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仗公義盧弘俠接大案 握把柄黃之白騙市長
黃金色一看,這人是所里的警員盧弘俠。這個人真讓黃金色頭痛。他據說是從什么大不列顛國拿了個法政博士回來,你既然是博士了,好好弄個美差吧,卻偏偏要到這警察所來。據說河南民政廳長是他什么親戚,當時要留他在廳里,他卻一定要來警察所,說是要抓第一手的材料搞什么研究。到警察所就到警察所吧,省會開封有那么多警察所他卻偏偏不去,偏偏又到了他黃金色的一畝三分地。唉,這民政廳長可是所有警察的上司呀(當時警察屬民政管轄),誰能惹得起?黃金色對這盧弘俠是又恨又沒辦法,做什么事總是盡量把他支得遠遠的,不讓他知道。一讓他知道,能撈錢的大好事連個屁也見不著。記得剛派他處理個鄰里糾紛的案子,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呢?真是倒霉。
黃金色一聽盧弘俠這話,就把小眼睛一翻,梗了脖子,臉扭到一邊。報案的幾個都盯著盧弘俠看,心里想,這警察所里咋冒出個大官來了?
盧弘俠卻并不因為黃金色翻眼睛就不說話,他繼續說:“警察警察,‘警之于前,察之于后’,最基本的職能就是預防犯罪,打擊犯罪,保護公民。出了案子只能怨咱們警察預防不夠,只能想方設法破案,怎么能埋怨公民報案呢?”
黃金色不想再聽下去了,把手往桌子上一拍,仰著臉,閉著眼,嘴巴和鼻子揪到一塊兒,半從鼻子半從嘴巴里噴出些話來:“老盧,你娘的,站著說話不腰痛!有能耐這案子你辦吧,別說三兩月,就是三年五年,你能把這案子破了,我老黃就給你記功,也強過你吱吱歪歪說什么鳥職能的狗屁話。”
盧弘俠聽了這話,眼睛就是一亮。說實在的,這幾年案子他幾乎沾不上邊兒,更別說什么難案疑案了。他覺得這也是警察所里的人看不慣他,除了所里風氣不正之外,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沒有真正辦過一件像樣的大案。如果能把這案子破了,腰桿自然挺得直,他在所里的地位也會高一些。
黃金色不明白他想什么,只道他不敢接案子,便說:“你球一個什么博士,如果真能抵一個探員,把這案子破了,我服你!”說了鼻子里嗤出一聲笑來。
盧弘俠昂起頭,正色道:“既然所長這么說,好,這個案子我就接了。”
黃金色聽這話吃了一驚,遲疑了片刻,漲紫了臉,說:“這案子給你!”伸手抓起桌上的包,向盧弘俠砸過去。
盧弘俠兩手一伸緊緊地抓住了。
只聽得黃金色說道:“這就是騙子留下的那個包,這一干人你帶去問吧。丑話說前頭,這案子破不了就趕快滾蛋,你也少丟人現眼,我也少看見你鬧心。”
盧弘俠笑了,打開那包來看了看,見幾張假錢和一疊紙,就合上了包,對了那幾個人喊一句:“跟我來!”
盧弘俠出去了,黃金色看著空空的辦公室,心里也像被掏空了一樣,呆了片刻不由得罵了起來:“這鱉孫!又壞了老子一注財!”氣也沒法,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說,借著這個無頭案,難為一下這小子,讓他以后閉上那臭嘴也好。
盧弘俠一出門,看幾個同僚齜著嘴笑,眼睛卻直直盯著他,似乎像刀,要割了他頭才痛快。盧弘俠知道,這次他又壞了人家財路了。就在這些同僚的眼光里,盧弘俠挺直了腰桿向訊問室走去。
“小盧!”這時卻有人叫他。
盧弘俠回頭看時,見是警察所里最不成器的同僚皮八貴,這人臉皮比城墻拐彎處還厚,心比焦炭還黑,弄起錢來比誰都狠,所以人送外號剝皮鬼。
盧弘俠見是他,皺起眉頭。剝皮鬼緊走兩步,臉上掛著笑,一伸胳膊就摟了盧弘俠的肩,把盧弘俠拉到一邊湊著耳朵說:“這案子你接了,會弄不會弄?要不讓老哥幫幫你?”一身酒氣直沖盧弘俠的鼻子,惡心得他幾乎吐出來。
盧弘俠一縮肩,轉身從剝皮鬼懷里掙了出來,說:“老皮,這什么話?我怎么就辦不了這案子?”
“你辦這案?”剝皮鬼說,“我操!你還想著真要辦這案?這明顯是個無頭案。房子是租的,人也八成是外地人,作了案,人走了,天南海北,你哪里抓人去?怎么破這案?”看盧弘俠冷冷地盯著他,他又想湊近了說,盧弘俠卻又是后退了兩步。
剝皮鬼干笑了兩聲,說:“老弟,你接了這案子你知道別人怎么說?都說了,你老弟斷了人家財路。呵呵,你老兄我就不這么看。憑什么呀?財路怎么就是他們的?難道就沒有你盧老弟的?哈哈,月月領那兩塊錢薪水是夠吃緊的吧?我想了,老弟這次接這個案子也是想尋點活錢,可干這事你畢竟做得還少,有些地方該要錢的怕你想不到,所以你老兄我就想幫襯幫襯,當然,你老弟有肉吃,也不會讓你老兄沒湯喝,哈哈。”
盧弘俠比聞到他那一身酒臭還感覺惡心,但對警察弄錢這些事,他雖在警察所里,卻擋不住人家都躲著他,他竟是真不知道這中間的關竅,聽剝皮鬼這么說,不由得靈機一動,問道:“喔,除了向珠寶店要些所謂的破案經費,難道還有別的路數嗎?”
