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往事》是賈仁的一段“夢游”。
云南,在賈仁記憶中的確定性,一部分來自他的風俗化興趣,而另一部分則是一種感覺。
跟這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賈仁是一個漂泊者。他到過的地方也許很多,但云南是他最近一次離開的地方,他在云南還留下余溫。這是浪子返回故鄉的背景。從他的故事中,我們能夠判斷,他曾經是云南的過客,但是,8年的時光,讓他跟這個地方藕斷絲連。但是,賈仁從北京回到云南的理由很簡單,他只是希望自己在某個關鍵時刻,投奔到一種熟悉的氣息之中。
在云南,賈仁可以投奔的,是友誼。
這個重要的信息,并沒有在這部作品中隆重地呈現出來,這是作家有意塑造出的一個“君子”的氛圍。所以,賈仁很有可能是個理想主義者,這跟作家在處理這個題材時所堅持的愿望一致,所以,這部小說的詩意來自于作家和主人公共同的天真品質。
天真的人有時會魯莽一些,賈仁上了飛回云南的飛機,他和作家一樣,認為返回的路是暢通的。
因此,賈仁的夢游具有了成立的理由。
賈仁不由分說地回到云南,然后就發生了一些叫做《云南往事》的事情。
云南不是賈仁的什么目的地,賈仁至少目前還不能準確地說出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賈仁的一生可能只有出發的地方。
他只有一個模糊的前途,跟所有北漂和南漂的人一樣,他并不了解自己到底有何目標,也不清楚為什么在奮斗。
小說不說他是否失敗了,是因為他可能只體驗到一種叫做失敗感(至少是陌生感)的感覺,這種感覺很不爽,所以,他想避避風頭。
在這部小說之前,賈仁到了北京。在幾乎沒有搞明白北京是怎么回事兒之后,又回到生活了8年的云南。在我閱讀的印象中,賈仁到北京的經歷幾乎等于睡了一覺。
他代表了數以萬計不斷出發的追夢者,代表著逢年過節后出發和歸來的、猶如過江之鯽的“旅行者”。他更像是這個時代的旅客。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在書寫自己的那本糊涂賬,每個人都沒有能力、甚至缺乏基本的智力對自己的往事作一次理智的清算。
盡管賈仁人模狗樣,但賈仁的本質是個混子。
當我讀完這部小說之后,我確定“混子”構成了這部小說人物的現實特征。同時也構成了這部小說的悲觀基調。
賈仁同所有折騰過并仍在折騰的“老男人”一樣,把青春折騰掉以后,搖著青春的狗尾巴草,繼續在人生夢想的道路上狗尾續貂。
賈仁精神中有一種恍惚的少年氣息,這讓他看起來有種少年的豪氣。支撐著“老男人”不服輸或者回避認輸的力量,來自于這種虛無的情緒。在一些松弛的氛圍中,他讓讀者感覺到他身上有那么一點點玩世不恭,但是,賈仁一直謹慎地戒備自己滑向真正的墮落,他堅持將自己塑造成為一個有理想的人。
在這部隱約透露出逼人悲情的小說中,有一種感人的無助,始終貫穿著作家對賈仁的書寫當中。作家隱秘地同情他的主人公的做法,使小說具有更為空靈地散發出類似暮靄的悲涼情緒,縈繞不去。
賈仁,這個時代被蒙昧的代表。他曾在“自我奮斗”的巨大謊言中,對模糊的前途深信不疑;但當他在短暫的徘徊中,對信心產生懷疑時,他選擇了理智的“走神”狀態,以對抗壞情緒的滋生。
賈仁不希望他對自己產生不信任感。他希望自己在被蒙蔽的狀態下,“混下去”。
如果說,理論上像賈仁這樣的人還能得救,作為一個個體,他可能需要康德所稱的“啟蒙”。
康德說,“啟蒙就是人從他自己造成的未成年狀態中走出來”。他接著又補充道,“未成年狀態就是沒有他人的指導就不能使用自己的知性”。
賈仁是否有機會被“啟蒙”?從北京回到云南,在朋友和一堆陳芝麻爛谷子的難料世事中,他是否獲得啟發?
在友誼的“庇護”中醉酒,同女人發生一些漫不經心的感情,在與雪山的對應中,他更像一灘無力抗衡而被對方擊潰消融的雪水……同一朵、張涵、高婷婷這幾個女人的形象一樣,賈仁只不過是“鏡中月”和“水中花”。
賈仁的云南之旅所經歷的真實事件,只是一些“假象”,是一片虛無幻境。
一個人不太可能在幻象中獲得真實世界的啟蒙?
那么,賈仁的現實在這部小說中是否存在一次決定性的轉機?作家是否會給予他的人物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驚奇地發現他自己的存在具有真實的疼痛感?
陳家橋這部悲觀主義作品,摹寫了當代低層階級的處境。一些填充于這個世界的行尸走肉,構成了一個貌似充實、豐富的世界,這些人舔著自己從來都不曾愈合、且越來越深的傷口,盡管這些人在自娛自樂時忘情地制造歡顏,但是,悲愴的情緒從沒有因為太陽升起退卻它徹骨的寒意。
賈仁的離開和歸來,都是逃避。他一直在往回收縮,他出擊的方式似乎也總是以退為攻,他的故事幾乎沒有“行動”。
缺乏行動,可以視為所有人無法突圍命運的宿命。
但是,作家在小說結尾的幾頁紙中,終于給了賈仁“出手”的機會。在賈仁看出不到一絲波瀾的人生中,作家給予他一個狹窄的出口。他的那雙可能從來都沒有被解放的雙手,終于“被迫”(無論是生理的還是情感使然)主動出擊。
行動,對于賈仁是一種不同凡響的狀態。雖然接下來賈仁的行動還不能稱之為人生轉折,但是,他獲得了一次寶貴的轉變,在被動的人生經歷中,一個在慣性流中茍活的人,在別人的懸崖上,終于停了下來。
由自己做決定,親手做一件完全獨立的“大事”,賈仁要去救一朵。
“使用自己的知性”,走出了“未成年狀態”,賈仁是幸運兒。小說最后,他對性命堪憂的一朵說,“你要活著。”“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得救你。”
《云南往事》最終是一本關于“拯救”的書,賈仁在這條線索上,偶遇自救的契機,他的際遇獲得了作家的巨大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