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虹。在清明節(jié)過去不久的某一天,在我的墳邊我那些同齡朋友給我?guī)淼囊恍┣嗖菰傻幕ōh(huán),在被冷雨打散之后,它們?nèi)缤一钪^的肌膚,躺在緩坡的濕地上,滲滿了雨水,在與土地那狹小的縫隙中,輕輕地墜落,那極細(xì)小的雨水,我定當(dāng)能聽見,濺在濕地上的小小的響動。但我死了,的確,我講述的這個故事,只是以我活著的口氣,還費(fèi)勁了我的力氣,講給你們聽聽。他們叫我虹,比如我們在網(wǎng)吧,在商場,在學(xué)校,有時也在小飯店里,當(dāng)他們舉起酒杯的時候,我總是有些無奈,沒有錢,沒有溫暖的家庭,一切都不完整,而我卻不能責(zé)怪,我很少跟他們講,我似乎不能提起我的家世,因?yàn)閺霓r(nóng)村趕到縣城上學(xué),我隱瞞了許多,為了讓同學(xué)們能接受我,我什么也不說,像個縣城里的孩子,穿著他們也穿的毛衣和裙子,可我只有那么一身衣服,每一季都這樣,確實(shí)窮得有些令人不知所措。但我害怕的不僅是貧窮,或者講我不害怕窮,我只怕一些無常的東西,讓人無法講的東西,因?yàn)檫@些年,那么多不幸發(fā)生在我的身邊,好像不是天意,像人為的,他們都去了,不是一起的去,是一個一個去的,那么折磨人,那么平靜,但每一個人都在離去?,F(xiàn)在我也去了,只有去了,我現(xiàn)在才講了出來,這反倒好受些。清明節(jié)那天,我在縣城的那些同學(xué)和朋友都到我所住的這座矮矮的墳前來了,我在里邊看見了他們,他們都長得變了,都不像先前那么稚嫩了,有的上了大學(xué),有的工作了,有的還當(dāng)了媽媽。我看見他們都靜靜地站著,他們不好受,我想爬起來,探出頭,哪怕招一招手,至少跟那個叫鳳的女孩說一句話,我知道她其實(shí)懂我,曉得我的不少秘密,但我沒有這么做。
下著雨,在重慶這一帶,水氣重,山坡上的水霧像一道布濾著她們的眼光,他們細(xì)心地彎下腰,整理還滴著水的青草扎成的花環(huán),一點(diǎn)不像我們當(dāng)初在中學(xué)外邊街上玩耍時吃冰棒又蹦又跳的樣子。他們現(xiàn)在老成了一些,而似乎最老成的還是我,我都不像一個姑娘了,我死了,我躺在冰冷的墳中,我已經(jīng)成為灰,沾不得水,一小捧,攏聚在盒子中,透過漆黑的木質(zhì),我看水霧中的同學(xué)和朋友,他們的衣服、他們的臉,還有他們那深藏在眼睛后邊的迷惑,我想講話,但那一天我講不出來。他們帶來了不少東西,但都沒有拿出來,我知道他們要把那些東西放到以前我們玩過的小河里,那是在一道公路的旁邊?,F(xiàn)在我可以講了,現(xiàn)在沒有人,下著雨,我偷偷地?cái)D到木盒的縫隙處,看見天空從陰暗的頂處開了一小道口子,像夢一樣的陽光就射了下來,但其它的天空都在下雨,那些青草扎成的花環(huán),已經(jīng)散了。
在這一帶有那么多的墳?zāi)?,不是說話的地方,況且只有我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只有我是一個姑娘,而我奶奶把我葬在這,是想讓我一個人離開我以前的親人,讓我在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盡管我的同學(xué)和朋友還是找到了我,但這已經(jīng)是我去世后的第三個年頭。