剝皮鬼本來就酡紅的臉,這時更是滿天彩霞,說:“哪里會只那點錢呢?要只是這個弄法,咱們這幫人還不得窮死?除了要經費,最簡單的一條就是向全市的珠寶行要聯防費,這就是一注大財呀,除了向黃所長孝敬些,其余的自可獨落腰包。還有,可以向……嘻嘻,不能再說了,總之,你老哥的路數多了,你先說用不用老哥吧,你用了老哥,老哥絕對讓你在這案子上大大發一筆,你老哥要的錢也不用你給,我自有路數。現在,老哥就問你一句話,用你老哥不用?”
盧弘俠冷笑一聲,堅定地說了兩個字:“不用!”扭身揮一下手,帶著老丐婦、李玉和掌柜的就走了。
剝皮鬼氣得站在那里呆了半天,才跺著腳罵道:“我日你先人!吃獨食,噎死你!”
幾個看熱鬧的警察都笑,有個說:“老皮,想摟財呢,摟了一堆屎!”
盧弘俠在訊問室里詳細問明了情況,又連夜到珠寶店和西大街那幢樓細細察看了一番,就讓老丐婦、李玉和掌柜的走了。
李玉心情沉重到極點,想熬了多年才熬出這么個身份,可以單獨掌管生意了,卻遇到這么個事,別說這兩月的工錢掌柜的不會給了,就是這份工作也十成要丟了,心里已沒有心情罵這騙子了,只想怎么才能求得掌柜的和東家原諒,讓自己能再謀生路才好。而掌柜的心里更別提多難受了,一輩子就做這珠寶生意,看看快退休了,東家看著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怎么著也會打賞點東西,這下好,不說得賞了,怕還得包賠東家一部分損失。這以后誰家還會再雇他當掌柜,那不是尋倒霉嗎?只有那老丐婦倒是突然覺得很輕松,不再害怕讓王連升認出來了,也不再想著弄幾件首飾了,一身衣服,一點假首飾,倒還真能當一塊多錢,把這一塊多錢往飯店一放,好吃好喝了好幾頓,就繼續要飯,坦坦然然,覺得這日子比當老太太那些日子還要好過。心里想,我怎么會鬼迷心竅讓那幾個人當憨子玩呢?那幾天的日子又有什么好過?整天提心吊膽的。其實有多少人不是為了針頭大的名利,整天吃不香睡不好,豈止是這個老丐婦?
盧弘俠的日子也不好過,天天依據線索,一點點偵查,把黃之白幾個人的相貌弄清楚了,把他們在鄭州時的行蹤也弄清楚了,卻死活弄不明白他們現在去了哪里,好不容易查出來這幾個人曾和老墳崗擺卦的楊半仙、賣大力丸的王丹石有接觸,可這兩個人也不見了。看來,真像剝皮鬼說的那樣,這幾個騙子只是過路行騙,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黃金色見一次就問一次,問一次就羞辱他一次,看來鐵定了心是想趕他走。每遇到這些羞辱,盧弘俠并不生氣,卻感到工作的意義所在,心想如果不是他接這個案子,不知道這些警察們會弄出什么荒唐事來,不知有多少人跟著遭殃。工作還是要做的,盧弘俠沒別的想法,破不破案先不說,但要把這個案子辦成個真正廉潔的案子,也給那些或許可以走上正路的警察樹個范本,他寫了個小冊子,自個兒刻蠟版油印了,免費發給商戶們,讓他們提高警惕,以這個案子為戒,設定了不見錢貨不離店的規矩,免得商戶們再次受騙;同時,他反復打聽幾個騙子及楊半仙、王丹石的線索,對手里唯一的證據,那個包和里面的東西,他不知細看了幾遍,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這一日,盧弘俠忙了一天,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洗了手臉,又拿出那包來看,包還是那個包,東西還是那些東西,他無聊地一頁頁地翻著,突然,發現那紙上顯出字跡來了,再一看,原來手上還有水跡,捏著那紙角,把那紙角也弄濕了,弄濕的紙角那里竟然出現了紅色的一點痕跡。盧弘俠心頭一震,連忙弄了一盆清水來,把那片紙放到水面上,這一放讓他大吃一驚,只見那紙面上赫然顯出一段文字和兩幅圖來。看時,那文字卻是:老子生來膽氣高,戲弄官警逞英豪。擺下一字長蛇陣,氣死警察才完了。這邊歌呼有嬌娘,那邊殺伐無槍刀。一腳踏去地顫動,雙手揮時天亂搖。文字末尾處畫了一個人頭,揚著臉,斜著眼,冷冷地、殘酷地笑。下面卻有一張圖,簡略地一道彎線,彎線上幾個點卻畫上炸彈,線頭處那個炸彈還畫出爆炸的閃光,線尾處那個炸彈卻畫得異常大。這是什么意思?盧弘俠略一思量,突然明白了,這就是一張地圖,是一張騙子行騙的計劃圖,這爆炸的一點正是鄭州,那后面的幾個點似乎是駐馬店、南陽、武漢、銅陵,最末一點明明白白就是上海。
騙子真的會按這個行蹤行騙嗎?盧弘俠有點犯疑,是不是故意引人走向錯道?略一動念頭,盧弘俠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從這打油詩里看,這騙子心高氣傲到了極點,本來他可以不留下一點線索的,可他卻留下這張紙,分明是像騙子說的那樣,要“氣死警察才完了”。這樣一想,就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先訪一訪駐馬店、南陽有沒有大騙案,如果有的話,就直奔武漢攔截騙子,將其繩之以法。
