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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父親遺書(短篇小說)

2011-01-01 00:00:00陳家橋
滇池 2011年2期

小父親留給我的那份遺書是經過郵電局寄到我手上的,我拿到信時,天空正在下雪,氣溫驟降,我本以為在這瑞雪滿地的景象里,這份遺書會帶給我嚴肅的提示,它會不會使我變成一個沉湎于死亡中的人呢?然而當我讀完簡短的遺書,我才發現它僅僅是以信——一封非常普通的信的形式出現,這令人遺憾,我一下子就忘掉了小父親的死,可以說小父親勾引了我,他使我不僅從死亡的陰影中拔出來,甚至由于它在信中所提出的要求,而迫使我從另一個層面上返回生活。這生活就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了,它包括了另外的毫不相干的人。即使是小父親,好像他的問題也不僅僅在于一次陌生的死亡,他主要表現為一種拒絕,一種對我可能會做出的否定態度的拒絕。郵遞員沒有和我抵上面,我也并不想在大門以外那條蜿蜒的路上去想象他在風雪中穿梭的身影,僅僅是我自己也就夠受的了。你想想,當時我還只穿著一件毛衣,眼睛拼命地往里陷,我費了很大勇氣才粗野而武斷地拆開這封信,這眼前的地上的雪封鎖了我瘋狂的直接的行動,外面的一切都在要求我回到座位上,對,就是回到那扇毛玻璃背后的窗臺下,我得保持我的精神不受到這份意外的傷害,好在自然發展的形勢對我也很有利,我根本不用馬上去弄清楚小父親是誰,因為我已從遺書中得出他僅僅是一個認識我的人,也就是說他單方面認識我,我是誰顯得最重要,而他是誰那就是另一個話題了。這遺書具有所有公文最有害的本質,那就是它包含了對收信人身份的確定,而這種確定卻是以鼓動、誘惑和強迫認同的色彩出現的。小父親在信中準確地預計了我最大的生存本領——只能體現在一個方面,那就是偵探,天啊,小父親居然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是一個最具有偵探天賦的人,在遺書的后半部分,它表達了一種獨特的公文方式,命令。是的,小父親命令我去偵探另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吳驅驅,而小父親順便給了命題的另一個形式,吳驅驅的妻子小遇。我站了起來,把眼睛貼向毛玻璃的背面,那些粘在窗上的雪粉由于玻璃表面的怪異而呈現一種不穩定的淡黃色,好像帶給我一片一片的憂傷,而這情調使我對遺書特別的尊重,你們知道,像我這樣一個青年已經好久沒有收到信了,似乎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間忘記了我,而又在一場大雪之中,突然把我拉了出來,我想我要注重我的社會形象,小父親在這一點上顯得非常可貴。我把他的遺書貼在玻璃上,由于粘不住,我從嘴里搞了些唾液粘在背角上,它就顫悠悠地懸在那兒。外面雪粉那淡黃的傷感從紙背后穿出,并爬著筆跡那特有的路線,假如我的思維有足夠的活動能力,我相信我可能會模仿小父親在書寫遺書時的表現,我便被進一步感動了,這世界如此復雜巨大,而小父親卻選擇了我,在我看來,之所以認為我會成為一個偵探,從某個角度講,他也賦予了我作為一個偵探的天賦。

我拿起鍋鏟、瓢子還有鐵勺,而眼睛卻向廚房風孔的外面搜尋,我的手機械地搗在鍋里,炒了一盤剩飯,我相信吃完飯以后,在擁有足夠體力的情況下,我會按照遺書上所提到的地址找到吳驅驅和他的妻子小遇。為了扼制我的緊張急迫的心情,我哼著流行歌曲,后來我差點落淚了,不論我怎樣試圖完全擠進遺書的內容里,但我還是無法忘卻小父親在書寫遺書時的形象,你們得相信他不僅在落款上表示他是一個小父親,甚至在他表達出他對我的期望以及命令我的時候,都是以一個地地道道的父親身份出現的,而這種小父親的身份卻不僅是針對哪一個人的,那種感覺在于他是從一個父親的高度來看待他死后的世界,一個本不應荒廢乃至充滿謬誤的世界。我只能盡快找到那個吳驅驅和小遇,我希望通過他們來完成遺書上所提出的要求。不知怎么,由于我吃了滿滿一大盤飯,那么我就有點忘乎所以了,我又加倍努力地灌了瓶啤酒,我時不時地盯著桌上的遺書,它像一塊鐵皮,瞇起眼睛,這些遺書內部的符號就會瘋狂地竄動起來。我美妙地想,是啊,我是一個偵探,我早應該意識到的。說遺書很簡短,那僅僅是根據我的理解力而言的,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我往后的行動,我們會發現遺書的內容是非常豐富的,可以說在它內部的內部,在字跡的里面還有更多的象征和暗示,它將把我帶進一個條件豐富的偵探環境里。

其實,我一直猶豫著不敢出門,大概是因為窗玻璃背面反映過來的那種淡黃的憂傷已經瘋狂地滋長,會把所有的雪都染成泛黃的碎布。我使勁地捏著我的鼻子,我想我是不幸的,白雪的瑞氣早已被可惡地埋葬了。這堅硬的遺書越發特殊了,它糾緊著我的心弦。我拉開了門栓,恰巧在這時,我的女朋友桂琴剛到門口,她還在跺腳,那跺下來的雪碴確實就是淡黃的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在她背后,她所走過來的路上,被她踩翻的路沿上的雪亙像兩道過期的乳扇,險惡地翻著,而還有些雪,夾著微弱的慘白,也暗黃地飄舞,下墜,我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大腦之間已出現了某種不忠實。桂琴喘著氣問我,你要去哪里。這個貧弱但性格倔強的女孩子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想把我推回屋中。但我掙脫了她,她從我上衣口袋的邊角上看到了那封遺書的一小塊兒,便努了努臉,示意我走吧。她說,天太冷,我怕你受不住,我是來和你一起暖和暖和的。糟糕的是,我們在門口竟談起了是否要去買一床毛毯,然而我很快制止了她,我想現在的金錢、商品和溫暖都變得次要了,小父親既然能以死來改變我的生活,那么我的生活一定會升華,也必須被升華。看這貧窮、積極而又自以為是的桂琴,我可惡地露出牙齒,我真想對她說,我現在是個秘密的人啦。假如這一會兒,我們已經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像以往一樣,漱嘴或者小便時,那我一定把這些東西倒在雪地上,就讓它們汪在門前,這些東西必將加重這淡黃的基調。桂琴她如何能明白我從今以后的重要意義,我的社會責任是如此巨大。我幾乎想飛奔起來,在雪地里穿過所有人的實際道路,馬上找到所謂的吳驅驅,我將向他展開小父親所命令的調查,我將不會寬恕任何一個人被蒙在局外的那種麻木,我將第一個敏銳,身體力行。桂琴,快進屋吧,我對她說,快一個人喝一杯水,然后睡到床上。我向她做了個手勢,可以蜷在床上,用手捂住身體,就當我消失了,成為一塊特殊的雪,都秘密地生長成土地了,長到別人的肉里。在吳驅驅和小遇的肉里,至少在他們的思想里行使我的權利,這樣看,小父親太現實了,他可以使我理直氣壯地回到別人的世界里。

