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

摘要：在傳統的民法理論上，對于違約所導致的精神損害，是不予賠償的。然而，近年來，這一規則有所突破。違約所導致的精神損害，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違約侵犯了他人的人身權，而導致的精神損害；第二類是違約侵犯了他人的財產，而導致的精神損害；第三類是單純的違約行為所導致的精神損害。前兩類與直接侵犯人身權和財產權所導致的精神損害賠償的規則沒有區別，第三類精神損害則需要受到更多的限制。

關鍵詞：違約；侵權；精神損害

中圖分類號：D91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1)06-0127-03

一、世界各國關于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的實踐

在各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對違約責任是否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問題，存在很大的爭議。在英國，學者們認為阿迪斯案確立了在合同中對精神傷害不予賠償的規則。但英國法院也允許在如下三類合同中要求精神損害賠償：(1)合同的目的是提供安寧和快樂的享受；(2)合同的目的是要解除痛苦和麻煩；(3)違反合同帶來生活上的不便直接造成了精神痛苦。在美國，第二次《合同法重述》第353條規定：精神損害賠償將不予支持，除非違約行為導致人身傷害或合同或違約行為使嚴重精神損害成為一種特別可能的結果。觀察各州的司法實踐可知，對于如下類型的合同是適用精神損害賠償的：(1)因違反婚約造成的精神損害；(2)因違約造成人身傷害和精神傷害；(3)因違約造成非違約方不方便并使其遭受精神損害；(4)因某人極不負責或疏忽大意使他人蒙受恥辱或者其他精神損害。

在德國，《民法典》第253條規定：非財產上之損害，以在法律有規定者為限，得請求金錢賠償之。但德國法院經由“一般人格權”以及“非財產損害之商業化”之創設，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民法典》253條之規定。《法國民法典》第1149條規定：“對債權人應當給予的損害賠償，一般來說，為債權人受到的損失以及被剝奪的可得利益，但以下所指例外與變更不在此限。”由此可見，損害賠償的范圍不僅包括物質損失，還應包括精神損害。但是法國學術界長期認為合同的目的不在于保護當事人的人身利益，而在于保護其經濟利益，因此違約所造成的人身損害不屬于賠償的范圍。但目前學界的看法逐漸改變，在司法實踐中，也逐漸承認在違約造成精神損害的場合，得以違約之訴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日本民法典》對違約是否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沒有明確的規定，只是在侵權行為一章的第709和710條對精神損害賠償進行了規定。學界一般主張對這兩條進行擴大解釋，從而將人格權的范圍大大拓展。

二、我國關于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的討論及其評價

1.合同的“可預見性”以及維護交易的便捷。我國《合同法》第131條規定：“違約方所負擔的損害賠償額應當相當于違約所造成的損失，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但不得超過違反合同一方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者應當預見到因違反合同可能造成的損失。”基于該條，違約中的精神損害是違約方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如果要求其賠償因違約造成的精神損害，將會給訂約當事人造成過大的風險，使得當時人在訂約時顧慮重重，嚴重妨礙交易和市場經濟的發展。筆者認為，合同的可預見性的確是我們要堅持的，但是實踐中違約的精神損害并非均是不可預見的。例如，對婚慶合同、旅游合同的違反，可能給受害者帶來精神痛苦，這是合同的締約者在締約時完全可以預見到的。對違反這類合同帶來的精神損害，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并不會妨礙交易。因此，以此為由反對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不足為信。

2.責任競合。我國《合同法》第122條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侵害對方人身、財產權益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依照本法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或者依照其他法律要求其承擔侵權責任。”因此對于違約所造成的精神損害，受害人可以基于侵權來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筆者認為，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在責任構成要件、舉證責任的承擔、責任范圍、免責事由等諸方面存在很大的不同，法律賦予和受害人選擇權；但是在違約中要求精神損害賠償就只能選擇侵權的救濟方式，事實上是剝奪了受害人的選擇權。況且，違約導致精神損害賠償的場合并不總是會與侵權競合，有時候行為人僅僅有違約行為而沒有侵權行為，但是卻導致了受害人的精神損害。例如，在“汪習國訴李光樞因裝潢工死于正在裝修的新房中請求賠償財產和精神損失案”中，被告李光樞并沒有侵權行為，不存在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問題，但是原告的精神損害顯然是存在的。

3.證據與計算問題。精神損害是一種主觀和無形的，因此，違約是否給對方造成了精神損害以及造成了多大程度的精神損害無法用客觀的證據加以證明。允許在違約中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可能導致一旦違約，對方就會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訴訟，并且由于精神損害難于精確計算從而產生漫天要價現象。筆者認為，違約的精神損害與侵權的精神損害在本質上是相同的，我國法律已經承認了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并且《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也規定了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若干因素。那么，既然侵權中的精神損害及其賠償數額可以確定，為什么違約中的就不能確定呢?并且訴訟亦存在成本，如果對輕微的精神損害提起訴訟，并且漫天要價，可能會承擔敗訴的后果。因此，證據和計算不能成為反對違約適用精神損害賠償的理由。