盧弘俠這一查訪,才發現,駐馬店還真有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騙案,而南陽那里,至今還沒有人報案被騙,卻在傳著出了個半仙。
卻說黃之白三人當天下午就坐了火車往南跑了,一路上高興得孫王二人嘴巴彎得像黃瓜,睡里都是笑,可車上人多,說又說不出,倒讓這高興把兩人窩憋得直難受。
車到駐馬店天已亮了,三人下了車,找了一個旅館住下。因為在車上沒有睡好,黃之白一到房間就睡了,孫王兩個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你一句我一句,誰也不聽誰的,只是說,把一路上憋的高興盡情發泄了一下,才覺得舒坦了些。末了,孫三說:“看吧,到這兒還有好看的呢。”王虎也憨笑了,說:“當然當然。”
一直睡到中午,黃之白才醒了。三人吃了些飯,黃之白對兩人說:“我出去有點事,你們先到房間去。可不要亂跑。”
天大黑了,黃之白才回來。見了孫王二人,就問他們吃飯了沒有。孫三說:“不敢亂跑,哪里會去吃飯呢?”黃之白夸獎了幾句,三人就去吃飯,吃了就睡了。第二天,黃之白又出去了一天,還是讓兩人在房間里不要出去,只是交代兩人該吃飯就吃飯,不要等他。第三天早上,黃之白叫醒兩人,吃了飯回到房間里,拿出幾件衣服來,三人換了。孫三看了,見黃之白是一身灰白中山裝,頭上抹了不少發蠟,油光可鑒。他和王虎都是一色的黑中山裝。黃之白又從提包里掏出兩把手槍來,讓兩人插在衣服里面。孫三把槍插了,問:“這唱的是哪一出?”王虎反復看那槍,問:“是真的嗎?有子彈沒有?”孫三掏出槍來又看了看,問:“弄這家伙干什么?”黃之白笑了說:“不會讓你們去搶劫。要搶,在鄭州早搶了。我們去找駐馬店市長要點錢去。”王虎問:“他會給我們?”黃、孫二人都笑了,王虎也只好憨笑了。
卻說這駐馬店市長姓張,叫有道,字守禮,本是在前清花錢買來的知府。辛亥革命時,虧他換旗換得快,那官帽子就由前清的知府變成了民國的市長了。這人花錢買來的官,一到任上就狠命弄錢,把個老百姓糟蹋得不成樣子;進了民國,旗變了,官場的事卻并沒有變多少,張市長還是堅守著他知府的“職責”——在老百姓身上刮磨錢。
這一日上午,正在堂上想著咋弄錢呢,突聽得有人匯報說上海興華繅絲廠要在駐馬店辦分廠,已開始招工。一聽這話,就有些惱了,當即把匯報的人訓斥了一頓,說:“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早來匯報!”接著就是喊人,說哪有辦廠不向地方政府先打招呼的,不是騙子是什么,現在就去把這廠給封了。正鬧著,傳事的來報,說上海興華繅絲廠襄理白天生來拜訪,當下他就黑著臉說讓他進來。
一會兒那人進來了,張有道斜眼看了一眼,見這人二十四五歲年紀,穿一身西裝,梳個分頭,眉目端正,臉色白得如玉,真是個漂亮的小伙子。
這一看就讓張有道渾身都癢了起來。嘿!這襄理還是個兔爺!不由就把這小伙子又多看了兩眼,臉上竟晃著些笑意。可這笑還沒出來呢,就像刮了陣大風,“呼”一下就把這笑刮沒了,剩下的是盡力翹起的嘴,一臉再繃也繃不緊的豬頭肉。
張有道霹靂閃電似的問道:“你就是什么繅絲廠的襄理?怎么這么不懂規矩,在我這地面上招工辦廠,市政府也不打聲招呼,你把這兒當什么了,當成你家灶房了,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那白天生忙賠了笑,躬了身說:“市長確實該責怪,這原是我們不周到處。只怪我們的代理太貪功,還沒等我來就把廣告貼出去了。這不,我一下火車就來拜見市長大人了。”
“說得倒輕巧,招工的人排成了長隊,激起了民變誰負責?你們拍屁股走了,誰給你們擦屁股?”張有道還是拉著臉。
白天生賠著笑,顯出欲言又不敢言的樣子。張有道如何不懂得其中的關竅,當即揮揮手讓身邊的人出去。
白天生這才說:“辦廠招工是大事,市長當然要擔不少干系,操不少心,我們也肯定不會讓市長白操勞,還有些小小的禮物孝敬。”
張有道忍不住笑了,一張大肥臉光閃閃的,仰著的頭彎了下來,挺著的大肚子也窩了回去,背著的手也伸到了前面,拱了一下,說:“還沒請教襄理貴姓?”那襄理也忙拱了手說:“不敢,小民姓白,賤名天生。”張有道聽了,呵呵笑了,從堂上下來,拉了白天生的手,就坐到大堂邊上兩張椅子上去,說:“我這個市長實在是太過勞累,這記性越發不好了,剛才他們就通報了,這一轉眼就記不得了,還望白老弟見諒。”白天生感覺張有道握他那只手有些不老實,肉乎乎地直摩挲他的手心手背,便抿嘴笑了笑,說:“市長大人自然有大事要想要記,哪里會記得小民的賤名小姓?”