而我奶奶恨我,她要我嫁人,嫁給一個她說還不錯的人,但我沒有依從,那時我身體已經(jīng)不好,我已經(jīng)呼吸困難,我不能嫁人,我不想嫁人,我不愿嫁人,我只能跟她頂,但我身體不行啊,我那時吸不動氣,所以我死了,我離開了。當(dāng)時沒有人找我,同學(xué)和朋友都沒有找我,她們只知道我到浙江打工去了,她們不知道我在浙江得了化工污染的肺病,我從長途臥鋪車下來時,已經(jīng)很難吸氣,我的胸重得像巨大的水缸,壓著滿滿的鉛水一般。我累了,我沒跟人聯(lián)系,我住在奶奶的屋子里,一個我叫作奶奶的人,是我父親的母親,有許多往事的一個衰老但精神瘋狂的女人,她跟我很少說話,除非是罵我,而我并沒有做錯什么,或許她早就看出來不能按她意愿把我嫁給某一個人。我曾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妹妹,我們四個人是一個家,我有過一段好時光,從現(xiàn)在看,那真是好,都活著,能吃到米,吃到菜,能聽見他們笑,能串門,走親戚,還讓我上了學(xué),讓我有了朋友,有了玩伴,還讓我有了床,有了窗子,讓我到山坡上去,讓我有了羊,有了草,還有了一道道大山,有了路,有了河水,我一天天長大,但我知道這些不是全部,因?yàn)槲覀兏F,我們在最拐角的山坡里,前后都是大山,父母沒穿過像樣的衣服,母親從不笑,沒見她笑,父親沒有大聲說過話,除了喝酒,他幾乎沒有快樂過。
母親從我記事時候起,就很少跟我們講話,她總是把時間和精力都消耗在她那間幾乎永遠(yuǎn)都賺不了錢的菜攤上。母親賣菜幾乎不為掙錢,她跟我爸說過,她賣菜是因?yàn)樗J(rèn)為只有菜是干凈的,而種田和收割,農(nóng)活與泥土都是臟的,媽媽是從縣城插隊(duì)到農(nóng)村的,后來嫁給了我爸,媽媽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都在那些年中死了,只有一個逃到了美國,失去了聯(lián)系。母親精神有病,盡管村子里有人在背后說我母親,但我并不相信。母親長得很漂亮,但她的皺紋很多,很細(xì),這讓她成了一個長相奇怪的人,人們敬畏她,怕她,而她很少下田干活,她只和我的父親一道種菜,她把菜地收拾得很漂亮,她常去街上買農(nóng)藥,而且在殺蟲方面很有研究,而最終她出事也就出在農(nóng)藥上。在我上高一那年,沒有什么征兆,母親卻在下午兩點(diǎn)鐘喝農(nóng)藥死在地頭。我從縣城坐車趕回家見到她時,父親正在堂屋抽煙,親戚們在安慰我的爸爸,而媽媽已經(jīng)永遠(yuǎn)去了。人們說,她遲早要去的,因?yàn)樗巧窠?jīng)病。是啊,或許她真的是腦子有病,但這么多年她都過來了。母親這些年從沒有回過縣城,那是她曾經(jīng)的家,但她沒有回去,她仇恨那個地方,我知道她仇恨這個縣城是因?yàn)樗肋h(yuǎn)回不去那個她曾經(jīng)理想過的生活。母親的去世,并沒有太多的影響父親,他們本來就不投機(jī),而重要的是當(dāng)我妹妹兩天后從親戚家回來,看到媽媽死去時,當(dāng)場暈了過去。她的幾個好伙伴來勸她,但她失魂落魄,上不了學(xué),父親也沒有辦法。我摟著妹妹,我跟她說,媽媽有精神病,遲早要出事的,妹妹大吵,說媽媽沒病,說媽媽跟她講過,媽媽只愛干凈,不喜歡農(nóng)村的臟。媽媽沒病,但妹妹又怎么能離開媽媽,妹妹是弱小的,她從此沒去上學(xué),坐在村子不遠(yuǎn)的小街上,望著媽媽以前賣菜的菜攤,終日喃喃自語。爸爸為此打過她,但妹妹改不掉這個毛病。