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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斷泉山,父親的斷泉鎮

2011-01-01 00:00:00盧葦
傳奇故事(上旬) 2011年2期

斷泉鎮民謠曰:

斷泉山高入云端,

磨盤頂下有奇觀。

陰陽大小兩眼水,

世世代代流不完。

我的老家斷泉鎮,在占城縣斷泉山中,西距縣城八十里。因地接鄂豫陜三省之邊,南船北馬,漆鐵鹽茶,四季客商川流不息,素有“腳踏三省,雞鳴天下”的大名氣。全鎮一條五里多長的老街緊傍斷泉河,上上下下幾百戶人家,不是作坊就是商店,錦幛彩幌,馬嘶犬吠,終日喧鬧非凡。街下小河雖名斷泉,卻又秋消夏長,叮當咆哮,從不間斷。小時候,父親常對我說,你記住,斷泉河就是咱的命根子,長大了不管是蟲是龍,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能忘了它。

斷泉山屬秦嶺余脈,主峰磨盤頂高聳入云林深草密,常有土匪盜賊出沒。山中斷泉河源頭離鎮子有幾十里遠,溝深崖陡,沒有人敢輕易進去。只聽人們說,斷泉河源頭的兩個泉眼一大一小,粗如小盆,長年出水不歇。明崇禎年間的占城縣志上倒是寫得清楚,稱其為:

“斷泉鎮有奇泉,雙眼如盆巨,冬春水小,夏秋水大,故名斷泉。泉水下流成河,名斷泉河,半年可通舟楫,八十里出山至占城西南入漢水。因崖岸偪仄,夏秋起洪,激流咆哮,聲若雷動。土人有歌曰:斷泉流水明燦燦,日日夜夜流不斷,有朝一日水流斷,一半漢水變沙灘。”

斷泉鎮上五行八作商家眾多,但真要排實力,還數我們王家華昌茂的資財為大。華昌茂是我祖父辦的肥皂廠的門面字號,當年的肥皂叫洋胰子,一上市產銷火爆,不幾年就發了大財,我祖父就成了人們口中的“胰子王”。聽父親說,祖父大名王賓儒,字德昌,曾經是個維新派人物,年輕的時候在山外讀書,一心迷戀新政,跟當年名震天下的康梁有交往。后來慈禧太后翻臉殺人,世事皆非,英雄凋零,祖父灰心失望回返家鄉辦起了實業,從此再也不問國事政事。父親說,祖父自幼出山求學,走南闖北一肚子見識,回到斷泉鎮訪訪問問,左右一權衡,就辦起了一個當年人們還莫名其妙但又的確實用的肥皂廠,肥皂土話叫洋胰子,比起皂角火堿之類的,價錢便宜不說,洗的東西還鮮艷明亮,富人窮人都喜歡。因產銷兩旺,我祖父的生意就越做越大。可惜的是,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祖父的事業成功了,我祖母卻因病早早地走了,留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名叫王坤,她就是我媽。祖父一心辦廠,山里山外地奔波,無余力照顧關心女兒,只好讓我媽跟著我姑奶王賓嫻一家人生活。就這樣時光飄忽,眨眨眼睛一晃十幾年飛過去了,我媽也長成了個大姑娘。姑娘終歸得出嫁,可叫人發愁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辦不成。這當然也不能全怪我媽,一來我祖父顧不上操心,二來我媽讀書識禮,習武練劍,很有主張。幾年間,說親的倒是能扎成串子,可是七長八短,終究沒有一個對得上眼光。看著快成老閨女了,終身大事還沒有一點著落,閑言碎語滿天飛,祖父憂心如焚。

這年冬天,我媽二十二歲生日,祖父擺酒待客。親朋好友生意骨干,全部請到。宴席上,祖父喝下一杯酒,當著眾人說道,下半年生意如何,全都拜托諸位了,我的頭等大事,就是挑女婿,其他的,天塌地陷我也不管了!

也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的父親,一個人稱小山東的叫花子,幾乎一夜之間,搖身一變而成了胰子王的乘龍快婿,氣氣派派地住進華昌茂,準備要繼承斷泉鎮首富王賓儒的龐大家業了。

文章至此,大家肯定也看明白了,我父親是個上門女婿,我的祖父實際上就是外祖父,姑奶就是姑婆。按舊俗入贅要隨妻改姓,可我父親卻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他從小孤苦伶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誰,五歲的時候被人販子從山東拐帶到斷泉鎮,人販子突染暴病身亡,靠鎮上寶林寺住持永長大師收留才活了下來。長大后就在寺院打雜活,里里外外都叫他小山東。但祖父招婿上門,是要當親兒子待的,所以就依著我母親,給我父親起了個名字叫王乾。