張有道呵呵笑,直盯著白天生臉蛋上的一片紅暈看,兩只手都用上了,抓住了白天生的手千揉萬搓。
白天生似乎并不在意,任他揉搓,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張有道的肥臉說:“市長大人,咱們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可就是朋友了,小弟辦廠招工的事,還得市長大人多多照拂。”
這本來極動情的話,卻刺了張有道另一根敏感的神經。咋暈也不能忘了要錢呀!這樣一想,竟放了白天生的手,卻又忍不住又摟了白天生的肩膀,把臉湊到白天生臉前,皺了眉說:“小白呀,咱們是朋友,我也不見外,苦處也給你道道。唉!我這市長實在是太過清廉,不忍心在老百姓身上刮磨油水。可有些花銷又不能沒有,市長咋的,也要吃飯;有了市長的名,那親戚朋友老鄉,動不動就來打秋風;還有這官場迎來送往的,哪一項不得花錢用錢?一來二去,當了幾年市長,好處沒落著,倒落下好大虧空。這不,正犯愁呢,你小白就來了。好在小白你不是我治下的百姓,要你的也不算貪。就不知小白你要怎么錯愛我?”說著又在白天生肩上拍了兩下。
白天生扭扭身子,說:“少了那是對市長不敬,五千塊錢似可略表我們的心意。”
張有道當即厚嘴唇吧唧得山響,把肥腦袋晃得像撥浪鼓,說:“小白呀小白,你咋不懂你哥的心呢!你就出這點錢,那不是和打發要飯的一樣?”
白天生忙斜了一下眼,笑了說:“那、那八千塊錢供市長用度,如何?”
張有道笑了,把椅子拉得離白天生近些,用力摟了白天生肩膀,皺著眉頭說:“小白呀,不是你哥我太貪,實在虧空太大,你辦廠招工事太大,我擔的責任太大。小白你就算是可憐你哥一回,可憐這一方百姓一回,我也不多要,一萬塊如何?”說了,半張著嘴瞪大了眼看著白天生。
白天生笑了,說:“既然市長說了數目,恭敬不如從命,就這樣吧。”當即從包里掏了錢來,張有道一把搶在手里,塞到口袋里,哈哈大笑,不住口地夸獎白天生人漂亮、辦事也漂亮,把那大拇指在白天生臉前伸了好幾伸。
白天生歪著身子在張有道身上靠了靠說:“張市長,還有一件事請您費心,我們看中了一塊地,和對方談下了價格,錢過幾天就打過來,可我來這一回,也想在我們經理那里顯擺顯擺,能不能借你的面子,和對方通融下,讓我們先動工建廠。”
張有道錢到手,再被他靠這兩下,骨頭都酥了,哪里會不答應,說:“小白呀,你這是拿你哥當外人了。這點小事,咋不中呢?哥保證讓你滿意。”說著,便摟了白天生,肥臉試探著往白天生臉上靠。
白天生輕輕掙開了,站起身來,低了頭,紅了臉,似看不看地斜瞭了兩下張有道,說:“衣服都皺了,在這小地方,也沒地方干洗。”
張有道看得魂都要飛了,站起身來又拉白天生,說:“小白,坐這兒,事說完了,咱倆也說一會兒話。”
白天生卻并不坐,說:“張市長只要認我這個朋友,說話,有的是時間。可今天不行,一大堆事在等著,不得不走了。雇的那幫人沒個是勤快的,我不去,不知要耽誤多少事呢。”
張有道還是摩挲著他的手不放,說:“這點時間能耽誤啥事,吃了午飯再走。”
白天生抽出手來,說:“這才幾點呀就吃午飯?只要張市長你心里有我,咱們啥時候吃飯不行?只怕張市長嘴上說著幫小白,心里卻沒有小白。”
張有道暢快得一張臉紅得和爛杮子似的,豪情一下子來了,當下大喊一聲叫了人進來,張有道吩咐道:“派幾個警察到繅絲廠報名處維持秩序。”又問了地主的名姓,讓辦事的拿著他的名帖找他說先開工的事。
白天生笑吟吟看著,待張有道吩咐完了,拿捏著身子,伸出白手在下巴那兒輕搖了兩下,說:“拜拜,張市長!”起身走了。
那些當差的見了,心里直納悶,剛下走進來一個直昂昂的漢子,這會兒出去的怎么變成了個嬌滴滴的人妖了。
張有道看得心花怒放,一張大嘴再也合不攏了,直往下流哈喇子,要不是有當差的看著,他還不知道會弄出什么丑態呢。直看到白天生出了門看不見了,這才扭過臉來,見幾個當差的呆呆地看著自己,便刷地拉下臉來,說:“還不辦事去,傻看個屌!”
幾個當差的出去,心里罵:“真是傻看個屌!”就去辦他們的差去了。
這一辦差不打緊,那所謂的繅絲廠根本不存在,這幫騙子騙人報名,一人收五毛錢,說是招收三千人,他們設了五處報名點,一個點收五千人還不止。本來還有人不相信要在這兒辦廠,可見地都圈了起來,警察又幫著維持秩序,不由得人不信,報名的人就更多了。
張有道得了這一萬塊錢,心里那個舒坦,再想那小白那個可人樣,恨不得立馬一口把他吞到肚里去。可過了一會兒,又有些后悔,想那小白掏錢掏得那么爽快,當時怎么不多要點呢?摟他他沒反抗,咋不使勁兒挽留住他呢。這樣后悔了一天,到了晚上還后悔得睡不著。
誰知第二天,讓他更睡不安穩的事又來了。這天上午,他正在盤算著咋給白天生安置個地方,一是再要些錢,二是親熱一下。這第二件事放大堂上不好做,得找個地方。正盤算著呢,就見三個人闖了進來,看見他在那兒坐著,走在前面穿灰白中山裝的中年人就疾言厲色地問:“你就是張有道?”還沒等他回答,那人身后的一個白臉黑衣年輕人就大聲說:“這是我們趙專員,督軍趙將軍的弟弟,還不快來迎接!”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張公文對著張有道晃了晃,張有道還沒看清,那年輕人就收了起來。張有道想要跪下來突然想起來現在是民國了,不準跪了,當即拱手說道:“不知趙專員駕到,有失遠迎,有罪有罪。”忙伸出一只手來,請這趙專員坐。
那趙專員鼻子里哼了一聲,就坐到堂上了。其時這市政府的大堂還是清政府的知府大堂,這趙專員往堂上一坐,那跟著的兩個就站在他身后,張有道只好站在下面,好像受審一樣。
卻聽得趙專員說道:“兄弟這次來,專門查拿貪官污吏。不想昨日一到這兒,就聽說你盤剝興華繅絲廠一萬元。張市長,你可知罪嗎?”