我在縣城讀高中,每個周末都要回來,摟著她,她渾身顫抖,她說媽媽還在菜攤上,她帶我到已經(jīng)換了主人的菜攤前,聞著菜葉的腐味,說媽媽在臺面的下邊。妹妹太小,她少不了媽媽,她晃晃悠悠的,我讓父親還是把妹妹送到學(xué)校去。父親說她不去,沒辦法。父親喝一點(diǎn)酒,在地頭忙,然后他有了出去打工的打算。我知道父親嘴上不說,實(shí)際上他是沒有辦法的,我上的學(xué)費(fèi)是要幾百塊的,父親為媽辦喪事花掉了不少錢,都是從別人那借的。父親要去武漢打工,我怕妹妹一人在家太危險(xiǎn),就勸父親不要去。父親說,不出去,沒有錢,你們兩姐妹都要干活了。我還是不讓爸爸去打工,因?yàn)樗麗酆染疲滤谕膺叧鍪隆C妹糜袝r候也愛看書,但她從不寫字,還在電燈下發(fā)愣。有幾個男孩子約她玩,她也不理他們,妹妹沉寂得很。父親在我的再三阻止下,沒去打工,但卻在小街上幫人干編竹工,手全都刮破了,別人待他還好,但他自己手藝不行,總是給人弄出一些小問題,父親很不快活,回到家還要給妹妹做飯,但妹妹很少吃。父親說,你妹妹都快要成神仙了。
就在父親講這幾句話的第二個星期,妹妹從小街回村子的路上,滑進(jìn)了池塘,父親是第二天早晨一大早和我的一個叔叔把她撈出來的,爸爸沒有托人到縣城給我?guī)?,我是周末回來討咸菜才知道的。我抱著妹妹,她已?jīng)在家里停了兩天,父親說那是在等我看她一眼,我把她愛看的幾本書捆起來,然后別人用板車把她拉到鎮(zhèn)上的火葬場,板車吱吱咯咯的。我送她到鎮(zhèn)上,她蓋著父親從屋梁上取下的新棉被,她的臉又灰又青,只在下頜處有一點(diǎn)白,她的頭發(fā)散著,跟媽媽竟有點(diǎn)相像。
父親因?yàn)闉閯e人編織竹筐,掙了些錢,所以酒喝得更多,常在小街上,就在母親從前的菜攤邊上不遠(yuǎn)的小館子跟朋友們胡亂地喝酒,經(jīng)常弄到很晚,不知怎么竹器廠的竹工活他沒能長久做下去,便被別人挑剔,給辭退了。父親從母親去世后,幾乎不敢碰家里的菜園,他有意回避菜園,可見他對媽媽還是懷有很深的感情,但他無從向別人說起,每逢我動一下媽媽的東西,尤其是舊木箱里那包媽媽的衣物時,父親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很奇怪地望著窗外,當(dāng)我看他時,他便躲起來,或者回到街上或者到村外的小河旁。而我惦念妹妹,從火葬場回來以后,我便再沒敢主動接觸她丟下的那包東西。我那些縣城的同學(xué),只有鳳和琴知道我家里的這些事情,但僅僅知道失去了親人,她們不知道我會如此的落寞。我很少跟她們講,只要是周末,我都會搭車回家,跟父親也沒話說,父親雖然不出去打工,但他的心也還算安定,他說一切都是安安靜靜的好。果然兩三個月后,我一次回來,在小街上碰到了正在給別人修自行車的父親,父親不像別人擺一個很大的攤子,他幾乎沒有攤位,只有一個小小的木箱子,一把打氣筒,但他很快便會幫別人把車修好,這讓他有了些名氣。我也為父親高興,父親說他修車來掙些錢,可以為我在縣城買一張好一點(diǎn)的山地車,我說我不騎,你的錢還是留著吧。父親說,怎么掙錢都不夠你以后上大學(xué)的。我不能想以后上大學(xué)的事。在縣城里,我們這幫同學(xué)也有不少在外邊認(rèn)識一些朋友,這些朋友活得很自在,但絕不是什么壞人,有人在網(wǎng)吧,有人在干活,有人在幫忙做事,年齡差不多,穿著也很時髦,其實(shí)每個人都很新鮮似的。父親在小街修車,這便使得一些認(rèn)識他的男人對他很看不起。他們總想勸他出去,去重慶可以,最好是去廣州,他們在那邊似乎能掙不少錢,父親不去,他們也著急。