消息一傳開,斷泉鎮就像捅了馬蜂窩。議論紛紜,臧否不一。贊成的說,好事好事,王掌柜大手筆,看人重在一個德字,往后華昌茂還要大發。反對的說,王胖子出風頭,一個要飯花子,能有多大出息,倒當成寶貝,財大氣粗昏了頭,早晚要吃大虧。也有幾個心思重的,不陰不陽地說,大小姐配叫花子,冰炭同爐,哼哼,大戲還在后頭呢。

生意發不發,人才孬不孬,一時半會兒難看明白。倒是冰炭不容幾個字馬上就有了動靜。那天,我母親一聽說老爹選了小山東當女婿,立刻就黑了臉,不吃不喝,催著我姑奶奶去華昌茂傳話,說若是真有其事,寧死不從。

片刻之后,姑奶奶便轉了回來,一進門,我媽就急著問祖父的態度。姑奶奶說,沒態度,就說了一句,明天叫我帶你到寶林寺弘智大師那里說話。

這天的晚飯,我母親王坤照舊滴水未進,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心亂如麻,自己的終身伴侶怎么可能是個叫花子呀。父親此舉,到底是無意的還是有心的呢。自己的心事,難道當父親的真是一點也沒有看出來嗎?事到如今,逼上梁山,必須攤牌了。可是,明天當著父親還有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自己能張開口嗎?王坤想來想去,心中七上八下,翻來覆去不能入睡。

更叫王坤想不到的是,此時此刻,有兩個男人也沒有睡覺,而且就是因為她,正在進行一場決斗似的談判。

斷泉鎮外黑頭崖下的水流邊,一塊烏禿禿的巖石兩頭,直直站立著小山東王乾和華昌茂的賬房先生莫吉平。二人聲息可聞,面容莫辨,在一片鐵青的夜色中,仿佛兩根石柱子。鎮上的燈光極遠地飄過來,搖搖擺擺,幽暗微弱。

寒風中,莫吉平先開口,他說道,小山東,你聽著——

王乾打斷他,說道,小山東是綽號,我叫王乾。

莫吉平冷笑一聲說,王乾?不,你不配!在我眼里你就只叫小山東!

不對,王乾又打斷他道,你說的不算,從前我叫小山東,現在我就叫王乾。

少廢話!小山東,我告訴你,王坤是我表妹——

我知道。王乾又打斷了他。

莫吉平咽了咽,又說,我、我和王坤從小就在一起——

我知道。王乾又打斷了他,說道,她是在你們家長大的。

莫吉平又道,知道就好。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對你,她不認識也——

我知道。王乾又插話了,說道,我也不認識她——

知道、知道,你知道個屁!莫吉平突然大怒,打斷王乾吼道,小山東,你聽清楚!王坤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你,更不喜歡你!這些你知道不知道?

王乾沒有立即出聲,半天,才回答說,喜不喜歡,我沒有想,你說了也不算,人心都一樣,我相信我自己。停一停,王乾又說,你約我出來,要是盡說這些話,我就不奉陪了,大掌柜還等著我回去有事要辦,說完轉身就走。

站住,你站住!莫吉平叫道,小山東,我還有話!看來你是什么都清楚,那好,明人不說暗話,我就直言相告,王坤她不喜歡你,更不會嫁給你!你要是識相一點,就馬上離開華昌茂,滾出斷泉鎮!你也不想想,王坤是什么人,她是金枝玉葉,是個家財萬貫的才女!你呢,一個臭叫花子,無知無識,流蕩四方,連爹媽是誰都不知道!你憑什么娶王坤,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大天白日做春夢……

沒有走遠的王乾,忽地轉身兩步便跨到莫吉平身邊,抓住莫的胳膊一拉,莫吉平一聲哎喲,人已經反靠在王乾懷中。莫吉平正要掙扎,只聽王乾低沉地說道,莫吉平!你是個讀書人,聰明,有才氣,斷泉鎮沒有人不佩服。從前在我心里,你高不可攀。可是,真想不到——你剛才的話,叫我惡心!要是不看在大掌柜的分上,我能擰斷你的脖子!王乾松了手,輕咳一聲,又說道,莫吉平,請你記住,個人大事,我王乾絕不與你強爭。王坤有心我有意,王坤無心我就是她哥。至于滾不滾,你說了不算,我只聽大掌柜的,他是我的大恩人,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今天,斷泉河為證,我王乾如心口不一,天誅地滅!