張有道當時汗就下來了,強打精神說:“下官一向清廉,怎么會有這樣的議論,真是不可思議。”
那趙專員更是生氣,拍著桌子說:“你還狡辯,要我拿出證據來嗎!”
張有道站不住了,兩腿只打哆嗦,說:“實是不知此事。”
那趙專員卻笑了,說:“沒有最好。”又對身后的跟班說:“咱們到張市長后衙看看,看張市長是不是個清官。”兩人答應一聲,三人就往后面走。
張有道聽了這話,提著的心才略微放了一放,忙跑到前面引著,想,到后衙不是要錢是干什么,只要要錢就好辦了。又轉念想,昨天那事肯定是姓白的嘴不嚴實,過了這事,看我怎么收拾他。可再想想白天生的樣子,心里卻有點亂,一時又不知咋收拾那個白天生了。想著,就到會客廳了,讓三人坐下,張有道吆喝著仆人倒水倒茶,自己說是拿賬簿去,溜了出來。
出來后擦了擦汗,覺得這事有點怪,三人公文也不讓看清,我怎能相信他們是趙專員一行呢?可向他們要公文細看,又怕是真的,本來就有把柄握在人手里,再要公文看,又犯了不敬的罪,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想了想,忙到電話房,讓書記員趕快往督軍府打電話,那兒有他個朋友當秘書,可以問一問。
打了好長時間,電話才通,幸好那個朋友在,當即接過電話擦著汗把情況說了。那朋友說:“督軍的弟弟叫趙杰,確實是微服私訪去了,去哪兒誰都不清楚,你說在你那兒就對了。”又笑了說,“這可是個好機會。他說是查貪官污吏,其實就是要錢,只要你把他打發得勁了,不愁不升官。這一段時間,他從外面搜刮了不少錢,回家送錢的人都有七八撥兒了。”
打完電話,張有道心里有點準兒了,拿了兩根金條,走進會客廳見了趙專員,一張大肥臉無一處不生動,兩只蛤蟆眼這時竟能笑成了一條縫,也虧他有這能耐。他一個勁說著沒有迎接之類的道歉話,揮手讓仆人都走了,當下悄悄對趙專員說:“專員一路辛苦,為河南百姓操心,屬下打心眼里敬服,些小微儀,略表寸心。”從口袋里掏出兩根金條來,就往專員口袋里塞。專員嘴里說:“張市長還算知竅。”伸手一摸只有兩根金條,一下子拍在茶幾上,笑了看著他說,“你就出這點兒,那不是和打發要飯的一樣?”
一句話說得張有道臉上和針扎的一樣,心里恨那白天生恨得牙根癢癢。嘴里說:“實在是菲薄,讓屬下再準備些。”
當即退了出來,大一步小一步跑到房里,向太太要了鑰匙開了箱子,取了八根金條來。想了想,放下五根,又想了想,咬牙大嘆一聲“唉”,朝自個兒肥臉上打了一巴掌,還是全拿上,又回到會客廳,將金條雙手送上,心里那個痛呀。趙專員接了,讓身后的黑臉跟班放到提包里,笑了說:“張市長坐,以后咱們是好兄弟。你也別心痛,你這官當一天就是一萬塊錢,十根金條還不是幾天就回來了。”張有道忙說:“專員取笑了。”
兩人就坐下閑聊起來,到中午,衙里吃了飯,鄰近官員早被張有道通知到了,都過來給專員接風。晚上專員住在離衙門不遠張有道的一處院子里。這專員一住就是三天,待駐馬店的官員都來拜見過了,送過錢了,他才起身,說是到別處私訪,官員送了有十多里。專員發了脾氣,說再這樣送下去,還怎么私訪,官員們才都退回來。
回來后,張有道就找白天生,卻哪里也找不到了。轟轟烈烈招工辦廠的事好像一下子就沒有了,只有那些交了錢的百姓,吵嚷著問市府,知道不知道這廠在哪里辦。把個張有道氣得罵了警察局長一通,讓他捉拿騙子。這事還沒擺平,又來了一位趙專員,拿出公文來,這才知道前面的專員是假的,沒辦法,只好又是花錢,只花得張有道摘肝去肺一般痛。
卻說黃之白三人騙了張有道這些官員幾十萬錢財,坐了馬車一路往南陽去了。第一天換了好幾次車,幾乎過一個村莊就換一輛馬車,黃之白說這樣才不容易露了行蹤。到了晚上,就住在一個鄉村小店里,到這時,孫三才把滿肚子疑問倒出來:“這件事做得實在是大膽,處處透著危險,想我們在官府住了三天,只要有一個人想起來給督軍府打個電話問一下,我們就玩完了;只要有一個人要看我們的證件或者是公文,我們也玩完了。但這事做下來了還很穩當,我想了一路都沒想出其中的奧妙,還請師傅講講。”
黃之白笑了,說:“你知道兇險,還算聰明。想王虎該是一點都沒有害怕吧?”