其實,我走得很慢,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看尋呼機上標出的時間,桂琴一定在門口不遠處的雜貨店呼了我不下十次,不過,這個我倒不管。我想可能我剛剛干上偵探這一行,我有些激動,整個身體都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后來,天就快要黑了,我已轉了三趟車,走了不下十里路,從這個城市的西邊繞到了北邊,再穿過大凹子,到了東邊,但仍沒有到達目的地,好在天黑了些,那種淡黃的憂傷也就消退了,雪也會變成黑的。我有些餓,真想啃下一塊自己的肉,以表示我對小父親的信任,從內心里我感激他,是他發現了我的才華。哪一個正常的人能像我這樣聽話呢?但在路上,我在懷疑我是否對那個未見面的吳驅驅有著特別的熱情和向往呢?我覺得我掉進了一個怪圈中,也許我并沒有走路、乘車,并沒有辨別方向,也許我僅僅只是在小父親的筆跡里,在他死后的想象里施展我的獻媚的愛,我在尋找一個城市中的吳驅驅?還在下落的更大片的雪柔軟地貼在臉上,像一塊又一塊不祥的標簽,我渾身發冷,有時110警車會從我身邊開過,我感到我真是忍辱負重,我一個老百姓,現在卻干起了偵探,忍受著寒冷、饑餓和孤獨,我這全是為了一份低級的信任關系,一個名義上的死者對我的信任和尊重!最后,我想我離吳驅驅已經不遠了,在他居住的那棟樓前,剛好有個小飯館,可能是四川人開的,現在在白雪所反襯的燈光的懷抱中,傳出火熱的氣息,我掀開門簾進去了,我的表情太麻木了,這讓我覺得很丑,我只得用手攏住臉,好在別人都沒有在意我,我就找了張位子坐下來,在我對面已經坐了個人,我發現實在沒有空位了,當然坐在一個已經坐好了的人對面,我不能不抱有一絲仇恨,但我并沒有表現出來。對面那個人一直沉默地盯著我,他面前的杯子里飄出蕎清酒香。我的舌頭在他面前一公尺的位置轉了轉,我想他是否看見了一只黃色的舌頭。而至少在我看來,他倒完全有可能是一大團黃色的肉。你是干什么的,他問我。我覺得他并不陌生,好像他了解我的內情似的,而我也十分渴望在這種情況下向他吐露我的心聲,我覺得我在雪地里從下午走到了晚上,我已經拋棄了以前的虛弱與幼稚,我已經是個堅強的神秘者了。我說,他會看見我的,看見我是好樣的,我拿這個保證。我指了指我的頭腦。像這樣莫名其妙的回答也并沒有使對方嚇倒,他微微地笑著,然后站起來,充滿嫉妒地走出了小酒館。

那是一座堆滿了水泥的破樓,也許這些水泥就是從這座破舊建筑物內部掉下來的,過道的燈光昏暗,在樓梯的轉角總會汪著一些淡綠色的死水。我已經很習慣于把手捂在嘴上,不到必要的時候,我不會再吐出我的舌頭。501房。正是剛才樓下小酒館的那個人開的門,不用說,他就是吳驅驅了。他向我反問道,怎么盯上我了?由于他講話是如此的優雅而又成熟,所以我也就直接對他說,我是來幫助你的。他問,你怎么知道的?我說,你需要我。他丟給我一支新出品的紅山茶煙,并在煙屁股那兒轉了轉,向我介紹他能如此冷靜的內因,但我并沒有聽懂,看來,吳驅驅也按照他自己的意思為我設置了障礙。但我們兩個男人之間還是默契的,我以為他的鼻孔和我呼著同樣的熱氣。我想他符合我的預想,他的存在帶著顯而易見的困難,他既是一個突然出現的人,又是一個已經存在了一萬年的人。這完全在于我個人的判斷。說簡單點吧,我收到了一份遺書,我說。他把香煙點著,煙頭的火光照著他的人中(嘴唇以上的居中凸宕),一些細小的鼻毛伸了出來。他沒有驚慌,說,按一份遺書來找我?你害臊嗎?任憑一個死人的誘引?來我這兒?他生氣地站了起來,但并沒有表達出被侵權的意見,而是穿過一個屏風,拉開一道碎黃的布簾,坐到了床邊,或者是站在床前的小木板上,我看到了床上那金黃的被面,像一大片尾羽,燦爛地鋪著,以便平息下面的炭火。我馬上聯想到我在路上所幻覺到的那種泛黃的雪景,而在此時,在吳驅驅的家里,它們變成了真實的道具。

他抬起吃驚的目光,緩慢地問我,你說那遺書是一個小父親的?我說,是的,我相信他,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我的人。誰的父親,他問,也下意識地捂起了嘴,我就覺得他的動作與我有著類似性。小父親說了,你的孩子可能是假的。可我有沒有孩子呢?他向我問到。我反對他這種有意制造的局外感,顯然這是不道德的,哪個男人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孩子呢?本來我應該立即提到他的妻子,但我忍住了,我想吳驅驅比妻子更重要,他的表現向我證明了他是一個重視自身權利的人。