父親就這樣在小街上修了將近一年的自行車,因?yàn)樵谖覀兊泥彺逵幸粋€男生也在縣城高中讀書,后邊我家里的事還是在學(xué)校里認(rèn)識我的那幫朋友中傳開了,那些人都很同情,但當(dāng)著我的面不說,有時我們出去吃東西,他們不讓我付錢,在網(wǎng)吧,他們幫我付賬,即使是去買一點(diǎn)小東西,他們也很考慮我,這實(shí)在讓我受不了,我于是開始疏遠(yuǎn)他們,盡管不愿意,但沒有辦法。這一段只有鳳和琴,常和我在一塊,我跟她倆講過媽媽和妹妹的事,除了讓我看開點(diǎn),她們也講不出什么大道理。是鳳介紹我跟那個叫魚的男孩認(rèn)識的,魚跟鳳的朋友小和是好朋友,他們都是縣城電信局搞技術(shù)的小工人,年齡比我稍大些,因?yàn)橐呀?jīng)上班,所以看起來比學(xué)生們要成熟許多。鳳跟我說過魚是個很乖的男孩,但其實(shí)魚不是這樣,他心氣很高,我們一起見過幾次面之后,魚有時單獨(dú)喊我出去,他帶我去過一次歌廳,但僅僅是唱歌,他裝作很有外面人的氣度,其實(shí)他也竟有些脆弱的,他沒有碰我,他幾乎不這樣想。鳳知道魚跟我常在一起,就鼓勵我跟魚好。我說那還要等往后再看。鳳說她自己跟小和早就同過床了,聽她講,那不是什么大事,鳳見過小和的父母,小和父母對鳳還是好的,鳳又問我對魚的父母有什么看法。我說他還沒有帶我去他家。鳳說那還不簡單,哪天晚上跟他一道去就行。于是我有天晚上跟魚在縣城的街上溜達(dá),我以為他會帶我去的,但魚沒這么做,我們吃了不少冷飲,然后我們?nèi)ビ螒蚴?,魚給我買了發(fā)卡,在晚上亮閃閃的,他碰了碰我的頭,他說我的頭很好看。我說,別人都夸女孩子身段好看,沒聽說有夸獎頭好看的。魚說,頭,好看,也很好的。我能說什么呢。
他每次都送我到宿舍樓底下,因?yàn)槌8~在一塊,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自然提不上去,我跟鳳和琴都說過,我是不會上大學(xué)的,我父親供不起我,他只是修自行車的。鳳說你爸應(yīng)該去賣菜。我說,他不適合賣菜,賣菜是我媽媽的事,我媽愛干凈,所以賣菜,父親不怕臟,賣什么菜。琴說,那你父親可以去廣州打工。我說,他不能去,他愛喝酒,去廣州,怎么放心呢?雖然琴和鳳沒有見過我父親,但聽我這么一說,猜想我父親一定是個很弱的人,難怪,我其實(shí)也是這么想的。有一次,魚終于和我一起回了他的家,原來他父母也在電信局上班,對我很冷落,甚至沒問我家里的事,魚把我關(guān)在他房間里。我們在房中坐著,魚抽煙,問我抽不抽。我說不抽。魚就半躺著,他說他爸媽就這樣,平時跟他也不怎么講話。我問他為什么。魚說,他爸媽怪他不去上大學(xué)。我說在電信局上班也挺好的。魚說,是啊,有工作就好呢。魚沒有像鳳說的鳳跟小和那樣的快,他沒有碰我,只是看我的腳,我有些不好意思。魚把我?guī)Щ亟稚?,我們吃了晚飯,其?shí)我很記恨他父母,沒什么意思。魚說,他跟他爸媽沒話。鳳和琴第二天問我,魚的爸媽跟我說了什么。我說,什么也沒講,無話,他們的臉色陰沉沉的。鳳就罵魚,說魚太不像樣子,能這樣交朋友嗎,她講她要和小和去問問魚,問他是怎么對我的。我讓她不要亂講,有什么不對呢,無非就是交朋友而已。