王虎說:“怕啥?師傅做的活兒肯定是十拿九穩的,我跟著還怕啥?再說了,我們還有槍呢,不行殺他幾個,不就逃出來了?”
黃之白哧的一聲笑了,說:“聽你前面的話,還算沒憨到家,聽后面的話,怎么就像三歲小孩說的。憑你兩個人,兩支槍就想殺出駐馬店市?再說了,若是動刀動槍,我們就不是吃雁尾子(黑話,指行騙這個行當)的了,就成了刀客(土匪)了。”
看了孫三,黃之白說:“做咱們這活,一定得摸透對方情況,做事前心中一定得有數,不是要做到十拿九穩,而是要十拿十穩。這件事,看似只有五六天的時間,其實我已經準備了一個多月了。先是在鄭州的時候,我已經把督軍府的情況打探得清清楚楚,督軍府在開封,我在鄭州怎么打探?我一方面在鄭州官府打探,一方面派個兄弟到開封打探——這個兄弟你們這兩天就能見到——知道督軍最貪不過,他的弟弟是他弄錢的幫手,一到河南就到各處官府要錢。要錢吧,還怕別人知道,總是把自己的行蹤弄得神神秘秘,這就給了我們機會。我們裝了他,即使當地的官員給督軍府打了電話,也沒人知道姓趙的在哪兒,也會給他們說那可能就是了。可是,要讓駐馬店的官員不細看我們證件,確實費了我一番腦筋,想來想去,只有抓住那市長的把柄,先嚇住他,讓他不敢問我們,然后再讓他相信我們,他認了我們,別的官員就不會問了。最后,還是那個兄弟想出個辦法,先給那市長一萬元,這就是我們可以死死抓住的把柄。果然我們一把他要這一萬元的事說出來,那市長就六神無主了。剛到駐馬店我出去了兩天,就是和那個兄弟商量這個事去了。”
孫三細想這幾天的經過,越想越有味,不住口說:“是妙是妙,我越想越妙。”
正說著呢,房間的門打開了,閃進來一個人,低聲喝道:“你們做的好事,這下可讓我拿到了。”
王虎騰地就站了起來,就要向那人撲過去。黃之白卻笑了,說:“怎么天黑了才來?”
那人脫下帽子,露出如玉的白臉,笑了看黃之白,說:“不到天黑,我也不敢來。你再看,我把誰帶來了。”
他話音剛落,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就閃了進來,看見黃之白,臉上堆滿了笑,嘴里說:“大兄弟發的好大財!”
黃之白也笑了說:“我哪里比得上大姐啊?”
孫三打量來的這兩人,那小伙子一身西裝,精神得不得了,那女人一張瘦臉上兩只精明的眼睛,渾身上下透著利落。
黃之白對孫三說:“還不快倒茶?”指了那小伙子說,“我剛才給你們說的那人就是他,現在叫白天生,是你們師叔。這個太太是你們師伯,姓名我也弄不明白了,她一年至少要換十多次名字。”
那女人笑了說:“喊我安大嬸就行了。”又夸獎說,“你看黃兄弟收這倆徒弟,多精神!叫什么名字?”
孫三王虎忙報上姓名,安大嬸又說:“小孫小王,快下去幫著把包袱扛上來,你們小妹妹還在外面等著呢。”
孫三王虎答應一聲就出去了,一會兒倆人扛了兩個大包袱進來了,后面跟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踏進門來顯出欲進不進的樣子,將一個手巾輕輕掩了嘴,露出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來,從一進來眼睛珠就沒有停一會兒,只從眼角瞟人。
她瞟了黃之白一眼,黃之白只是笑吟吟看著她。瞟了孫三和王虎一眼,孫三彎著腰兩只手還虛拿著放在地上的包袱,也不知站直身子,半張了嘴,那本來靈活的雙眼這時都被施了定身法,不錯珠地看著那女子。王虎還有個包袱扛在肩上,也不知放下來,大張了嘴,瞪大了眼看著那女子,渾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那女子看他這樣,斜眉溜眼扭到王虎面前,用極嫩嫩的聲音說:“大哥要把包袱扛到什么時候?”只這一句話,王虎好像被電擊了似的,渾身麻了一遍,想張嘴說話,卻啊啊地說不出什么,連包袱和人一塊癱在地上。
這一下,那女子咯咯笑了,把擋嘴的手帕放了下來,笑了問黃之白:“侄女的手段還可以吧?”黃之白坐在床上,只笑得躺到床上還停不住,嘴里說:“可以,可以。”
那安大嬸坐在一旁笑瞇瞇看著,嘴里罵道:“你這死丫頭,看把你大哥作弄的。還不過來見禮?”
白天生站在一邊捏著煙嘴抽煙,一笑,就嗆住了,不住地咳嗽,咳著說:“小丫頭好本事。”
孫三也訕訕地笑了,心里暗罵道:“哪來的浪蹄子,作弄老爺。”再看這女子,穿月白上衣,黑裙,鵝蛋臉,也不見得好看到哪兒了,可剛才怎么就把人迷住了呢?
王虎看眾人都笑了,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爬起來憨笑了。
笑過了,黃之白指了那女子對孫三王虎說:“這是小鳳,你們師伯的幫手,可比你兩個蠢驢強幾萬倍,還不過來見見!”