他知道我不太高興,在送我到五樓道口時,居然拉住我的手,他的手一點溫度也沒有,他告訴我這并不是一件沒有根據的事情,他支持我,他說要是他自己,他也會這樣做的。

回到自己的家中已是深夜,那時雪也停了,大地比以前多了一點反應,似乎收縮得緊了些。我的女友桂琴正躺在被窩里,我馬上就鉆進去,把手伸在她胸口,我渾身哆嗦,有了一種罪惡感,我想桂琴需要我比需要一條毛毯更具有欺騙性。她睡熟了,在夢一般的感覺中問我,干什么去了,這么賣命。我吻著她的眼睛說,為了小父親?而桂琴對小父親是無動于衷的,就像聽到一只小狗、小貓之類的。我摸起她的手,由于她長年在洗衣房干活,這雙手幾乎要不成了,全是那種被充過氣的感覺,在正面向外脹著,而在手心,卻沒有了紋路,像一塊肥皂盒,幫電科所洗衣服是件很苦的工作。一般我不摸她的手,我盡量自私一點,把這手賣給她的工作、工資以及那些每天必洗的電科所男人們的骯臟被單。這些雜種,我罵道。罵誰呢?她一邊說一邊抱住了我。我突然有些怕羞,如果小父親正在看著我們呢?那怎么辦?我只能立即進入她的身體,但我緊張了,并不行,這才意識到小父親的遺書已經改變了我靈魂的某種東西,它使我必須學會尊重對方的真實。桂琴啊,桂琴,我搖了搖了她,但她已不省人事,閉著雙眼,身體蜷了起來,呼吸粗重,直到天快亮時,我才和她睡完。我坐了起來,點上一根香煙,我估計雪已經不耐煩了。

上午。灰白的陽光從并未徹底落盡塵埃的低空中射下來,在廣場的地坪上,雜亂的腳印像一朵又一朵淺黃的花冠,那是各種各樣的流浪者、學生或菜農留下的。我貓著腰,戴著副大墨鏡,從那座破樓開始一直盯梢吳驅驅,直到在廣場上,他站住了,瞅著文化宮和郵電大樓之間的那塊空角,許多汽車冒著尾氣,一一駛過。我感覺吳驅驅一定在內心記住了我,但他從不回頭,既沒有發現我,也沒有發現任何對他不利的形勢,最后他在靠內側,在文化宮后門邊上的大板報欄那兒歇下來,有幾個老人正在揉耳朵,巧妙地讀著報紙,他繞過報紙那一端,走向另一側貼有標語的后邊,這時,另一個人剛好從文化宮另一頭穿過門空,迎面向他走來,由于視線關系,那個人我就看不清楚了,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向吳驅驅遞了件什么東西,不久,他就走了。吳驅驅無聊地踮著腳,這時我就從背后湊過去,他及時地轉過臉來,并不吃驚,而是從容地問我,發現我了嗎?我把手套脫了下來,抓了抓頭發,我對他說,遺書上說了,你是不可能有孩子的。跟我玩起孩子來了?他有些不屑地問。我想他一定在恥笑我是如何利用了小父親。你給我遠點,我勸你,他說。不過,我覺得我有責任跟著他,直到弄明白我完成了我的任務,至少我要說服我自己,他是如何成為遺書所敘述出來的那個人。時間還很充裕,我想永遠都來得及的。在我恍惚間,他突然往北邊,跳過圍欄和拉鏈,向54路車站奔去,站臺那兒涌著不少人,我發瘋般地沖過去,我想一直咬住他,直到他承認他與孩子的關系——與一個孩子或者與任何一個孩子的關系?我還要通過他找到他的妻子,那個可能會存在的孩子的母親。第一班54路車,在我剛剛跳過馬路時,已經沖走了,我只得跳上隨后的第二班,擠在最前邊,勾下頭可以看見吳驅驅擠在第一張車子的后窗玻璃邊,咬著下嘴唇。

下車之后,我一時沒有找到他,但這時我恰恰變得很英明,會順著往左、往左再往前的一條巷子,果然看到他鉆進一個院子,這兒是一處機關房子,由于院子挺深,這些住房一模一樣地讓人難猜。但我還是盯住了他,在門外,我可以聽到吳驅驅在左手邊別人家的廚房里和一個年齡稍大的女人爭議著。他嚷到,別再說他的死,這是不言而喻的了。可我在意的只有這個,我知道的也只有這個了,老女人說。過一小會,一個睡在門廳后邊的嬰兒就哭了起來,聲音時脆時嘶,簡直令人傷心。但我覺得吳驅驅不會正面關注那個孩子,他繼續向老女人挖空心思地訊問,那么你能不能說一說她媽,說她媽總可以吧,他媽可是向我付過錢的,向我付過錢,錢,錢,這你知道嗎?老女人用方言回應了幾句,我聽不太懂,只聽見吳驅驅似乎吐出了黃色的舌頭叫道,他是我的人。我大致可以明白吳驅驅與老女人對話的某個部分,聽出來這個嬰兒的母親已經死了,在死之前付過一筆錢給吳驅驅,而后呢,吳驅驅頭疼的是這個嬰兒的父親,也莫名其妙地死了,當然這是我的判斷。我覺得吳驅驅真不簡單,他居然能向一個老女人訊問與死人有關的情況。他們精神都不好,老女人含著委屈對吳驅驅說。我再次警告你,別拿精神來嚇唬我,既然我收了錢,我相信,精神就會變成一個次要的問題,我會搗碎這里面的陰謀,死亡是不容寬恕的,吳驅驅說。到底誰給了你錢?老女人小心地問。吳驅驅帶著搖晃的笑聲經過孩子身邊,他很可能對嬰兒做了個手勢,嬰兒發出格格的笑聲。想退后已經來不及了,當老女人為吳驅驅打開門,我滿臉彤紅,他倒立即把老女人拉回去,帶上門,并摟住我的肩膀,對我細聲細氣地說,我是拿了錢才干這種事的。那你是偵探?我問。不,他否定道,對于你來說,我就不是了,你才是一個優秀的偵探呢。廣場上那個人是誰?我問。他說,這個你不能知道。為了防止我在和他同行時,提起孩子問題,他先我而說,小父親已經死了,你不應該聽憑一個死人的擺布。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吳驅驅的神秘行為,我有些失望了,我懷疑我是否被小父親賦予了足夠的才華。而吳驅驅這時不失時機地鼓勵我,你會行的,因為你離我已經越來越近了。我說這全是因為我強迫自己跟蹤你呢。吳驅驅擺了擺手說,這就不對了,你知道嗎?我現在在心里已經承認了你的良好用心呢,確實,我有問題,我是有問題的,他提高嗓音說。那么,我可以見一見你的妻子小遇嗎?吳驅驅把短大衣的毛領豎起來,哈著熱氣,他神秘地對我說,我自己的妻子我都很少見呢,怎么說呢,她有點那個。哪個?我問。他向四周探了探頭,不好意思地說,那是一個貧窮,但充滿熱情和善意的人,最主要是身體很好,見了,忘不了。我說,那我就更要見她了。他說,她在電科所洗衣服。我內心豁然一亮,我立即想到我的女友桂琴,正巧他們都在電科所洗衣房做臨時工,這樣的巧合為后邊的偵探肯定提供了更好的條件。