鳳果然跟小和說了,這讓魚很生氣,魚找我,問我怎么把事情講給鳳她們聽。我說鳳自己問的。魚于是說,你以后別聽鳳她們的,她們沒什么準(zhǔn)頭,盡是亂來。我想他講的也對,但對于鳳和琴,我還是很看重,我們?nèi)顺T谛iT外的冷飲屋里看錄像。鳳的胸部比以前大多了,她豐滿得不太像以前的她了,鳳拉著我的手,她說,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要上大學(xué)。我就躲回宿舍的床上,我剛開始哭,就覺得身體里有一種東西在沖擊,是啊,哭什么呢,我不上大學(xué),我可以過不上大學(xué)的生活啊。這時我萌發(fā)了出去的念頭,既然父親喝酒,不能出去,而我為什么不能呢。我可以出去的,我可以打工,可以到大城市,我認(rèn)識那么多字,誰說我不能出去呢,于是晚上我跟魚說,過兩年我到廣州去。魚說,你不能去,你這一出去,你就完了。我不懂他的意思。他說你這么大,一出去就會出事的。我不明白,魚有些無奈,他說他媽是一個壞女人。我讓他不要罵他媽,他說他媽讓他跟一個阿姨家的女孩好。我想笑,魚很嚴(yán)肅,魚說他討厭那個人。魚帶我到城邊去,他騎自行車帶我,在城邊放爆竹,然后吃小館子,夕陽西下,他騎車慢悠悠的。我碰著他的腰,他老是回頭跟我講,他真是討厭那個女孩子,我笑他愚,他也不說他怎么看我。鳳和小和不久后吵了一架,琴和我去找小和,小和對我們發(fā)脾氣,說鳳不懂事,責(zé)怪鳳不應(yīng)該跟其他男孩玩,我說鳳又沒有跟你結(jié)婚,她跟誰玩有什么關(guān)系。小和于是罵我,說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跟小和對罵,小和被氣得直吐唾沫,他指著我說去找小魚,叫魚收拾我。果然魚第二天就怪我不該跟小和亂講,小和是個講義氣的人,鳳跟其他男孩去玩當(dāng)然是不對的。魚騎車帶我去一個朋友家,在那里,我看到幾個女孩,很光艷,脂粉氣派,她們看不起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魚。
父親那次喝了不少酒,竟然騎著新買的山地車到了縣城我所在學(xué)校的門口,托人到里邊喊我,我見到爸爸騎著車,在門外邊轉(zhuǎn)圈,心里很難受。爸爸拉著我的手說,這是給你新買的車子,他說他要到廣州去,再不去,以后年齡越來越老,恐怕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到外面賺錢了。我心里很酸,但聞著他的酒氣,我哪能放心得下。我們四口之家,現(xiàn)在只剩下爸爸和我了。我要推自行車,爸爸說還是他自己推,他要帶我到縣城西頭的一家小飯館吃飯。他說帶你去吃頓好吃的,我到廣州去,要到年底才能回來。我和爸爸到城西那邊去,中間,魚打傳呼來,說要帶我到公園去喝茶,我回電話說我爸爸來了。魚興沖沖趕過來,在一條又臟又窄的小街里,魚碰到了我和爸爸。魚看著推著自行車的爸爸,他的感覺很不好。我說這就是我的爸爸啊。魚也聞到了酒味,爸爸對魚也不怎么客氣,嫌他有一些痞氣,爸爸沒有讓魚和我們一起去吃飯,魚是打出租車來的,他問我晚上再去玩好不好。我說我爸晚上要是不回去,我要陪爸爸。爸爸很不高興,爸爸不理他,那天,爸爸給我點(diǎn)了不少菜。他又要了酒,但卻沒有喝,只是擱在旁邊,他酒氣很重,一口飯也吃不下。我也咽不下,但我還吃,我害怕爸爸到廣州去,但我哪能阻止他呢。于是我讓爸爸喝酒,爸爸喝了,很快他就不行,縮在桌角,他的手裂得很厲害,上邊有被起子劃破的傷處。我使勁地咽下我的飯,我的菜,然后我扶著爸爸,我把鳳喊來,她和我一起把爸爸扶到了回農(nóng)村的班車,爸爸在吐,模樣已完全走形。我這才跟鳳說我要去廣州打工了,我不去,我爸爸就要去,反正有人要去,不然我們家吃什么呢。鳳只是哭,她說你可以跟魚去商量。我說,算了,我家里的事又何必跟魚說呢,再說他跟我爸爸根本就談不來,畢竟不是同一種人。就這樣,我給鳳留了一封信,讓她帶轉(zhuǎn)給我父親。