孫三王虎忙答應了。當下黃之白又把店主叫了過來,讓他又準備了個房間,又讓整治了幾個菜,兩壺酒,幾個人就在房間里邊吃邊聊,聊了一會兒也就休息了。
第二天,白天生領了小鳳說是還有買賣,往漢口去了。黃之白和安大嬸帶了孫三王虎就往南陽去了。
卻說南陽城有個蘇公子,父兄都在京里做官,只他一個人守在家里管理家業,他的家業有多大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每年收取一百五六十萬石租谷。每日里他只是吃喝嫖賭,吃喝嫖賭倒也罷了,他還自命清高,自己封自己個風流才子的名號,叫什么花下吹笛蘇宛卿,取了詩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意思,宛卿就是他的名了。他還糾集了南陽城里幾個富戶的公子組織了一個詩社,說是詩社,一首像樣的詩沒作出來,倒是南陽城里有名的妓女他們沒一個不熟識的。這一日,已是近中午的時候了,蘇公子才起床,起床了才想起來是在南陽最有名的妓院“滿樓春”里,昨夜是喝多了酒,竟忘記做了些什么。早有當紅的妓女徐曼麗幫著他洗了臉,張羅著吃飯。花酒擺下了,他的三個朋友石板草石三公子、滿頭花花里墟公子、八月殘荷何昌明公子和各自相好的妓女都坐在桌上等他了。蘇公子往桌上一坐,拍了拍身邊徐曼麗的腰,閉了眼睛將肥腦袋晃來晃去,口吟一絕:“昨夜醉花叢,醒來見美人;詩友團團坐,邀月再豪飲。”那三個公子都還沒有睡醒,聽了這詩便沒精打采地說好,只那何公子說了幾句:“醇酒到了我肚里,卻好像到了豬肚里,美人到了我眼里,也像到了豬眼里,沒一句詩出來。怎么到了花下吹笛兄眼里肚里,都變成詩來了。到底是他肚子比我的肚子肥大。好詩好詩。”眾人都笑了,這何公子原是瘦得和鬼一樣的人,蘇公子看他瘦得和那秋天的荷梗似的,便送他個“八月殘荷”的雅號。何公子和蘇公子比起來,一個肥得像堆屎,一個瘦得像牙簽。蘇公子還是在閉著眼晃腦袋,等著聽奉承話,想他這首詩是一醒來就搜尋枯腸費了好半天勁才想出來的,聽了半天只這么幾句評語,心中大是不甘。就睜開了眼來看,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只是他的這幾位公子朋友在座,他心里原看不起這幾個公子的詩藝,知道有好詩他們也品不出來。當下就問:“怎么不見云中鶴先生?”眾人回答說:“醒來他就沒影了。”云中鶴是蘇公子的一個清客,去年才認識的,原姓李。蘇公子知道一句詩“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家”,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取笑他,這云中鶴也認了,大家叫來叫去倒把他真名忘了。這云中鶴會種花、品茶、玩玉、賞古董,更會幫嫖幫賭,話說得也極有趣,這幾個公子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
蘇公子見沒了云中鶴,也就不作詩了,說:“吃菜吃菜,等他來了罰他幾大杯。”眾人都將筷子晃了說“吃吃”,就吃了。剛吃了沒幾口,就聽得有人喊著進來了:“好哥幾個,不管老朽餓不餓,只管在這兒偷吃東西。幸虧我的肚子有先見之明,咕嚕嚕給我說話,說你那幾個好兄弟都在吃飯呢,雞鴨魚肉,噴香,你還不讓我嘗嘗那味去。我就趕快跑來了。”說著就坐了,那幾個公子都大喊著:“來得晚你還有理了,喝入席酒,三大杯,少一杯都不行。”那云中鶴皺著眉看了自己的肚子說:“肚子呀肚子,你說有雞鴨魚肉,我巴巴地跑來了,誰知肉味還沒聞著,倒是酒味鉆了一鼻子,你說這酒喝不喝?”眾人都笑了看他,他那肚子還真會湊趣,這時真的咕嚕嚕又叫了起來,眾人又是大笑,那云中鶴還是皺著眉頭說:“你說的什么?再說清楚點。”蘇公子笑了說:“這肚子的話清楚得很,咕嚕嚕一聲一杯,三聲就是三杯。”云中鶴瞪大了眼看著蘇公子,說:“你是我衣食父母,怎么我肚子的話也不懂了?咕嚕嚕就是……”說著伸手抓了一只雞腿邊笑邊大嚼,嚼了半天,才聳了肩呵呵笑著說,“咕嚕嚕就是嚼肉的聲音。”大家也就笑了,繼續吃菜。
吃著菜,蘇公子問云中鶴:“醒來就不見你,跑哪兒去了?”云中鶴將身子往后一仰,晃著腦袋說:“哥幾個怎么謝我吧。我又為哥幾個立了一大功,找到一件好玩的事。”蘇公子嘴里含著一個魚丸,一聽說好玩的事,把魚丸吐了,說:“老鶴快說,是什么事?”那云中鶴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嘴里喊著:“好玩的東西來了。”幾個公子都去爭搶那張紙,最后石三公子拿到了手里,幾個公子都喊著說“念念”,那石三公子先看了,說:“果然好玩。”又清清嗓子說,“你們聽好了。”就念道,“玄鑒子候教天下英雄。玄鑒子幼操儒術,后得異人傳授,知人命運休咎。以看相算命為媒,云游四海,結交有緣人,結識天下英雄。價格:口談氣色、流年,大洋五元。看全相批八字,看人定價,從十元到數千元不等。地址:老街十八號。”剛一念完,花公子就大叫道:“什么人敢這么猖狂,到南陽城撒野,非砸了他的牌子不可!”石三公子也說:“我們砸了多少算命的牌子,這小子會不知道,竟敢到這兒撒這樣的招單,不是向我們叫陣嗎?”蘇公子笑了說:“那還說什么,還不快吃,吃過了砸他牌子去。”云中鶴在一旁大笑了,說:“不砸他牌子他還以為南陽城里沒人了呢。”