電科所的洗衣房,以前我從未去過,聽我女友桂琴偶爾提及,也只是一點膚淺的印象。但當我這次真的闖進去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禮拜五的早晨,桂琴剛好不上班,洗衣房里無人認識我,我的闖入并未引起她們的注意。其實洗衣房倒像是一個大車間,不僅空間很大,而且在這個應該被稱作洗衣車間的大房子里,布滿了七八個大水池子,在靠里一排,擺放著特大型的洗衣機,開始時,我站在進口三四個女工邊上,她們好像正在抖著一塊剛剛曬干的布料,這令人迷惑的洗衣房,布局奇特,女工們出人意料地冷漠。洗衣房的盡頭往左很可能會拐個彎,那兒倒像有個通口,由于洗衣房如此魔幻,我一時找不到尋找小遇的借口,我只得繼續往里走,洗衣房的燈光不算太好,地面又非常潮濕,這些拼命洗衣的女工們完全沒有了剛從農村招工上來時的土氣,每個人都顯得格外的矜持和成熟。我很難發現她們工作上的順序,但她們一定是井井有條的。往上方,在頂棚邊上有一些很大的排氣孔,把潮熱的空氣抽出去。在洗衣房,我發現大概一共也只有二十個女工左右,她們穿著白色又沾滿黑漬的衣服,多半動作標準,沒有熱情。我問身邊的一個人,用很大的聲音問,請問有一個叫小遇的嗎?這個女工并不作聲,很迅速地打量一下我的穿著,然后低下頭,轉過身,走向一臺敞開旋轉干燥門的洗衣機旁。我又往前走,在另一個女工邊上問,有個叫小遇的嗎?她卻反問我,她在這嗎?我說,她今天應該在。她沒有肯定,但又并不搖頭。我有些生氣,覺得這些女工很怪。一只立式的洗衣機忽然從尾部,向我的側面,噴出一大股帶著白沫子的廢水,兩個女工穿著大膠鞋,用一根吸管沖了過去,捅了捅。她們呼出的熱氣,以及從另一邊一架平臺上剛吐出來的衣服上的氣息,相互夾雜著。我再向里,到那個可能通風口的位置,才發現洗衣房豁然一亮,不僅在不遠處的長廊邊上可以看見外邊的街面,甚至還有一個接待室,放著挺大的柜臺,看來電科所的洗衣房,也對全社會開放,至少附近幾家大廠的臟衣臟被都會在這兒吞吐。我回頭看看洗衣女的影子,我猛地覺得她們的白色工作服飄了起來。

在這個出口的盡頭,大約要爬上幾級臺階,才會來到一個大院子,地上的草根埋在雪下,有些地方雪化了些,它們就頑強地支著。許多衣服、被單、布塊、枕巾,或者其它形狀的東西,整齊地一排一排地掛著,一個年老的女人拿著一只草綠色的蒼蠅拍子靈活地穿行著。她看見了我,有些興奮。我想一個優秀的偵探應該是熱情而激動的,我似乎是跑了過去,我焦急地問,小遇呢?小遇?她吃驚地反問道。她似乎認為所有的洗衣女都可以叫小遇。我點上一根煙,風把一塊被單,對,一塊腥臊的被單吹到我臉上,貼著,我使勁地甩開它,她用蒼蠅拍拍了拍我吸煙的手,嚴厲地對我說,不可能有你要找的人。我們這沒有你所需要的人,她們沒有用,對你來說。她一邊說一邊在揉眼睛,手也是紅紅的。我沒有看見蒼蠅。這個老女人皺紋深刻,我相信她一定經驗豐富。她說,我都弄不清楚她們到底誰是誰,她們只是不停地洗,只有輪到在這上面看管曬衣服時,才會見到我呢,才會見到人呢。她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另一個拐角正在曬太陽的年輕女人。我快步邁了過去,陽光把雪曬軟了,雪一軟就有些惡心,我驚著了她,她慌忙站起來,她年齡不大,但顯得疲倦,她那雙手比我的女友桂琴還要蒼老,像一只被脫了皮的蝦仁,發出不祥的奶白,那是一種肉的內色,我向后退了退,她本能地縮回手,倔強地把它藏到背后。她傷心了,是的,她一定懷恨我,為什么如此神秘,為什么不能公開自己的身份。我問,有小遇這個人嗎?她說,不認識,不一會,她就用手捂住眼睛。那個老女人轉過身,用蒼蠅拍挑起一塊被單,嘖著嘴,對我說,她剛剛有個很好的姐妹去世了,你問她,她心里能好受嗎?我的心一緊,覺得陷阱又一次向我張開了。

如果陽光持續地曬,會把地面的草根全部曬出來,會把椅子(草地上只有兩只殘缺不全的椅子),繩子,直至把所有的衣服都曬干。這個陽光中的洗衣女露出眼睛,眼睛還是深黑色的,往里凹著,幽深,精靈,但又含著怨氣與憤怒。那個死掉的女工是誰?她并沒有告訴我,但我想,那不可能是小遇,至少對一個熟悉的姐妹她是不會不知道姓名的。你走吧,那個老女人拉著我的胳膊,老女人有些狡猾,但還算忠實。她們遲早都會走的,會離開洗衣房,到城市里面去,至少要去生孩子,睡到一張還算過得去的床上,那時就不會洗這些洗不完的墊單和被面,會洗一個人的,洗一個男人的,會過得比現在好,她說。我認真地傾聽老女人的每一句話,作為一個偵探,我想我必須集中精力,絕不能放過任何一線機會。以后,不要多次來,他們都有自尊心的,不愿讓別人看穿她們的痛苦,她說。在我走出洗衣房時,一個個子很小的女人拉住了門把手,她很有力,咽了口氣說,別到這找人,我們都會走的,總會有人來,有人走,會離開這些衣服,這些被單,它們夠嗆!