王乾說完就走,莫吉平氣急敗壞,對著王乾的背影大叫,你你你,鬼話!全是鬼話!野蠻!強盜!算你狠!你知道大掌柜不會改口,你明欺負人!小山東,你也給老子記住,我莫吉平不是好惹的,這件事放不下,咱們走著瞧!

第二天上午,王坤隨姑媽走進弘智大師禪房時,看見父親早已和方丈在房中等著。見禮上茶已畢,方丈向王賓儒點點頭,退入后房。

王賓儒沒有開口,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女兒,說道,你先看完我再說話。

王坤疑疑惑惑地拆開信封,幾眼看完,忽地一下子站起來,愣住了。

王賓儒看她一眼,壓壓手,示意女兒坐下,又看一眼莫名其妙的妹妹,這才開口道,小山東的事,我沒跟你們商量,那是有意的。其實,他轉身對著女兒說,你的心思,要說我這當爹的一點兒都感覺不到,那不可能。可是眼前這件事,唉,我——王賓儒加重語氣,看著王賓嫻說,還有妹妹你,都有疏于管教的責任。

王賓儒擺擺頭,接著說道,當年我在京城讀書,后來又出國留洋,我清楚親上加親是無窮禍害,對后世子孫,那是不用刀的殺戮,萬萬不能敷衍。平時當著你們的面,也多次有意提過醒。雖然是旁敲側擊沒明說,但相信你們能夠聽得懂我的意思。王坤,你姑媽不識字,你和吉平可沒有少讀書,也沒有少聽我講說世道,對自己終身大事,為何如此糊涂?竟然還說什么要寧死不從?

父親,我——王坤知道父親心里的痛苦,自從母親病逝,十幾年來孤身一人,不少親友勸他續弦,都被父親謝絕了,父親過得苦啊。王坤清楚父親是個有大抱負的人,心中時時都有壯志難酬的煎熬,華昌茂算什么呢,只有女兒才是他的命根子。可是,婚姻畢竟定終身,王坤心里有話不可能不說。

你莫急,王賓儒接著道,今天你姑媽也在場,我正好把話說明白。我跟你姑父情同骨肉,按眼下的說法叫都是康梁人物。我們立志為國,生死與共,所以他才會從廣東老家出走,跟我一起來到了斷泉鎮。也是我和你媽從中引介,你姑媽他們才成了家。這些雖說都是陳年舊話,今天還要說它,就是要證明咱們兩家除了上天造成的親緣關系之外,還有一段非同一般的親情。你姑父英年早逝,吉平是我的外甥,親舅如父,我把他當兒子養,是當仁不讓。華昌茂的家業今后或盛或衰,都有吉平的一半,這是不爭的事實。眼下國事紛紜,黨派林立,外辱內患,民處水火,中國社會早晚都要有一場狂風暴雨。這些父親都看得明明白白,可惜的是,我們這一代已經老了,希望在你們身上。有志之人,生當其時,應當成龍成鳳,絕不可自甘平庸一世草蟲。這就是為父對你們的期望,也是你姑父九泉之下的心聲。至于你們兩人不可成婚的理由,除了近親之礙,還有性格截然不合的原因。你們都過于好強,不善通融,尤其是吉平,身為男子漢,心細如發,性拗如石,一事當前從不知轉寰。如果只憑一時沖動,貿然成家,此后定要一禍自身,二禍后代,瑣碎不斷,庸碌一生。果真如此,你們的生命有何價值?前輩的志向又由誰來承擔?所以,你們兩人不宜成家,也不能成家——

你,你——你的心好狠!姑媽王賓嫻忽地站起身來,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倆孩子從小一起長大,表兄妹結親是正正經經的青梅竹馬天作之合,你不愿意就說不愿意,何必用這一套來堵人!你有大志向,與小輩子何干!我不聽了,我走!吉平,我可憐的兒,沒爹的兒啊!王賓嫻邊說邊哭邊往外走去。

賓嫻!王賓儒低叫一聲,你要還是我妹子,你就過來坐下,聽完來龍去脈再走也不晚!