吃過了飯,四個公子卷著袖子就要走,那云中鶴拉住了說道:“想這個人敢說這樣的大話,肚里肯定有點貨,咱不如裝扮裝扮,一是好玩,二是確保萬無一失。”石三公子說:“砸他個牌子還用裝扮?”云中鶴說:“哥幾個聽我說了,看好玩不好玩?”四人就大叫著“快說快說”,云中鶴就說了,說是他扮成個大紳士,何公子扮成他的兒子,為的是兩人都瘦,像父子倆,蘇公子花公子和石公子就扮成兩人的仆人,看那玄鑒子看不看得出,看不出,這就砸了他牌子。三個公子聽了都是叫好。那花公子最愛唱戲,最愛的還是丑角,云中鶴這幾句話又勾起他唱戲的癮,說:“兩個人三個仆人,有點不像,我不如扮成個討飯的,說是看見財主了進去討飯的,大家看如何?”蘇公子首先叫好,云中鶴說:“這樣不好吧,扮乞丐,你扮得不像倒露了餡;扮得像吧,那乞丐都像在糞坑里滾過,怕臟了花兄弟。”蘇公子說:“也就是扮一回,臟就臟一點,難道就因為今天臟了這一回,小鳳就抱怨了不讓摟她了不成?”那個叫小鳳的妓女拿帕子打了蘇公子肩頭一下,說“討厭”,幾個妓女都笑,只是那徐曼麗看了云中鶴幾眼,看得云中鶴有點不自在,也只好說,好吧,好吧,就是花兄弟別把豬糞往嘴里塞就是。花公子就用拳頭捶云中鶴的背,說云中鶴嘴里不用塞就有豬糞。當下幾個人就到蘇公子家的當鋪里取了幾件衣服,回到妓院里換了。花公子卻說沒一件衣服他合用,就另去裝扮了。
那玄鑒子是誰?就是黃之白了。他們幾個一到南陽城,就雇了兩乘大轎子,招搖過市,租了這院子掛出了招牌,滿街貼招單。
蘇公子四人到了黃之白租的院子門口,見那門口站個黑凜凜的漢子,見了他們也是黑著臉不做一聲,又見門上掛了一個大牌子,上寫著“玄鑒子在此候教”,幾個都是冷笑,抬腳就進去了。
孫三早看見了這幾個人,忙過來,笑了說:“幾位爺來了。”伸手指引著四人到了客廳。云中鶴和何公子進來就脫了帽子,蘇公子和石公子裝成仆人,彎著腰接了那帽子,躬身退到了門外。
孫三請云中鶴和何公子坐了,倒了茶。看這云中鶴五十左右的年齡,一身光閃閃的衣服,手上除了一個碧綠的玉石扳指還有兩個大金戒指,那何公子一身筆挺的西服,嘴里含著一個玉石煙嘴,抽著洋煙,心想,是有錢人,且看我師傅怎么騙他倆。笑了說:“兩位爺用茶,我去請我師傅。”
孫三還沒進屋,黃之白就出來了,只見他穿一件古銅色團鶴花的錦緞長衫,手搖一把單金面的蘇州折扇,上寫著幾個大字“不知命無以為君子”,飄飄然直如仙人一般。他臉上帶著笑,低著頭看也不看屋里的人,嘴里說:“砸我招牌的人來了。”這一句話說得何公子向云中鶴看了一眼又朝門外看了一眼,緊張得不得了。云中鶴忙拉拉他衣襟,使了個眼色,何公子才正襟危坐在那兒。
黃之白抬起頭來,看見兩人,皺起眉頭來對跟著出來的孫三說道:“就兩位嗎?難道我的卦不靈了?該是四龍一狗,五個人才對呀。”孫三忙說:“是四個人,兩個跟班在門外呢。”
黃之白看了一眼云中鶴,板起臉責備孫三說:“你也跟我四五年了,怎么連相格的貴賤還看不出來,那兩位哪里是跟班,是兩條龍呀,還不快請進來。”孫三忙去請蘇公子和石公子進來,兩位公子都有些驚異,進來了要裝還是不裝仆人,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便被孫三拉著坐到了椅子上。
看四人都坐下了,黃之白也坐下了,就問:“幾位是看相還是算命?”
云中鶴捻著手上的戒指,那戒指平時沒戴過,這時覺得手都沒處放了,可臉上卻笑著,說:“我父子倆看了你招單,就過來請你指教。”
黃之白將頭歪了細看了何公子一眼說:“這位公子的相格高貴,我的價格也說得明白,按相索價,公子的相要五千塊錢。有五千塊錢,我才開口說話。”
云中鶴大笑了,說:“先生真會漫天要價。我家只有幾畝薄田,五千塊太高了。”說著瞟了蘇公子一眼。
黃之白冷笑一聲,說:“嫌價高嗎?就是你們這位跟班的相,”他指了蘇公子說,“這位也要一萬塊錢,少一分都不行。”又指了石公子說,“這位跟班的相值七千塊,也是少一文都不行。”說著看了云中鶴說,“跟班的就值這么多錢,你當主人的怕掏不起這些錢嗎?”
云中鶴也冷笑了一聲,說:“像先生這樣要價,就別算命了,干脆拿把刀子攔路搶劫吧。”
蘇公子也說:“我一個跟班的,哪有那么多錢?你這個看相的,看得不準呀。”心里卻對這玄鑒子佩服起來,我們這樣裝扮,這相面也能相出來,真的是厲害。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