從洗衣房神秘地走了一趟,使我更加堅定了做偵探的決心,倒不是我的自信加強了,而僅僅因為我覺得從洗衣女們那冷漠而辛苦的工作中,我被他們進一步壓抑了,似乎在生命內部有許多不合理的東西,特別是我的女友桂琴,她就是從那個環境里拔出來愛我的,也許她的表現是裝出來的,但每當我回避她的手,我內心是多么不安啊。我把一張好久沒有動過的存折上的一千塊錢取了出來,我想去買點東西,同時我還想買一頂更標致更有吸引力的帽子,我已經深陷于小父親在遺書中為我提供的角色。我帶桂琴去劃了船,還登山,晚上約幾個朋友聊天,我試圖讓桂琴明白她完全有可能一直偽裝下去,至少把她的工作和生活分開,只要有我在,我遲早會揭開洗衣的秘密。在我看來,從調查吳驅驅與小遇入手,世界的矛盾已歸結為秘密與不秘密了。為了保證朋友們看不出我作為一個偵探的破綻,我特地讓桂琴過上好日子。乘那家百貨店沒有關門之前,我們挑中了一床很好看的墊單,這一舉動完全是為了使桂琴明白我的偵探生活使我自身提高了應變力,我得使我的女友睡上漂亮、干凈而又純潔的墊單,會在床上更幸運一些。回到房中,點上床角微弱的小燈,我們小心地睡到床上。這時我偵探的天賦畢露無疑,我想乘這樣的機會來聽一聽桂琴對洗衣女小遇的意見——假如她真的存在。不過桂琴以為小遇是不重要的,因為她還沒有理解我接受下來的小父親安排的調查。沒有什么,她背過身去說。接著我摟住她的肩膀,搖了搖她。她一定用嘴巴啃住了被單的一角,聲音有些滯緩,她說,我們只是洗衣,在那兒,你去過了不是,并沒有什么,我們都知道那僅僅是洗衣服,我們都會離開那兒的,我們都會,肯定能。她說話如此肯定而又生硬,使我覺得她們好像與別人的某種陰謀有關。她忍住一會兒說,至少有一個人,她會使……她沒有說下去,我覺得她已經為我提供了不少機會。我躺下去,點上一根煙,關上燈,香煙從鼻孔噴出來,就像洗衣女擠出衣物上的臟東西。只要一合上眼,就是一種紛亂的聲音,是機器旁的女人們,低著頭,使勁地飄舞,與衣服配合得天衣無縫。我想摟住她,但她拒絕了,她的身體有力地抽動著,也許哭了,也許想起了什么。我正準備告訴她有一個叫吳驅驅的人,但這時我猛地預感到什么,那就是我做一個偵探的社會責任,我應該單獨面對秘密的悲傷和苦難的生活。我從床上爬起來,站到窗子前,窗外未融化盡的雪就像被涂上一道奇異的藍光,可怕地埋伏著。我對自己說,我去了洗衣房,聽說剛死了一個洗衣女。不,她叫道,你別說,你到底怎么了,對洗衣房感興趣?我說,我認為她不是小遇,我可以發誓,我判定她不是小遇,那么小遇是誰呢?小遇,現在反而顯得重要了?不知道桂琴是否聽清了我這些毫無邏輯的話,沉重的工作使她默默地睡熟了,枕邊吹著細微的呼聲。

我就是無法理解吳驅驅眼睛底層那種晦暗的態度。他從來未拒絕過我,但仍令我感到萬般難受。其實,如果我動用武力,或者借助其它力量,我應該會有點起色,但經過了洗衣房,經過了由于小遇所造成的迷惑的調查,我越來越離不開吳驅驅了。他雙手環抱在胸前,每隔幾分鐘就會把眼睛閉上。在那張粗糙隱蔽而又含蓄的臉上,有著某種不屈的風格。我還沒有追問他的生育能力,他就對我輕薄地說,真的,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孩子。我真想罵他是雜種。店里的伙計從身旁走來走去,小酒館內迷漫著一股吃的人氣氛。我覺得這世界為我的偵探生活設下了無數人為的障礙,眼前的一切都是危險的。一只淺白色的酒杯放在他面前,里面的蕎清酒發出淡青色的光芒。我覺得那酒杯像一只神秘的壇子,埋著死者的遺愿。為了強化我的荒謬心理,我對他說,小父親說得很肯定呢,說你的孩子是假的。他把他原本沉默的手舉起來,又把拳頭使勁地砸在發黑的桌面上,整個小酒館都震動著。我在思考問題,我沒有時間,你懂嗎,別指望占用我的時間,我的時間都屬于別人,我接了錢的,你還記得那個嬰兒嗎?上次你盯梢所到過的那個大院子?吳驅驅說。