王賓嫻愣住了,一動不動,抽泣著。王坤起身扶著姑媽坐回到椅子上。

王賓儒說,王坤,你把吉平那封信念給你姑媽聽聽。

王坤重新打開手中的信紙,看一眼哭聲已小的姑媽,開口念道:

貴舅父大人,原諒侄平不孝,出言不敬。你明知我和坤妹自幼無猜,情衷連理,卻偏偏獨斷專行,橫空奪愛。決絕之行,非為世理。然而如此一來,亦終使吉平我大夢乍醒,從此看穿你往日一切虛言偽詞欺世盜名之舉。卻原來,自我父逝后,你即一心私謀獨占家資,托言養育孤寡,使我和母親長年受制于你,我母子仰息茍活,你卻反以大義孝謹之名夸夸于世,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我莫吉平終身幸福既成齏粉,萬念俱灰之際,薪膽之志頓起,遂決意自立于世,再克異功。貴大人見字之日,即為恩義從此斷絕之時。吉平將自此銷身匿跡,萍蹤江湖,永不煩貴大人勞心費神之力。立足之日,一俟寬余,即前來拜接母親大人。華昌茂一應簿籍賬冊,均已清點無誤,毫厘不差,勿須當面交結,派人接管即可。二十三年陰蔽一日盡散,斷泉鎮從此去矣。謹致貴舅父大人好自為之,福樂如昔。愚甥男吉平再拜。

這、這——王賓嫻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問王坤,這、這是你表哥寫的?真是他的親筆信?

王坤默默地點點頭。

啊!吉平吉平,你這個混賬東西!哥,哥,這些話,他、他怎么說得出口?王賓嫻聽了大為吃驚。兒子自小就有些頑劣,稍大一點后,常常喜歡耍點小聰明,不聽大人管教。可是,王賓嫻總覺得丈夫過世太早,兒子可憐,也就多了幾分縱容溺愛。后來,兒子和王坤從省城教會大學畢業,哥哥王賓儒看世道紛亂,擔心安危,就叫他們一同回到了斷泉鎮。哥哥是有心叫兒子今后接掌華昌茂的,所以就先讓他當了賬房先生。兒子也的確能干,人們一片聲地夸獎他是少年才俊,品貌超群,這以后王賓嫻心里就全都是兒子的好處了。再說,兒大不由娘,進了華昌茂,還有哥哥在前頭操心管教,王賓嫻對兒子的事也就更加放心放手的再也不過問了。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兒子竟然口出狂言,斷恩絕情,糊涂到如此地步。唉,這可如何是好啊。王賓嫻心如湯煮。戰火遍地,虎狼成群,兒子不辭而別,到底要去哪里啊。畢竟是母子情深,王賓嫻轉而又操心起兒子的去向安危了。她憂心忡忡說道,哥,他真的走了?啊?你不能不管,不能不管!他還小,不懂事,你不能跟他計較,你快說呀,他到底在哪里?

賓嫻,吉平要走,他想離開斷泉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婚配之事只不過是一根引線而已。王賓儒說著,起身走到妹妹身邊,端起茶杯,遞上。又接著道,吉平年輕浮躁,出言不遜,不知世事維艱之理,我是他長輩,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你應該相信我。但他為人心思過重,遇事乖張任性,缺少一個男人應有的勃勃大氣,前些時,因為他文化高,又精于簿賬,山外曾有人來挖墻腳,出高薪聘他,他雖然沒有應承,卻又深藏不言,也沒有跟我商量。從事不專,用心不一,唯利進止,正是為人處世之大忌,這才是我最最擔心的。不犧不牲,難為樽俎,不吃大苦,難為上人,所以由他外出磨煉一番,也大有好處。至于他的去向,一言難盡,但你不必擔心,我早已有所安排,你知道,哥哥絕非輕佻之人。吉平要是出了問題,九泉之下,我王賓儒有何面目去見我那壯志不成的妹夫莫雄宇!

王賓儒一番言語,情意真切,王賓嫻抹抹淚眼,喃喃道,哥心里清楚就好。

這時,王賓儒走進后房,請出弘智大師坐定。又開口道,至于我選小山東當女婿,是非黑白,輕重短長,弘智大師可以為我作一明證。王賓儒向弘智大師躬身深施一禮,弘智大師在座上合掌頷首,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王賓儒歸座,開口道,妹子,你和坤兒都知道,我們家幾代人與寶林寺的緣分,小山東在寶林寺內與永長大師相處十幾年,深受大師喜愛,我因常來寺中向大師討教,也早就留心到了小山東。他雖然是個孤兒,卻天性喜愛讀書上進,極富善心,對大師恭敬如親生父母。他跟大師習武練功,灑掃禪房,大師平時給他幾個零用錢,他卻全都用來幫助鎮上的流浪兒,有時候寧愿自己餓肚子也不在乎。他和幾個孤兒結為朋友,引他們到寺里聽大師宣講經文,還到鎮外洋人的教堂學校里去聽課。風雨無阻,連洋人主教羅爾斯也大為驚詫,特別允許他們可以坐堂聽課。大師私下對我說,小山東人小志大,德才兼備,俗世少見。對此,我也深有同感。身為男子漢,為人立世最要緊的就是一個德字,有德一切皆成,無德一切皆失。十年前,弘智大師從東北來到寶林寺,不久,永長大師患病,為了給永長大師治病,弘智大師宵衣旰食,費盡心力。我們兩人也由此相識,情誼日深。弘智大師對小山東也非常稱贊,處處關心備至,小山東漸漸長大后,一度曾想剃發出家,是弘智大師阻止了他,認為他人才難得,將來一定會對俗世民眾有大用處。唉,這些也就不多說了。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加上坤兒平兒兩人之事已成燃眉之急,才促使我最后下了決斷。妹子,坤兒,今天,大師在座,借禪堂清凈天地,我把話說完說透,了卻一樁心愿,也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親人了。

