的，打電話約我來，我不敢怠慢，即刻趕來了?！彼伍Z亮在我耳邊悄聲說。

“談得怎樣?”

“我不太會說話，不知伯母是否喜歡?！?/p>

事實上繼母對他相當滿意。

“雖沒見過世面有些小氣，但誠懇老實，治學又認真，我找他的導師打聽過，閆亮是個相當勤奮的學生，據說學校早就有舉薦他去劍橋留學攻讀博士的意圖，實在是個相當不錯的孩子。”

繼母已答應我去處理與蘇徠的訂婚事宜。頂多給一些錢，他那種人，左右不過為錢。

我便放下心來。

下午宋閆亮回學校處理實驗報告，我心曠神怡地在泳池游了幾圈，進房換衣服，一眼見到梳妝臺上的匣子，倏然想起來，這張碧箋，我尚未付款。當時聽了故事渾渾噩噩走出來，竟把這么重要的事忘了。我平生最怕虧欠別人，當下換了衣服去打車。心想過幾天就滿十八歲了，定要趕快將駕照拿了，自己開車多方便。

我一走進去，就叫了一聲：“秀殊大師?！?/p>

柜臺一位十六七歲的青衣小童抬頭道：“您好，您找我師父?”

我愣了一下，答：“我找秀殊大師?！?/p>

“我即刻傳話，麻煩您去樓上房間先等等。”

想是秀殊外出了，我便跟隨他到樓上。樓上是日式隔間，收拾得很干凈，我選了最里面的一間，坐著等待秀殊大師。

過了一會兒，就聽到隔壁有隱約的話語，一聲高一聲低。

我想起隔壁是茶樓，不覺好奇，又一時無事，遂將耳朵貼在木板上聽，聽著聽著，感覺漸漸冷起來。

我一人在房中呆坐數小時，直到隔壁沒有聲音，天光暗淡。

我拿出電話，撥給宋閆亮。

“在哪里?”

“在實驗室寫報告?！?/p>

我的眼淚掉落下來：“報告怎樣寫的?如我同蘇徠結婚，他就給錢讓你去留學劍橋?如我同你結婚，等你掌權，就分幾百萬給他?還是你們更加用心險惡，結婚后就想辦法叫我死得神不知鬼不覺，方便繼承財產?!”

“蘇蘇……”

“宋閆亮，你與我的那些相似之處，是否都是自蘇徠那里得到的訊息?”

“不……”

“你帶給我的驚喜，是否只為討好我?”

“不……”他似終于驚醒，“我并非存心騙你，但你永遠不會理解我們窮人，我成績這樣優秀，費了十分力氣去讀書，但出不起生活費，照樣與劍橋失之交臂，我不甘心，你懂嗎?我這么勤奮為的是什么，因為出身就前功盡棄，我不甘心啊。蘇徠找到我，說只要我與你……就給我一大筆錢去英國，我無法拒絕，蘇蘇，我只是要錢，絕不會加害你性命……”

我將電話關掉，哭得不可自己。

我真不知宋閆亮骨子里竟是這種人：出身貧窮就要靠陷害別人得到財富?犯下錯誤不知悔改還要一味苛責社會。罷了，到這里已經足夠。

我又撥給律師，讓他過來絲沖巷，取我手機里的電話錄音回去給繼母。“告訴夫人，通知董事會即刻解雇蘇徠，請私家偵探將事情查清楚，由你去處理，怎樣對待他們，不要手軟?！?/p>

我不會陷害他們，但欺騙我的人，也該受到正當懲罰。

我又坐了片刻，外間天光暗淡下來，門外有人道：“可方便進來?”是秀殊的聲音。

他依舊捧一壺茶，放置矮幾上。

我心力交瘁，強打精神擦去淚，恭恭敬敬道：“此番真要謝謝大師?！?/p>

秀殊的面孔在陰暗里模糊不清：“其實上次的故事，我尚未講完。阿碧絲自盡前，曾給祖師留下一封信，她所以要去做三王爺的妾侍，只是擔心中書侍郎作惡多端終有一天東窗事發，若留在三王爺身邊，到時就有辦法救墨彥卿一命?！?/p>

我失聲驚呼，這癡情女子。

“只沒想到，這男子用心險惡，居然妒恨之下毀了她的容貌。阿碧絲將箋留下來，懇請祖師，若日后有女子遭男子算計，身陷險境，懇請祖師一定施以援手，不要讓她們落得她的下場。祖師也后悔當時太過執著于命運，沒有勸阻阿碧絲，于是按照阿碧絲的要求立下本門規矩，能施以援手處，定要出手?！毙闶鈱⑾蛔哟蜷_，取出那張簽，“這張箋，就是本門與有緣人相識的契機，小姐是阿碧絲選中的有緣人，不必謝我。”

我遲疑了一會兒：“大師，修行之人，真可以洞悉命運?”我想這是一定的，他應該在看我面相的一瞬間，就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才會三番幾次引我來這里，聽到他們的談話，走出這個困局。

秀殊此次終于笑起來：“小姐若好奇，不妨潛心修行試一試，小姐亦有慧根。”

我慢慢走出春明館。

這里一如我初次來時那般幽靜，冷清。

我路過大榕樹下，當年，一位絕望的少女曾在這棵樹下結束自己的性命，這張碧色的箋，就自她指尖飛落下來，帶著無數的怨念與不甘，留駐世間。

秀殊大師說的沒錯，我果然是需要這張箋，才與它一見鐘情的。

但如今，我已不需要。

我將這張箋返還春明館。我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它還會輾轉到哪位女子手里，那將又是一個新的、愛恨纏綿的故事。

但不管怎樣，有你的庇佑，總能逢兇化吉。你說是不是，阿碧絲。

蕭晗感言：

愛情總是很殘酷，隱藏的真相最后還是要知道，也好，讓你看清這個世界，讓你看清小人之心．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毀滅的愛情面前，還能夠繼續相信愛，還有愛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