我第二天一早便從學(xué)校出來,去了廣州,永遠(yuǎn)離開了學(xué)校,我甚至沒給魚留任何口信,相比較于我家里的生活,戀愛顯得奢侈,這是我必須懂得的,我見過他父母,我明白他們是怎么想我的。我到了廣州,按以前別人給我留的口信,費(fèi)了很大勁,找到了一個遠(yuǎn)房親戚,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她是搞美容的,其實(shí)我也知道,她的店是干什么的,但沒有辦法,為了在廣州呆下來,我進(jìn)了她的店,她的店在名義上還有理發(fā),洗頭生意的,于是我便開始給各種各樣的人干洗他們的頭發(fā)。親戚是個明白人,她沒有逼我,只是給我的錢特別少,我也碰到過以前認(rèn)識的年齡比我稍大的女孩子,她們在附近租有房子,很少的錢便會把有錢的男人帶到她們的出租屋去。我知道這不是久留之地,我到了廣州,我爸爸打過幾次電話來,他真的是憤怒得很,說要把我找回去。我跟爸爸說,我出來就是想讓你呆在家,你要是出來,那我就是白出來了。父親想把我弄回學(xué)校去,但我發(fā)誓我不會回去,我沒有錢上大學(xué),那不是我能去的,我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妹妹,但至少我還有個爸爸,爸爸雖然很窮,但至少他能夠修自行車,他還能買山地車,他還沒老,他還能騎著它。魚從鳳那里打聽到我在廣州的消息,他打電話說要來廣州找我。我說你不用來,你好好地在電信局上班吧,你工作不錯,那些朋友也不錯。但魚執(zhí)意要來,我阻止他,他是在一個月之后來的廣州,他找到了店里,當(dāng)時我正在給一個客人洗頭,手里是雪白的洗發(fā)膏,松軟得很,他只露了張臉,沒有說話。我那個親戚請他進(jìn)來,態(tài)度很鬼氣,他走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魚。幾個月以后,我知道他跟別的女孩結(jié)婚了。我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但也沒往深處想。他還好,長的不丑,只是脾氣有些怪,他和我愛過,但我還能愛什么呢?我是要活著,為了爸爸的山地車。
在廣州美容院里如果不能跟客人發(fā)生身體關(guān)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的親戚在容忍很長一段時間之后,終于對我失去了耐心,她勸我做個決定,要么跟她做下去,要么就回到重慶老家去,這樣在外邊做事是行不通的。我跟親戚央求希望能在附近找一份苦力活,但親戚并不樂觀,看來她是下鐵石心腸的,就在我準(zhǔn)備離開美容店的那個潮濕的下午,我的這位親戚,突然帶了一個男人進(jìn)來,那是個梅州一帶的男子,上唇蓄著胡子,下巴有些尖,喉結(jié)突出,人很黑,不怎么講話,對我上下打量,我以為是要洗頭,但親戚讓我把他帶到里邊去,親戚帶上門,這個男子抱住我,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我知道他是要狠起來的。我在里邊喊我的親戚,親戚在外間冷冷地說,你簡直是個傻子。