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正義》卷變考

2011-01-01 00:00:00韓宏韜

理論月刊 2011年6期

摘要：《毛詩正義》的卷數，“四十卷”實有兩說，文瀾閣之四十卷雖然與單疏本同，但分卷之起止并不完全一致。“七十卷”為“二十卷”之子卷。“三十三卷”為四十之殘卷。“二十四卷”只是繆栽。注疏的分合與版本的不同只是卷變的表象，根本原因則是分卷依據的不同。《正義》的卷變，為我們考察《詩》學取向與興衰的規律、糾正稱卷的謬誤、恢復《毛詩正義》卷例的舊貌，提供了重要的參照。

關鍵詞：孔穎達；毛詩正義；卷變；分卷依據

中圖分類號：1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1)06-0075-03

所謂“卷變”，即指《毛詩正義》不同版本卷數的不同。我們在全面梳理《毛詩正義》版本流變過程中發現，自唐以來，《毛詩正義》的卷數多有變化，有“四十卷”、“二十卷”、“七十巷”、“三十卷”、“三十三卷”和“二十四卷”之說，凡六類。對同一文本而有不同的說法，實為“矛盾”或“含混”之繆稱，至于崔富章先生、曹詣珍先生先后批評《總目》、阮元稱卷之謬，當有商榷的余地。因為一部儒家文化的載體，其變化絕非偶然。卷變表征的背后，隱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重要的學術價值。因此，我們擬對《毛詩正義》卷變問題，作深入的歷時性考察。

(一)卷變之原因

1.卷數主要隨注疏的分合、版本的不同而變化

《毛詩正義》卷數不同，首先是因為版本的變化。不同的版本系統，大致有不同的分卷方式。從注疏的分合來看，自唐以來。大致有兩種不同的版本系統，單疏本系統與注疏合刻本系統。

孔穎達《毛詩正義序》云：“凡為四十卷。”因此，四十卷之數。應該是《毛詩正義》的原貌。唐抄本和宋代淳化刻本、紹興刻本都是單疏本，皆分為四十卷。在唐代，《毛詩正義》的頒行都是手抄的形式。直到北宋淳化三年初刻和南宋紹興翻雕，皆是沿用唐抄本的舊例。宋末亦有蜀刻本，也是由淳化本覆刻。可見，在南宋紹興以前，《毛詩正義》的單疏體例基本一致，四十卷的分卷方式沒變。

《毛詩正義》與經注合刊始于南宋紹熙黃唐刻本，始稱《毛詩注疏》，共分為二十卷(并子卷計之共七十卷)。但是，“八行本”并不附陸德明《毛詩釋文》，始附《釋文》者乃建刻“十行本”，分卷仍依“八行本”舊式。除“八行本”、“十行本”外，尚有金平水刊“十三行本”，但分卷仍與“八行本”同。自此，附《釋文》“十行本”《毛詩注疏》成為版刻之祖，歷代遞修。經由元刊大字本、明南監本、明李元陽刻九行本(或稱閩中刻本)、明北監本、明汲古閣刻本、清嘉慶刻本，乃至今所用標點本，內容或有增補，但體例基本遵十行本舊式，除武英殿本和四庫本外，都是二十卷(并子卷計之，共七十卷)。由《毛詩正義》自唐以后的版本系統，我們發現，四十卷本基本上是單疏之體例；二十卷本是注疏合著之體例，而七十卷之說，不過是按子卷計。故“四十卷說”與“二十卷說”(或謂“七十卷說”)，乃是《毛詩正義》兩大版本體系之常式。所謂“三十三卷”者，是單疏四十卷本之殘卷。單疏本，無論是唐抄，抑或宋刻，海內外無一完帙。因此說，“三十三卷說”屬于“四十卷”單疏版本體系。至于“二十四卷”者，實非卷變之新說，而是誤載，詳見下文第三部分“卷變之價值”。

2.繼先儒之遺則。乘古式之便利

注疏的分合與版本的變化，是《毛詩正義》卷變的重要原因，但是，何以單疏本采用四十卷，注疏合刊本采用二十卷(子卷計之，共七十卷)。要解決這些問題，則需要考察《毛詩正義》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分卷依據。