阿彌陀佛。弘智大師合掌輕輕禱告一句。

禪房中靜寂無聲,淡香茵蘊,弘智大師微閉雙目,輕輕捻動著手中佛珠。

王賓儒問道,坤兒,你有何想法,盡管講出來。不周之處,我也不怪。

見父親發話,王坤起身先朝弘智大師微微一躬,接著又向姑媽和父親一躬,然后坐下說道,謝謝弘智大師為我費心,父親的苦心我也明白了,只是——她略停一停,接著說道,表哥離家出走,孤身一人,千難萬難,父親一定要傾心幫他,表哥無虞,我才能心安,否則,女兒問心有愧,從此無顏再談婚姻。

聽到這里,王賓儒插話說,你表哥的事我當然要管到底,剛才已經說過,他早有離家之心,所以我也早有安排,相信不會出現意外。我的為人誰不清楚,你應該相信自己的父親。

王坤說,我當然相信父親,但表哥一旦有了音信,還望父親盡早告知,我和姑媽一定要去親眼看看才能心安。至于小山東,只要父親滿意,女兒也沒有多的話了,只是我們素不相識,多有隔膜,婚姻大事不該草率,我想推遲一年,多些接觸了解,不知父親能否同意?

王賓儒說,你答應了此事,我已經盡到了心,吉平的事父親自會妥當處理,至于推遲婚期與否,說到底已是你們二人之間的事情,父親認為你還是與王乾商量之后再定為好。

謝過弘智大師,離開寶林寺回到家,王賓儒就叫王乾去見了女兒王坤。

初次見面,王乾言辭大方,相貌端莊,清亮的眉目之間透出一種少見的精明。王坤心中的疑慮頓時消去大半。三言兩語說明心意,王坤問道,延期之事父親讓我與你商量,不知你怎么想?

王乾道,別說一年,十年我也能等。小姐知道,我是孤兒,不知父母,無家無業,大掌柜從小待我如親兒子,現在又如此器重我,大恩不言報,小姐你就是悔了這門親事,我也絕對不會有絲毫怨言。從今往后,我就是你親哥哥,你就是我親妹子,我王乾生生死死都是王家的血脈!

誰也想不到,還不滿半年,王坤就和王乾舉行了婚禮。

然而,一場本該大喜大慶的高興事,卻因為大禍天降,猝不及防,辦得凄愴悲涼,哀風四起,斷泉鎮從此留下了無盡創傷。

原來,王賓儒自從定下女兒終身大事,收了王乾為女婿,便著意用心培養。王乾不負岳父苦心,刻苦勤奮,一點即通,很快便對華昌茂的生產營銷資金賬務了如指掌而且運籌有方。王賓儒因此大為驚喜,三個月剛過,便放手讓王乾主管了華昌茂的全部生意。臘月即盡,年關將至,全鎮上下喜氣漸深。這天晚上,天氣極其陰冷,刀子似的小北風在夜空中拉著刺耳的尖哨。丑時將盡之際,夜深人靜,突然一聲暴響,斷泉鎮亂槍齊鳴,四處火起,風助火勢,全鎮霎時燒成一片火海。混亂中人喊馬叫,驚天動地。到處都有人亂跑逃命,一片聲地叫道,快跑啊!土匪來了!快逃啊!老槍太來了!王賓儒從夢中驚醒,剛穿好衣服,幾個蒙面大漢便手持短槍火把破門而入。一擁上前死死按住王賓儒,用火把一晃,吼道,就是他,帶走!王賓儒正要掙扎大叫,頭上突受重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搶劫斷泉鎮的土匪叫馬玉侖,識文斷字,一身武功。雙槍飛馬,百發百中。自號老槍太,是鄂北豫西一帶有名的巨匪,人稱黑殺星。但此人雖為土匪,卻頗有些奇特,平時少有劫道殺家勾當,卻多與富戶惡紳作對。他曾向黑道中人說過一句話叫,殺惡除霸,替天行道。平日里老百姓只聽說他殺人不眨眼,聞風即逃,不能盡知其中原由,因此一提老槍太,連正在哭鬧的三歲娃娃都會立刻噤口閉目。此次月黑風高,火燒斷泉鎮,眉毛胡子一把抓,倒是很有點反常。事情過后,大凡知道老槍太一星半點的人,幾乎都認為他這次的自食前言,其中極可能隱藏著重大秘情。