那個男子在弄我衣服,空氣黏稠,沙發(fā)有股霉味,他把我往那張又臟又黑的床上拖,這時我狠踢一腳,男子往下蹲了蹲,用手向我的頭部打過來,我的頭嗡了幾聲,有些踉蹌,我要跟他拼命,抓起水瓶就砸,這時男子不知道抓起什么東西,向我直刺過來,像是一把長長的螺絲刀,我恰好倒在地,他向前滑,也倒在地上,我撥開門,沖出美容店,一直往前跑,我什么也看不見,只顧往前跑,后來就慢了一點(diǎn),但幾乎是一直在跑,可能已經(jīng)從市區(qū)那塊跑了出去,在一道公路旁,邊上有不少舊房子,還在往前跑,風(fēng)刮著,天已經(jīng)黑了,我慢下來,慢下來,慢慢地向前走。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有一百多塊錢,過了好久,才記起小時候爺爺跟我說過,他當(dāng)年被國民黨抓壯丁抓到山西時,從山西往回跑,他看北斗星,順著相反的朝南的方向才逃回來的,我抬頭找北斗星,數(shù)出了七顆,因?yàn)槭抢蹣O了,眼睛不能定神,好像是找到了七顆星,又好像不是,但終究是大約看出了北斗星的位置,我坐下來,把它們看清楚,向北的那一顆最亮,其實(shí)北七星也沒什么用,方向有什么用呢,這時沒有人再能追上來了。
過了好多天,我到了成都,是打電話問我爸爸的一個朋友才知道他出了事。我回到北涪縣,父親喝了許多酒,說是摔了一跤,他朋友說摔得也不重,就是跌在路邊,還是酒太多,中了酒精毒,在路邊躺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才在溝里被翻出來,已經(jīng)去世了。我沒有見到我父親,那輛山地車,擦得很干凈就放在堂屋,但爸爸永遠(yuǎn)去了。爸爸的幾個兄弟都在外邊做工,他的幾個朋友雖然平時多取笑他,但這次還是幫他的忙,給他弄了棺木,還幫他說話,幫他打圓場,說他是個好人。他葬了,村長還出了面,這就是我爸爸,一個我沒能最后見一面的爸爸,喝了許多酒,一下子死了,他無生無息,像山地車空轉(zhuǎn)的輪子,沒有雜音。爸爸葬在不遠(yuǎn)的山上,我去看了,很心痛,這是我爸爸,我在廣州呆過,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終于知道爸爸沉默無聲也是很好的,有他的道路,修自行車也是件很好的事。我這次回來,是不敢再去廣州了,不敢去美容院,我能做的只有打工,賣點(diǎn)苦力,雖然我會想起魚,但他已經(jīng)跟別的女人結(jié)了婚,與我也就再也沒有了什么關(guān)聯(lián)。
經(jīng)一個熟人介紹,我從成都匆匆踏上前往浙江寧波一帶的火車,因?yàn)樵缏犎苏f寧波那邊掙錢容易些。但介紹我來的人沒什么知識,并不能在廠子里為我們同行的幾個女孩找到活,還是把我們帶到了寧波下邊的一縣,叫象山。象山經(jīng)濟(jì)比內(nèi)地好不了多少,也不過就是有一些工廠和農(nóng)場。我們被安排在一個農(nóng)場,農(nóng)場種了幾萬畝的山地,上邊全是一種很奇怪的草,說是要供給日本的,我們不知道這種草是用來做化工材料的,幾個月下來,先是眼睛澀,接著是腰酸,后來嗓子有問題,我跟同行的幾個人商量要問老板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老板把我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我也就不再打聽了。工作不累,工資也不低,上千元,這對我們從山區(qū)出來的人來說,應(yīng)該是不小的收入。我沒有了親人,反正也無所謂,就想在這個農(nóng)場暫時地混下去。先是有個早來的女工突然在一個下午暈倒在農(nóng)場的密草中,這使我十分擔(dān)心,接著幾天,有一個女孩眼睛疼,還出了血,我這才想走,但農(nóng)場上的人根本不顧我們的要求,還有兩個月的工資,我去討要,老板不給,還讓人威脅我。我問身旁女工,她們也說月經(jīng)不對,看來這草真是有問題的,就在我決定離開之前,在工場的輾碎機(jī)前,有幾個女工嘔吐不止。