“四十卷說”遠續馬、鄭，近宗劉炫

《毛詩正義》最初頒行，為四十卷，當有所據。《四庫全書總目》認為《毛傳》二十九卷，《隋志》附以《鄭箋》作二十卷，疑為康成所并。穎達等以疏文繁重，又析為四十卷。清代學者陳鱧說得更為具體，以為孔穎達等作《毛詩正義》四十卷，是根據《毛詩故訓『傳》二十卷，一分為二的。但將《毛詩故訓傳》二十卷一分為二的方式，似乎非自孔穎達始。在毛傳、鄭箋之后，《毛詩正義》之前，在毛詩系統里，亦有四十卷的分卷實例。《隋書-經籍志》載：“《毛詩述義》四十卷，園子助教劉炫撰。《毛詩章句義疏》四十卷，魯世達撰。”北史·魯世達傳》和《隋書·魯世達傳》皆載魯世達撰《毛詩章句義疏》四十二卷。說明《隋書·經籍志》載魯世達《毛詩章句義疏》四十卷為誤。也就是說，在六朝的義疏中，只有劉炫的《毛詩述義》為四十卷。孔穎達《毛詩正義序》云：“其近代為義疏者，有全緩、何胤、舒瑗、劉軌思、劉醜、劉焯、劉炫等。然焯、炫并聰穎特達，文而又儒，今奉敕刪定，故據以為本。”《毛詩正義》以二劉的義疏為藍本增刪而成。《毛詩正義》和《毛詩述義》卷數相同，決非偶合。《毛詩正義》不僅吸收了二劉義疏的內容，而且在體例上也有所繼承。二劉義疏今已亡佚，僅劉炫的《毛詩述義》輯有三節佚文。因而，“四十卷”這僅僅三個字的片言碎語，其提供的信息，給我們考察《毛詩正義》和《毛詩述義》兩者的承繼性關系，十足珍貴。

“二十卷”說直承馬、鄭

自《正義》與經注合刻之后，《毛詩注疏》始有二十卷之說。而二十卷的分卷方式，則是直接從毛鄭的《詩》學系統而來。自孔穎達以來，不斷有人探討《毛傳》二十卷的分卷問題，但一直未有定論，《四庫全書總目》開始懷疑此說始自鄭玄，卻不敢鑿實。但臺灣潘重規《題記》說：

詁訓傳約為二十卷，當始于馬融。《釋文》又著錄王肅注二十卷，蓋鄭王分卷，皆承馬融。王肅為《毛詩義駁》、《毛詩奏事》、《毛詩問難》諸書，專攻鄭氏，其注《詩》分卷，未必肯從鄭氏也。

潘重規從有史料記載鄭玄箋、王肅注皆為二十卷，而且王肅與鄭玄水火不容的事實出發，斷定詁訓傳約為二十卷當始于馬融，而鄭、王分卷，皆承馬融之說，其論有據，可從。因此，《隋志》所載六朝《毛詩》二十卷，淵自馬鄭之說。今發現敦煌毛詩二十卷伯2506號，羅振玉《雪堂校刊群書序錄》跋云：“分卷與開成石經同。考隋唐《經籍志》，《毛詩故訓傳》均作二十卷，合以此本，知開成本分卷，仍是六朝相承之舊矣”。而“開成石經”又是宋人之傳經注本之淵源。島田翰說：“夫《正義》即依《定本》而作，而宋人之傳經注本者，皆脫胎于蜀編注石經與田敏編注監本，而其源則并出于開成石經本。”綜上所述，《毛詩》二十卷本，自馬、鄭，經由漢魏六朝，而至唐開成石經，再至五代兩宋，一脈相承，宋人就此將《正義》而附之于傳注。以疏附入經注，而非相反者，一則承其便，一則取尊源貴本之意。

“七十卷說”從《正義》“四十卷”來，而為“二十卷”說之副式

《正義》本來就疏文繁重，加上經文、傳、箋和《釋文》，每卷內容則更冗長。宋人故將每一卷再分若干子卷。而子卷的劃分，則是從《正義》四十卷分出七十卷。陳鱧等《經籍跋文》云：“余所有十行本注疏，即《沿革例》所謂建本有《釋音注疏》則作七十卷，是又從四十卷妄分，相傳至今。”宋“八行本”和“十行本”《毛詩注疏》二十卷分卷方式，據馬、鄭《毛詩》二十卷本，子卷七十從《正義》四十卷來，“十行本”元明遞修，嘉慶本覆刻，相沿至今。一般說來，稱本卷者多，稱子卷者少，蓋毛公、馬融、鄭玄是《詩經》漢學之源頭，稱二十卷者，尊先儒也。今人多稱七十卷，而不知二十卷者，昧其從來也。