老槍太一夜襲擾,放火燒房,沒有殺人,沒有搶東西,只是一味地搶摟現銀。斷泉鎮工商業數百家,家家都有銀錢損失。其中又屬五大戶損失最巨,三家商號,一家錢莊,一家工廠。華昌茂就是工廠,它不僅被搶走了賬房中的所有現銀,被大火燒了原料庫房,還被抓走了大掌柜王賓儒。

當晚槍聲一響,一直住在華昌茂鎮外倉庫院中照看原料的王乾,驚醒后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好,遭匪了!在這之前,他外出采辦原料剛從汝南一帶回來,對山外土匪的滋漫猖獗已有不少體會,一到家就對父親提了醒。王賓儒聽后說要坐下來仔細商量對策,但萬萬想不到竟然如此之快就大禍臨了頭。

片刻之間,數十間茅草蓋頂的庫房已被大火包圍,烈焰騰空,熱浪撲人。眾人均在火光中亂竄逃避。緊急中,王乾大吼一聲,都別慌!院中的人們立刻被他鎮住了,雖然全都在驚懼中顫抖著,但神志已經清醒多了。王乾先叫兩個人回鎮上去找大掌柜,兩個人專門去照看王坤和姑媽。接著三下五去二把眾人分成幾撥,指定領頭的,少數人救火,大批人搶原料。如此一來,人心稍定,分頭行動,很快就運出了不少塊子油。然而,畢竟火勢太大,人們費力地從院中水井里打水滅火,簡直無異于杯水車薪。燒化的牛羊油已經越來越多地流出了庫房的門縫,火光中遍地都成了蠕動的白蛇。王乾看著一地油河,心急如焚,他知道,再有片刻,墻倒屋塌,油池迸裂,將遍地大火,再也不可收拾。剛剛買進的這批塊子油,是父親用盡全部存款,為開年后大量生產備辦的原料,一旦化為灰燼,無異要了華昌茂的命啊。

突然一陣旋風卷起,冷風呼地吹過來,王乾渾身一激靈,兩步躥上石凳,大吼道,停下!停下!全都停下!眾人一時愣住,都向他望去。王乾又吼道,快!挖溝!挖溝!把油引到井里去!快!快呀!眾人聽完頓時恍然大悟,紛紛四處尋找工具,沒有人再忙著打水救火了。霎時間,院子里就是一片叮叮當當挖地鑿石的聲響。天放亮時,院子里兩口防火的深水井已經裝滿了渾糊糊的牛羊油。

原料雖是保住了,但庫房還在著火,王乾喘口氣正要呼喊大伙打水滅火,突然看見去找父親的工人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口里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掌柜叫老槍太綁票了!

猶如五雷轟頂,亂槍大火都不膽怯的王乾一屁股坐到了石礅上。

三天后,老槍太派人送來一信,上面開價贖金現大洋三萬塊,十天為期,錢到放人。過期不贖,撕票毀尸。

為了三萬元贖金,王乾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他找遍了斷泉鎮的錢莊和富戶,但全都因為剛遭浩劫,自顧無暇,根本無力相助。看看無望,王乾找出家中全部房產土地契約,跟終日以淚洗面的姑媽和王坤交代一聲,第三天一早即帶著兩個伙計雇了一輛馬車趕往縣城,想找城中的錢莊和銀行借貸。誰知進城轉了一天,一是因為占城縣窮絀,時局多變,幾家錢莊本來存錢就不多,加上害怕遭遇兵禍,更不敢多儲現銀,即便相互轉借拆拼,因錢數太大,而且是現金,短時間也不可能湊齊。再就是城中只有一家銀行,屬省城洋行分理,借貸手續嚴密繁雜,辦理契約抵押必須經專人調查核驗,證實后還要呈報省城總行批準方可取錢。來來去去,一算時間,一兩個月也說不定,根本不能救命。看看夕陽西下,暮色漸深,王乾心如湯煮,思亂如麻,他叫伙計把馬車趕出城門,停在斷泉河岸頭,在心中一遍遍地叫道,怎么辦,怎么辦,難道真的走投無路了?這時,一個伙計說道,少掌柜,你忘了寶林寺了,為何不找弘智大師想想辦法?王乾聽了一震,答道,我沒忘記,但不找他!回家回家!