我是七月上旬離開象山的,那天我眼睛已無法看清東西,在車站廣場搖搖晃晃的,看什么都是重影,好不容易買到了回重慶的票,我預(yù)感到眼睛有了大問題,不但看不清,還經(jīng)常有針刺般的痛,在火車上,本想看風(fēng)景,但光線迷糊,只能不停地擦眼睛。當(dāng)我到重慶站時,眼睛幾乎睜不開,靠另一個人攙扶才到長途汽車站,一個男人幫我買了回北涪的票,我上了車。這時我已經(jīng)幾乎看不清了,又花了一天時間,我回到了家,這才發(fā)現(xiàn)我家的房子已經(jīng)抵給了別人,別人讓我去找我奶奶。我奶奶跟我的三叔過,三叔一家已經(jīng)長年在長沙撿破爛,多年沒回,奶奶是個怪脾氣的老人,我只是小時候跟她說過話,在父親、母親、妹妹去世的那幾次,她都沒有露過面,我是懷著忐忑的心情去找奶奶的,沒想到奶奶竟有些客氣,我不好意思追問奶奶怎么會把房子抵給了別人。奶奶讓我在三叔家住下,我跟奶奶說我眼睛壞了,奶奶很不高興,她問我在浙江掙了多少錢回來。我說只有一兩千塊,那兒的草扎眼睛,后邊兩個月沒拿到工錢,我是偷著跑出來的。奶奶大怒了一場,因?yàn)檠劬床灰姡也坏貌辉谀棠踢@住下去,否則我寧愿到縣城打工。奶奶試探問我有什么打算。我說,沒什么打算。奶奶問我眼睛壞了,以后怎么辦?我說,我要去治眼睛。奶奶說,你要治眼睛,哪來的錢。我說我家有房子,我要賣房子治眼睛。奶奶摔碎了水瓶,罵我是個畜生,她說那房子是她傳給我爸爸的,爸爸死了,你有什么房子。奶奶講的振振有詞,我沒什么辦法,奶奶跟我三天不說話,我跟她說算了,我還是到縣城去,但奶奶不肯,她說那不行,你眼睛不行,你只能嫁個人,有個家,至少不會沒有飯吃。她讓我嫁的人,我看也看不見,也沒聽說過,當(dāng)然不同意。一個晚上我逃出了奶奶家,眼睛只看見一絲光線,摸到了以前住的村子,在村尾,有一間工棚,是看護(hù)山林用的,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就住工棚里,只有一桶水,什么吃的也沒有,時間也弄不清,眼睛很弱,早晚不分,工棚內(nèi)輕風(fēng)陣陣,落個自在,我知道奶奶一定在找我,她一直打算把我嫁給她所說的那個人。我是慢慢地懶下來的,水也不需喝,嗓子通達(dá)無限,氣也順,盡管我知道呼吸越來越難。那個大限的晚上,我做了個夢,一只肥胖的母豬,從奶奶的豬圈里拱出來,猩紅的嘴唇,一改它溫和的形象,沖在水塘邊,樹下邊,在屋角,然后奔了起來,我看一個男子,有些像魚,也像鳳的男朋友小和,總之是個健壯的家伙,這母豬,發(fā)了情,兇狠地奔,在我的眼底一下子撲到那個男子身邊,一口咬向男子的腿根,我看到男子倒地,鮮血激噴,它咬斷他的腿根動脈,鮮血流成小河,冒著泡,我慢慢地熄滅了這血泡,什么也看不見,有一點(diǎn)水聲,鼓鼓的,后邊什么也沒有了,我知道我睡去了,一個人,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見面,我就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