3.昭六義之淵源，洗《詩》學之固陋

《毛詩注疏》一十卷說尊從毛公

在注疏合刊的版本系統中，二十卷是主要的分卷方式，但是，在其流播的過程中，也有一些較為復雜的變化。清代乾隆四年，武英殿刊《毛詩注疏》三十卷(附考證)。殿本出自北監而加考證，而在體例上，最為明顯的不同是北監本二十卷，而殿本卻為三十卷。關于殿本的分卷依據，所論者甚少，蓋從《毛詩故訓傳》三十卷而來。《漢志》曾載“《毛詩》二十九卷。《毛詩故訓傳》三十卷。”《毛詩故訓傳》是并《毛詩》二十九卷而為三十卷的。今《毛詩放訓傳》三十卷尚可考。王引之《經義述聞》“毛詩經二十九卷”條日：“《毛詩》經文當為二十八，與齊魯韓三家同。其序別為一卷，則二十九卷矣。”又王先謙《漢書補注》日：“古經傳皆別行，毛作《詩傳》，取二十八卷之經，析《邶》、《鄘》、《衛》風為三卷，故為三十卷也。”殿本為什么不乘北監本二十卷之便，而另分三十卷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論《毛詩正義》提要部分，深刻揭示了這個原因。四庫館臣歷數自宋以來《詩》學之失。對毛鄭遭棄、孔疏不用之學風深為痛切。

《毛詩注疏》“四十卷說”標舉《正義》

《毛詩》注疏版本系統分四十卷者，僅文瀾閣庫書。二十二冊，原鈔本佚，今存清光緒間丁丙補鈔本，卷一題“毛詩正義”，卷二起改題“毛詩注疏”，共四十卷，每卷附《考證》，卷末未錄勵萬宗跋語。丁氏蓋據武英殿校刊《欽定十三經注疏》本抄錄，從體例上，欲復孔穎達等《毛詩正義》四十卷之古，故從殿本三十卷又析為四十卷，而又合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之數。其于卷端改題“正義”，表明尊從孔穎達之意：卷二起依原本題“注疏”，蓋乘庫書之便也。然前后混稱。特為后人病。而且，丁氏之分卷四十并不完全與單疏本相同，因為，單疏本早已亡佚，尚沒有影印本，丁氏不可能見到原書。崔富章說：“《總目》改題‘毛詩正義四十卷’，雖不無所本，究于傳世諸本無征，且與庫書不符。目錄之作，貴在實錄，紀氏之失明矣。”曹詣珍亦唱和之。他們從目錄學的角度，尖銳地批評了《總目》的失實之處。但是，如果從“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角度，《總目》之失正是四庫館臣的特殊用意。《總目》將《毛詩正義》置于其他《詩》學著作之首，此為《總目》對《正義》標舉之一；自宋注疏合刊以來，《正義》與《注疏》常混稱，但言《正義》者少，稱《注疏》者多，學者于是昧其從來，《總目》特言《毛詩正義》四十卷，此為對《正義》標舉之二；《提要》中歷數自宋以來，妄廢《詩》疏之失，而欲“洗前明之固陋”，張揚《正義》融貫古今、平實求是的學風，此為《總目》標舉《正義》之三。丁晏、阮元編著體例著實矛盾，但是，其張揚《正義》精神的努力無疑是值得肯定的。至于后人將《正義》和《注疏》混稱，那是注疏合刊的結果，不是《總目》之罪。

(二)卷變之價值

可考《詩》學之取向

(1)分卷嚴守家法。《毛詩正義》的卷數，雖歷經多變，但一直沒有超越出毛詩系統，是在毛詩系統內部的變化，與三家詩無關；盡管三家詩在清代由于大量的輯佚，有復興之勢，但《毛詩正義》仍嚴守家法。可見，《正義》獨尊毛詩，純屬毛學。(2)分卷由繁趨簡，由簡御繁。唐代《毛詩正義》單疏本四十卷，可謂多矣!至宋，注疏合刻，分卷取法《毛詩》經注本二十卷，又因內容增多，故兼用七十子卷法。此法成為注疏合刻后的主要分卷形式。(3)引《正義》附經注，以經注為尊。從學術源流而言，經注為源，而《正義》為流，因此，可以析流，而不可以析源。可以析末，而不可以析本。