由于小遇的虛無迫使我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吳驅驅身上。假如我看到裸體的直接的他,可能會容易些,但吳驅驅與我之間卻迷障重重,對于這個緊鎖心智的男人,我幾乎一籌莫展,但我想我只能一直跟蹤他,甚至我可以向他學習、模仿,你們要明白我是一個新手,我憑借的只有小父親的遺囑。他好像在暗暗運氣,然后平壓雙手,兩只眼睛發出奪目的光輝。他問我,你見到洗衣女了?沒見到小遇沒有關系吧?我不是跟你說了,我也并非能經常見到他呢。他說完就要走出小酒館,我機靈地跟在他身后。現在的太陽比先前更強,地上的污物會在未融盡的冰雪中突現,異常的繁瑣,讓人觸目驚心,雪地上的淡黃現在快要還原為地面本來的爛黑色。小父親的教訓是深刻的。也許孩子是假的,只是一個恰當的借口,而問題的關鍵仍在于吳驅驅本身,隔除了小遇,吳驅驅成為更神秘的對象了。雖然他不讓我跟著他,但又并沒有停下來趕我走,這使我侵權的幻覺進一步膨脹,同時我的正義感也油然而生,在吳驅驅心里一定有重重誤區,使他自身無比負重,他管不了我!這一次經過了廣場,但并未停下來,廣場上的雪倒是化盡了,環衛工人們使勁地掃著。吳驅驅在廣場的外角上打了個電話,很快從外文書店后的那條小道,繞著桃源街到一處幽暗的施工地那邊去了。這一次仍沒有看清那個人,那個人肯定就是上次在廣場上和吳驅驅接觸過的人,但這一次我偷聽到的談話還是比較完整的。這個人也許付了錢給他,也許只是帶了個條子,從他的口氣來看,他讓吳驅驅必須盡快查清那個嬰兒的父親是怎么死的。我渾身冒著冷汗,但我又有些自責,我想吳驅驅比我要更忙,更煩,而我卻在背后調查他,不過既然小父親的遺書給了我重新樹立自我的機會,那么我就必須干到底。那個人轉身之后,他的背影使我覺得有些熟悉,就像也是自己的影子似的。吳驅驅沒有從桃源街往回走,而是橫穿一個菜場跑了過去,他喘氣的聲音我都能聽見呢。我感到吳驅驅像是推倒了許多墻,翻過一些屋頂,我跟不上他了,他一定會單獨跑到那個大院子,他還要訊問那個帶嬰兒的老女人呢。我承認我現在已不能失去吳驅驅了,不論他自身的工作,收費,所關注的那個嬰兒的父母之死有多重要,我都必須牢固地拴住他,他是我做一個偵探的全部希望。

當我趕到那個大院子,還未進院門,吳驅驅剛好出來,本來我應該調過頭跟著他,但此時那個老女人推著一張嬰兒車從院子里面出現了,她甚至向我招手,而吳驅驅神色匆匆。出于我自己的逆反心理,我放棄了吳驅驅,或者我本來還是想關心他的另一個世界——一些被他所關注的人和事,這樣我就邁進了院子。我喊了那個老女人一聲,她很熱情,并把手推車里的孩子介紹給我,孩子是不重要的,這一點我不會動搖。從本意上我也并不關心吳驅驅和他的關系。老女人懷著疲憊而傷感的神情嘆著氣,陽光曬在孩子的臉上,但這一老一小還是透出罕見的堅強、忍讓與樂觀。老女人仍說他們的精神不好,好像精神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錯誤的存在。我恍惚一陣過后,覺得自己實在傻,怎么能在這個孩子面前喪失我的本分呢。老女人告訴我,剛才那個人從這兒拿走了一些信兒,紙兒,本子兒什么的。我的負擔更重了,不論吳驅驅拿走了什么,他都將比以前發展得更隱蔽更封閉,以至我在偵探方式上顯得落后。孩子伸出小手,伸向藍天的方向,嘴中發出不清晰的聲音。給了他錢嗎?我問。老女人有些不明白,哼?

在我的逼迫下,她打開了門。我進來察看屋內的動靜,絕不是與這個剛剛喪失了一對年輕人的家庭有關,我僅僅認為吳驅驅從這兒帶走了一些他們的文字,在吳驅驅看來,可能是從類似日記書信這樣的東西里,找到與嬰兒父親之死有關的依據,而在我看來,吳驅驅就不僅僅是印象中的那個人,他將與每一個附加在他身上的特征有關。我急切地在抽屜里翻著,但并沒有線索,只是在一本破日歷的封面上,看到幾個簡單的字,我似有所悟,但一切都很渺然。我把日歷封面撕下來,裝進口袋里。不過,我還是馬上聯想到我所收到的小父親的遺書,與遺書相比,在字跡上,它們尤其相像,我想有些東西之間的關系是有待你主動去建立的。嬰兒,他本身是真誠而毫無偏見的,他的歸屬是他自己的事情。從我調查吳驅驅來講,吳驅驅有沒有孩子都不太重要了,關鍵是他誘引了我,進入他本人的所有附屬物,包括進入他的每一個荒誕的舉動。

回家之后,費了很大功夫才從床角墊單下面找到那個已被壓皺了的信封,桂琴回來時,我正好用手撫摸在信封的郵戳和地址上,我覺得從這封掛號信上,我應該順著當初郵局的投遞路線找回去。桂琴可能受到我最近生活朝氣的鼓舞,比以前更為殷勤,但看得出來她把工作的痛苦深埋在心底。她要為我煎荷包蛋,而我拒絕了。我想追問洗衣房的事情,但她盡量回避。不過,我還不能斷定找到當初小父親發信時的地址會對偵破有什么幫助,因為我一直以為小父親是不重要的,也就是說一旦把問題的焦點轉移到小父親身上,那么我偵探的起因和動力就會遭到破壞,我覺得小父親沒有我重要,更沒有吳驅驅重要。在我琢磨不定時,我看著桂琴從廚房邊沿漏過來的側身,那年輕豐滿的身體立即使我神圣的愛情直覺脹大起來,我已經習慣于幻想把我今后的幸福生活都建立在我的偵探工作上,同時,我堅信自己會成功的。桂琴確實應該固定下來,跟著我,她從農村來,在城里沒有熟人,沒有依靠,只有我,在屋子里,在床上,在座位上愛她,她是一個熱愛生活的女人,我必須把她介紹給我所有的熟人,應當讓她進入這個城市的社會,必須如此,而且,是的,現在我也想孩子了,好像孩子的有與無,只有在每個人自己身上才是清楚的,如果在那干凈的床單上,幻想著一個優秀的偵探,一個深諳秘密的男人進入她的身體,讓她興奮,快樂,讓她生育,共同培養未來的生活可能,那么我想只需要很現實的努力,告訴她,我們應該有一個孩子了,然后就辦,立即就辦。桂琴和我坐在床邊,我心緒翻動,同情心不可扼制,我希望桂琴能明白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已經取得了獨特的社會地位——偵探。雖然我還無法斷定從信封的地址找到小父親遺書的出處于吳驅驅有什么好處,但我相信我正在往前前進,我的偵探事業不會停止!我想讓桂琴和我一起到電科所洗衣房附近去散散心,潛在的,我還是希望桂琴能盡快告別洗衣房。然而桂琴不肯,她不愿跟我提洗衣房,也不想和我一起接觸它。應該說,我們相互間還是有隔閡的,我們無法統一在偵探這個統一的主題下。特別在她一個洗衣女的身份上,我無法在偵探方面利用這一點,她是一個獨立、自尊、值得敬重的女友。雖然在冷漠的床上,我們各懷心思,但我的良心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愿意進入她,融入她體內,希望和她一起挺進未來。