4.懲罰性賠償。違約的損害賠償是一種補償性賠償，目的是要使非違約方處于合同被履行后的狀態；而在違約中適用精神損害賠償無異于是一種懲罰性賠償，這與違約損害賠償的性質不符。筆者認為，精神損害賠償的主要功能是補償性的，其目的主要是用物質來彌補受害人的精神痛苦一一雖然精神痛苦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但是在法律上我們無法找到一種更為合理的方式來彌補它。所以，雖然違約之訴中不應適用懲罰性賠償，但是，精神損害賠償并非懲罰性賠償。

5.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精神損害的最大特點就是難以用金錢計算和準確確定，因此只能依靠法官參酌各種因素來綜合衡量。這樣一方面可能導致類似的案件判決之結果大相徑庭，另一方面也導致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考慮到中國目前法官素質普遍不高，不宜因為在違約中適用精神損害賠償而給法官過大的權力。筆者認為，法官在確定是否適用精神損害賠償以及賠償的數額方面確實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但這個問題在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中也會遇到，而我們卻并沒有因此而否認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并且法官的自由裁量也是受到一定限制的。至于目前中國法官素質普遍不高的問題，則與是否承認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是兩個問題，其解決之道是如何提高法官素質，而不能以犧牲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為代價來達到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的目的。

但在這種主流的觀點之外，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在違約責任中可以適用精神損害賠償。例如，崔建遠教授認為，精神損害賠償也應適用于某些違約行為。具有侵權性質的違約行為致人以非財產損害賠償時，即使提起合同之訴，也應獲得賠償。韓世遠教授認為，我們不應固守傳統民法理論對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劃分，而應該勇敢的突破原有成解，在學說上承認違約的非財產損害賠償，并進而在理論上謀求其正當化和系統化。李永軍教授新近研究認為，在遵守限制規則的前提下，在一定條件下應給予因違約造成的包括精神損害在內的非財產性損害以救濟。是生活邏輯的必然要求。

三、違約責任與精神損害賠償之關系的具體分析

(一)違約行為侵害相對方的人身權

有些行為在違約的同時，對他人的人身權造成了侵害，從而引起了非違約方的精神損害。這樣的案例在現實中非常常見。例如，承運人違反運輸合同，造成他人人身傷亡的；美容院違反美容合同，造成他人人身傷害的；醫生因重大過失造成患者的傷害和死亡的等等。在這類合同中，違約方一般均負有保護非違約方人身安全的義務。對于這類違約行為，各國立法和實踐一般準用侵權責任法之規定，即對于其中的精神損害給予賠償。筆者認為，此時非違約方(受害方)可以依據合同請求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同時，對于因侵害人身權所導致的精神損害，與違約所造成的損害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損害，可以請求賠償。

(二)違約行為侵害相對方的財產權

有些行為在違約的同時，對他人的財產權造成了侵害，進而導致了非違約方的精神損害。這樣的案例在現實中同樣比比皆是。例如，保管人以保管合同占有對方祖傳之物并非法使用，造成財產毀滅損失；殯儀館過失造成其所保管的骨灰丟失；照相館過失造成顧客拿來沖洗的照片等等。這類合同中違約方同樣一般負有保護非違約方財產安全的義務。在這類案例中，對于違約所造成的精神損害是否應當予以賠償，關鍵在于其所損害的財產的性質。如果所侵害的財產是具有人格利益的財產，很顯然，其精神損害是應當被賠償的。

(三)單純的違約行為

有些違約行為并沒有造成非違約方任何財產或者人身上的損失，但是給非違約方造成了精神上的痛苦。例如，與婚慶相關的合同案件中，婚慶公司的沒有按照合同約定提供完整的服務；旅游合同案件中，旅行社所組旅行團中有傳染病患者并且在履行途中死亡；房屋裝修合同案件中，裝潢工死于正在裝修的新房中等等。這類案件是否應當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往往爭議較大。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法官們的判決各不相同；在判決給予精神損害賠償的案件中，法官們判決的法律依據也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要么適用民法的一般條款或者基本原則，要么對法律條文的含義作擴張性的解釋。筆者認為，這類違約行為是否可以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其關鍵在于違約行為對非違約方造成的精神損害是否嚴重到一定的程度。

四、小結

我國2009年通過的《侵權責任法》規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依據此條規定，人身權或者受法律保護的人身利益受到侵犯，遭受了嚴重精神損害的受害人，均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而并沒有將侵犯人身權益的行為性質僅局限在侵權行為。違約產生的精神損害和侵權所產生的精神損害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因此，如果違約侵犯了他人的人身權，當然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這與直接侵犯人身權所導致的精神損害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問題僅在于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競合的處理。如果違約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權，是否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關鍵在于該財產本身是否具有人格利益。如果財產本具有受法律保護的人格利益，行為人亦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對于沒有造成相對方人身權、財產權損害，僅僅構成了違約的行為，可以綜合考慮合同的目的、合同的性質、違約的嚴重程度等來決定是否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同時，亦可以給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設定一些限制性的條件，例如不可抗力、嚴重性程度、因果關系、可預見性等等，并且在賠償之數額上參照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設定一些參考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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