可察《詩》學之興衰

卷數的變化，主要體現在宋代和清代。宋代先有四十卷的單疏本，然后，為閱讀之便，而有二十卷的注疏合刊本。元明兩代沒有變化，一直承續前朝之體系。清代又是一個多變的時期，有二十卷本，有三十卷本，有四十卷本。學術有紛爭即有發展，可見，《詩》學在宋代較盛，在元明較衰，至清而又復興。與皮錫瑞在《經學歷史》所描繪的兩宋為“經學的變古時代”，元明為“經學的積衰時代”，清季為“經學的復盛時代”情形基本一致。

可正稱卷之謬誤

一些題跋或其他史料，在稱《毛詩正義》卷數的時候，有矛盾或含混的現象。但是，通過《毛詩正義》的卷變現象，可以考察其錯誤之所在。如，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載：

十三經注疏。汲古閣刊本。焦理堂(循)手批，有“焦氏藏書”、“焦循私”、“焦循私印”、“理堂”、“恨不十年讀書”各印。

據藏印看，此載十三經注疏，當為汲古閣刊本。其下又石：

《毛詩注疏》二十四卷。全書圈點，批注甚細。卷五前頁有識語二則：“省試被落，緣此可以潛居讀書。時嘉慶三年九月十五日燈下焦循記。”

據識語“時嘉慶三年九月十五日燈下焦循記”來看，《毛詩注疏》二十四卷即焦循所藏汲古閣刊本。但汲古閣刊本《毛詩注疏》其體例用宋“十行本”舊式，為“二十卷”(并子卷計之，共七十卷)。因此，我們認為，傅增湘所謂“二十四卷”者，從子卷來看，當非完帙，說明焦循所藏《毛詩注疏》，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從二十卷來看，“四”當為衍字。但從明清稱卷的習慣來看，稱子卷者少，因此，“四”為衍字的可能性最大。總之，“二十四卷說”并沒有超出《毛詩正義》的“二十卷”版本體系。又如范希增補日：

劉氏嘉業堂刻單疏殘本毛詩正義三十卷。蒙文通案：何紹基校刻毛詩正義注疏大字本，淮南書局印行注解三十卷，詩譜一卷。

劉氏影印本應為三十三卷，范希增脫一“三”字。

可復《毛詩正義》卷例之舊觀

孔穎達等的《毛詩正義》的卷例，在《毛詩正義》卷變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既是流播中的初始之卷，又多為卷例之所祖，宋本二十卷之子卷七十，是從四十卷分；四庫之文瀾閣本四十卷又是向《正義》之四十卷的回歸。文瀾閣本卷數雖與單疏本同，但分卷起止并不是依據單疏本。唐抄本《毛詩正義》在宋代尚存，從而，據《宋槧本毛詩正義》可觀唐代《毛詩正義》卷例之原貌。日本杏雨書屋所藏是為宋刊單疏之孤本。此外，日本尚有影印本、“和刻本”，國內有嘉業堂影印本。分卷四十，為冊十七，卷首至卷第七闕。據此，可觀《毛詩正義》后三十三卷之次第。每卷末記本卷之字數。如：《鄭譜變風·緇衣》至《溱洧》為第八卷，卷末記字數云計二萬四千六百四十七字。《齊譜變風·雞鳴》至《猗嗟》為卷第九，卷尾云計二萬二百五十八字。以下容不煩錄。而《小大正變雅譜》、《正小雅·鹿鳴》至《常棣》為卷第十五，字數無，可能是漏刻。此外，張壽林記錄了本書的卷數及缺頁的現象。他說：

原書都凡四十卷，卷數與孔氏自序，及諸家著錄悉同。惜首七卷原缺。今所存者，惟自卷第八至卷第四十。凡三十又三卷。分裝十七冊。又原本卷第十之第二十一頁，卷第十五之第三十：頁以下，疑當缺二頁。卷第三十二之第三十五頁，卷第三十七之第四第五兩頁，亦均缺軼。

綜上所論，《毛詩正義》的卷變現象，“四十卷”實有兩說，文瀾閣之四十卷雖然與單疏本同，但分卷之起止并不完全一致。“七十卷”為“二十卷”之子卷，實則二而一，一而二的問題。“三十三卷”為四十之殘卷。“二十四卷”只是謬載。自唐永輝四年《毛詩正義》頒行至今，其稱卷歷經多變，注疏的分合與版本系統的不同只是其卷變的表象，而根本原因則在于分卷依據的不同。而《正義》的卷變現象，又具有重要的文化認識價值，值得研究者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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