五更將盡,馬車進了斷泉鎮,行至街口,忽然有人攔車,停下一看,原來是寶林寺僧人,那僧人開口道,王乾大掌柜,方丈寺內有請。王乾猶豫了一下,心一橫,便掉轉馬車向寺院駛去。在廟門前停了車,王乾進了寺院,單覺靜穆如常,老槍太一夜燒殺,并沒有擾動寺院和教堂,也算得上是有點頭腦。

王乾腳步匆匆,轉過大雄寶殿就看見了弘智大師禪房中的一豆燈光。

你還是來了,好。弘智大師正在打坐,他沒有睜眼卻知道王乾已經進了屋。王乾進門后即跪在了大師旁邊的蒲團上,他沒有說話。

弘智大師又說,禍從天降,天厭之;事由人起,人定之。這里有一偈,你拿去細細思量。弘智大師伸手遞過一張紙條,王乾接過正要打開,耳聽大師說了聲,去吧,便將字條裝好,起身慢慢退出禪房。

回到家中,王乾打開字條看去,只見上面寫道:勇則當勇,仁則歸仁。惑則非惑,菩提明鏡。弘智親筆。

為了這幾句話,王乾整整看了一天一夜,也想了一天一夜。

王賓儒被老槍太綁票的第五天,王乾匹馬一人走進了老槍太駐扎在斷泉山主峰磨盤頂半腰的大山寨。

王乾被人解開繩索扯去臉上黑布,打眼看去,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個大山洞的中間,面前是一張又長又寬的條案,案后立一高臺,臺上一把太師椅,鋪有虎皮,上面端坐一個壯漢,腰插雙槍,滿臉殺氣。周圍兩邊亂七八糟站著十幾個人,個個不是拿槍就是持刀,全都死死盯住王乾,一句話也不說。

王乾心里明白,面前的雙槍大漢就是殺人如麻的老槍太了。

你就是小山東?王賓儒的女——婿——兒?老槍太冷笑一聲,嘲諷地問道。

不,小山東是綽號,我叫王乾,王賓儒是我父親。王乾不卑不亢地回答。

父親?老槍太動一動,刷地抬手一槍,遠處洞頂有碎土下落。他陰陰地說道,小雜種,還敢犟嘴,撞我山頭,膽子不小,是送錢還是送命?

說!啥狗球王前王后,是送錢送命吧!說!周圍一片亂吼亂叫。

王乾聲色不動,慢慢說道,你們要錢,就送錢;你們要命,我就送命。

山洞中一下子又安靜了。咦——老槍太大為不解,想想,問道,這是啥話?小山東,有屁就放,痛痛快快,來直的!

王乾從胸口處掏出一個布包放在條案上,言簡意賅把幾天來籌款不得的經過講說一遍。接著話鋒一轉說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上山。寨主如果要錢,這包中就是華昌茂所有的房契地契,抵押山寨,一年為期,屆時華昌茂用四萬大洋來贖。如果要命,請寨主開恩,放了我父親,殺我立威。我王乾雖然年輕,但也是條漢子,早就聽人說過,老槍太殺惡除霸,不害無辜,所以斗膽上山求情,失禮之處請寨主寬容。

王乾說完,山洞中又是一個寂靜無聲,所有的人全都朝老槍太看去。虎皮椅上的老槍太似乎也為了難,他揉揉絡腮胡須,掃一眼案上的布包,說道,契約不是銀子,過期不贖,一堆廢紙,小山東,空口白話,我如何信你!

王乾答道,有人愿意為我作證。

什么,有人愿意作證?斷泉鎮還有不怕死的?你說,是誰!老槍太吼道。

寶林寺弘智大師。王乾回答,說完又從胸前掏出一個紙條放在了案上。

什么?弘智大師?老槍太一驚,狐疑著從椅上跳下,抓起案上紙條仔細看去。看著看著,開口喃喃道,是他,是他的親筆,哈,想不到,想不到,我馬玉侖劫路殺家,作孽作禍,大師還不嫌棄我,我,我——

老槍太在案前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看看紙條,又看看紙條,口中嘰里咕嚕,情緒極為激動。突然,他一屁股砸到椅子上,啪啪連放兩槍,叫道,小山東,噢——王、王乾!你小小年紀,膽大有種,大師都為你做中人,是老槍太小看你了!其實,這件事也并非——

剛說到此,老槍太猛一改口,大吼道,今天,老子就聽你的,契約留下,活口交你,有大師面子,老子減你一萬塊,不要你的啥狗屁利息,整數二萬,明年今日,錢契兩清。失言失信,天地不容。來人,用我的馬車,送客!