那封裝著小父親遺書的掛號信是從小壩郵遞所發出來的,我在那個西天快要紅透了的黃昏趕到小壩,那兒是城東郊區,已接近前往喜溪縣的分道口,和城市之間隔著一個龐大的開發區。西天發紅的景象讓我雙眼濕潤,許多飛鳥從城邊劃過,放眼向遠處山間的平沖處望去,則是一片蕭條的田野。小壩郵遞所位于一條通往城外的大道上,這兒已不能算是城市,住著不少流動人口,街面骯臟不堪,一些打扮得不倫不類的人四處游蕩。小壩郵遞所冷冷清清,我拿著信封進去時,那個服務員還算熱情,問我的來由之后,把我的信封拿過去,他本來想根據印象來判斷,不過并不行,信發出已經很有些日子了,但他似乎又能講出點什么。他的耐心出乎我的意料,大概我在不經意間已向他透露,我是一個偵探,我是出于偵探本分才來的。按照信封上的掛號存單數碼,他翻出一個綠柜子里的原記錄,那是別人在投信時,專門用于登記掛號信的,很快就找到了地址,只是這地址寫得很匆忙,潦草極了,不易辨認,而且似乎與信封上的筆跡不太一致,但仍能算是一個人寫的。上面登記的地址正是離小壩不遠處的一條岔街,發信人寫得還算詳細。

當我從郵遞所出來,向岔街出發,找到那個門牌時,西天的紅云已全部分散了,天空出現了很多條細而密集的紅色射線,像是從地底射出來的,人們仍能感知到已經下落的太陽。敲門,很久沒有人開門,但又分明能聽到里面人說話的聲音,不用說這是一座私人房,房子共有三層,是紅磚砌成的簡易小樓,粗糙而又礙眼。過了大概三分鐘,一個老年人來開的門,他戴著一副奇怪的眼鏡,疑惑地望著我,我想他一定是這兒的主人,而剛才所聽到的聲音,一定是房客們發出來的,他并沒有把我讓進去,我以為他是害怕我進入一個與他無關的世界——那由某個可能的住戶所引發的某件不祥的事情。我抽了張一百塊錢給他,他向我會意地笑了笑,又神秘地告訴我,我這兒住的女孩子已經有著落了。他一說到女孩子的確使我內心一驚,憑本能我感到事情出現了轉機。這下我是非進去不可了。幾個紫色的姑娘正在發暗的紅光中勾下頭,發出純正的鄉音,她們一定是剛從農村來的。她們并未引起我的警惕,我只是覺得她們肯定會通過某種方式涌到城里去。老頭把我帶進一個空房間,那兒只有一張小木床,還有一把椅子,他讓我坐在椅子上,他則坐在床上,掏出一包劣質煙,一邊抽一邊嗆。我問他,這兒以前是不是住過一個男人?我這一問,立即使他緊張起來,但看來他還是很有經驗的,他頭也不抬地說,怎么了?我這一直住著男人呢。我準備向他表明問題的嚴重性,但還沒有講起,他就對著我的頭點了點,憤憤不平地說,怎么,信不過,那是一個好人,姑娘們都知道這一點。看來姑娘們和這個男人一定關系密切。老頭還想向我講述這個男人的好處,但我已不厭煩了,我想姑娘們會比他反映得更直接。

我走出那間屋子,老頭叼著煙,出了門,站在門那兒,對我這個陌生的偵探憂心忡忡。剛才進門時看到的那幾個年輕女孩現在轟到一間拐頭的房子去了,有一只皮都爛盡了的帆布塑料包放在門口,還有一雙布鞋,懶散地豎在鏤空的外沿墻下。光線比先前暗多了。我走到門邊,女孩子們用一種驚異的神情望著我,但又充滿一種危險的盼望,好像我從城中來,帶來吃人的秘密。而且,我盯住了她們。她們說,她們剛從農村招工上來。我問,誰?她們說,不知道,反正聽說是去洗衣房。難怪,問題比先前明朗了一些。由于房間光線昏暗,直到她們點亮了吊燈,我才看見擠在房角的破沙發上的一個女子。她那特有的發出奶白色的浮腫的雙手一下子吸引了我,并使我立即認出了她,她就是那次在洗衣房的曬衣大平臺上見到的女子。那次她剛好喪失了一個洗衣的姐妹。這次意外的重逢,她倒一點也不奇怪,好像她熟悉我的內情似的,我想告訴她我是偵探,但又難以出口。她們都是去干這個的,她說。娥姐,他是誰?她們向她問。我不知道你要找誰,她說。我說,我找一個小父親,我突發奇想的真心話使她們發愣了,但只有那個傷心的女子認真地看著我。我問,這兒住著哪一個男人。一直住?她說,你瞄上他了。可他不一定是個好人,我不需要好人,我只需要一個真實的發出遺書的人,我想。她說,他一直幫我們介紹到洗衣房,然后,他會安排我們離開洗衣房,他有足夠大的本事找到目標,一些被他所設計好的男人,讓我們來認識他們,直到離開洗衣房。可她……她又揉起了眼睛。貧窮憨厚的姑娘們恐懼地圍著她。她說,但她卻死了,有了孩子,但并沒有過上好日子,死了。她說的就是吳驅驅多次前去探尋的那個大院子里的嬰兒的母親。他是誰?我問。她說,吳驅驅。她怎么死的?我問。我想我這樣來問,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她與吳驅驅有關,她們所有的洗衣女都與吳驅驅有關。她說,是被逼自殺的,喝掉了半瓶藥水,一種強力殺蟲劑。被誰逼的?我問。她說,她丈夫,誰?一個丈夫。雖然,我還很迷惑,但畢竟我弄清楚了屬于吳驅驅范疇的一些東西,而且我可以肯定這封遺書與吳驅驅自身密切相關。

我打了輛出租車迅速趕到吳驅驅住處,在樓下就可以看到他那虛張著的黃色窗簾,在一種飄渺的似有似無的風中,微弱地動著。我覺得我自己不僅在偵探能力方面得到顯著的提高,甚至吳驅驅變成一個很有趣味的人,在小壩郵遞所看到的掛號信登記簿上的字跡與信封上的不同,況且,姑娘和房東都指出了他在岔街的獨特作用,我想我必須馬上見到他,顯然他不僅是一個被小父親安排的被調查者,同時他本身的趣味也進一步加強了,至少是他發出了遺書。天啦,他會發出這樣一封遺書,一個屬于小父親的遺書?我推開門,他太粗心了,居然連門都沒有關,不過他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我想這個世上肯定沒有人能對付他,他是心智很高的人。而在屏風里面,在一盞發著白黃的燈光的反映下,有兩個人正面對面地坐著,我看見一個人的側影,他是吳驅驅,我又看見另一個人的線條,勻稱,美麗,震撼力極強。我愣住了,很難想象他們在舉行什么儀式,但吳驅驅對我太重要了,是他,使我有條件走上偵探之路。我悄悄地繞到背后,我貓著腰,低頭,不敢吭氣,屋子里發出一股松香味,他們十分投入以至沒有看見我。我抬頭小心地看到另一個人的背,還有坐在方凳上的腰以下的部分,她豐滿,有力,熟悉,而且侵蝕著我的情感,我激動了,抑制不住,她肯定比對面的吳驅驅先發現了我,或者說她已預感到了危險,她還沒有回過頭,我就認出了她,她竟是我的女友桂琴,她光著身子坐在吳驅驅對面,而吳驅驅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她。這種驚險的場面使我馬上改變我的偵探立場,我想我不再珍惜他了,我一下子撲過去,掐住他,把他摁到地上,我不管桂琴是怎樣在身后可憐地抓起衣服,我舉起拳頭,但我并沒有砸他。我軟弱了,一種固執的不容纂改的友情使我意識到他仍是重要的,他仍是構成我偵探天才的必要的人。我軟下來,看清他的臉,發出紅潤。我放開他,從他肚子上站起來,坐到吳驅驅邊上的另一把椅子上,看著我心愛的女友草率地包著一件大上衣,驚恐但又溫和地向我看著。她說,別怪他,你怪他干嗎?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了,他沒有用的,他只是看看,他在為我洗身呢?洗身?我覺得這詞兒真新鮮。她說她已懷上我的孩子,使我的良心變得軟弱了,但吳驅驅他真有病,他用目光來給洗衣女洗身?洗去什么?吳驅驅從地上爬起來,有些吃力,他小聲地說,她也是小遇。我明白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被稱為小遇,只要是他第一個提出來的。我說,我真想殺了你。可你是個偵探,吳驅驅說。別動他,他沒有錯,他幫助我,還有其他人,會離開洗衣房的,她說。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表示吳驅驅有巫術似的。她有我的孩子了?我想這是對的,我們已經辦了,不是嗎?可憐的桂琴,溫柔地扶起蹲著的吳驅驅,我覺得,我的女友這樣做已經合乎了常情。可以肯定有我的孩子了?我問她。她肯定地點了點頭。那么,我就把她請了出去。

我單獨來面對吳驅驅。我說,請你把你從嬰兒家里面拿走的他父親的東西給我。吳驅驅問,怎么?明白了?小父親就是他了,嬰兒的小父親?我說,也許遺書已不重要了,但我肯定它是由你發出來的。由我?他說,你發現了。我確實發現了從岔街引發出來的破綻,從那個掛號登記簿上,我找到了他發信的秘密。但他并不掩蓋。我們都相信應該早就發現這一點。他并沒有遭到我的威逼,而是老老實實地翻出他從嬰兒家里拿過來的東西,一大塑料包,全是那個小父親的東西,其中重要的是有一個本子,里面還夾有一封信,本子上的日記記錄下他與那個自殺洗衣女的相識過程,而那封信卻言簡意賅。對照遺書與現在拿到的小父親的筆跡,我發現這是一種蓄意的模仿,特別在一些類似“我”“生”“一”等這樣頻繁使用的字跡上,我可以斷定這封遺書并不是這個小父親寫的。而我想它們正是吳驅驅寫的。你按小父親的口氣寫遺書給我,讓我來調查你,你到底有沒有問題?他讓我再去看小父親夾在日記本中的那封信。那是一封簡短而警示的信。小父親說,洗衣女的孩子不是我的,我的妻子洗衣女依小群,她是被吳驅驅洗過的。我緊鎖眉頭,孩子?假的?洗過?我想這里面并不深奧,小父親他一直在懷疑洗衣女,懷疑洗衣女和他的孩子,是吳驅驅干的。信尾小父親說,吳驅驅一定不會饒過我的,我逼死了依小群,他會殺了我的。小父親認為吳驅驅會為依小群報仇,會殺了他。我懷揣著小父親的日記和信,走上街頭,雪已化盡,街上的風干冷,開裂,吹上什么,什么就要發出響聲。我真不明白,吳驅驅居然按小父親的方式給我寫信,讓我,調查他自己,讓我去作一場看似空虛的調查,他還沒有兒子呢!他沒有生殖力呢!回到屋子里,發現桂琴來過,她在桌上留了條子。她說,別怪我,別怪吳驅驅,也別怪洗衣女,吳驅驅是個好人,他幫助了我們,這是他唯一的方式,他是一個神秘而奇特的人,不用擔心我,我已懷上你的孩子,即使吳驅驅看透了我們的需要、虛弱和良知,他也毫無能力,他是一個廢人,什么叫“洗身”,那只是一個象征的說法,就像洗去衣服上的臟東西,其實那不過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原諒他吧,也原諒你自己,他是一個好人。我撕碎了紙條,也撕掉了我從吳驅驅那兒拿來的小父親的絕筆信,我將銷毀它們,讓吳驅驅存在于我的內心深處,我會設法忘記這一次偵探。吳驅驅打了個傳呼給我,我們在一家剛剛開張的冷清的啤酒館見面,冷風橫著掃過,他神色平淡,下嘴唇發紫,他握住我的手說,你明白了,你有你自己的孩子,別再記住我那虛無的孩子了,你是一個,已經是一個好偵探了,這樣吧,看在那大院里嬰兒的份上,代替我去,我早就等著你代替我去,去為他辦那個偵探小父親的事吧。我們要了四瓶青島啤酒,啤酒那股特有的餿味使我渾身發冷。他放下杯子,拉開旋轉玻璃門出去了,門兒悠悠晃晃的。我想我真的可以成為一名負責的偵探,我要仔細再想一想,我會作出一個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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