走下磨盤頂,回到斷泉鎮,我祖父王賓儒即重病臥床,再也沒能站起來。

這期間,王乾一面忙著開工生產,一面又忙著給父親治病。遠近有名的中醫請了個遍,但都不起作用。沒辦法,王乾專門跟著教堂里的主教羅爾斯神父進了一趟占城縣城,請來了洋人醫生麥克大夫。見了病人,麥克聽聽摸摸,看看痰唾,瞧瞧尿水,忙碌一番之后,又用一支亮閃閃的長鐵夾子伸入病人喉嚨深處,夾出一些東西,裝進玻璃小瓶,說是要送往省城化驗。十幾天后,羅爾斯派人把王乾喊到教堂,對他說,王,你父親,食道腫瘤,已是晚期,是中國人所說的絕癥,不行了,就是上帝也沒辦法了,抓緊給他準備后事吧。阿門。

當天晚上,王乾服侍父親睡下,叫幾個傭人細心看護,自己便與姑媽和王坤一起來到廳屋。王乾把神父的話復述一遍,詢問姑媽和王坤的想法。王乾話未說完,王賓嫻和王坤兩人已是熱淚如雨,痛不成聲。又不敢大哭,哽咽中,王賓嫻說,乾兒,我們都是女人,家有大難,心中無主,里里外外你就一個人看著辦吧,只要不屈了你父親他一生名望就行。說完又對王坤說,坤兒心里有什么話就對你哥說明,往下一些事他也能辦得利落一些。

王坤一抹淚水,先喊了一聲姑媽,然后對著王乾說道,哥,父親一生坦蕩,胸懷大志,雖說生不逢時,倒也事業有成。如今重病將去,要說還有一點遺憾,那就是在我身上。所以,我想了,哥明天就去請弘智大師到家里來,當著他和父親的面,我們拜堂成親,了卻父親一樁心事。一旦他撒手而去,我做女兒的也不至愧悔一生。

這——王乾一時沒有想到,父親病重的幾十天中,華昌茂的生產經營也正卡在生死關口,王乾忙里忙外,事無巨細,他都要操心,幾乎就沒有睡成一個囫圇覺。猛然就說明天要辦婚禮,好像晴空劈雷一般,他一下子就被震蒙了,腦袋里成了一片空白。結婚是人生大事,場面大小,排場與否,對他來說倒也無所謂,但對王坤來說,千金小姐如此草率,定會被人恥笑。

王坤知道王乾的顧慮,又說道,這件事就聽我的,父親病重,一切從簡,上輩人有姑媽,證婚人有弘智大師,在父親床前一磕頭,晚上兩人的鋪蓋一合就算辦了大事。眼下,千條萬條求的就是父親病輕心安。姑媽,你說呢?

王賓嫻聽了,淚眼絲絲,一把摟過王坤,說道,好閨女,你想得可真是周到,這就叫沖喜啊,老天爺有眼,你爹說不定就轉了頭。不過,婚姻大事,冷冷冰冰的,坤兒,可真是委屈你了!

王乾說,為了父親,我沒有話說。當著他就說先磕頭成親,合巹大禮晚一天再辦。否則,太過倉促寒酸,他口雖不言,心中難安,對病體會更加不利。

王坤一聽,覺得在理,心中一動,暗暗佩服王乾過細,遂默然點頭認可。

第二天,王坤陪著姑媽先到父親床前說明了心意,王賓儒聽后自然無話,含淚應允。王乾接著便駕車前往寶林寺接來弘智大師。王乾王坤二人就在父親病床前拜了天地,弘智大師默誦經文完畢,伸手摸一摸跪在面前一對新人的頭頂,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轉過身對王賓儒言道,賓儒先生,如今禾秀木立,后繼有人,乾坤和合,大喜無憂,阿彌陀佛。言畢即合掌告辭。

王賓儒要王乾親送弘智大師回寺,說道,送過大師到我房里來,我還有話。

從寶林寺回來,王乾進屋,王賓儒早已坐起身子在等他。見到王乾進來,王賓儒微微將身子坐正,讓傭人回避,又指指床邊的椅子,說了聲,坐下吧。

王乾為父親換一杯熱茶放在桌上,然后才坐下。王賓儒看他一眼,開口道,看看你們的舉止,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經到了——王乾一驚,正想勸慰,王賓儒用手勢止住他,又說,生生死死,自是必然,你就不必勸我了。眼前,趁我還有一口氣,得趕緊把有些話交代清楚。王乾說,父親,我去叫坤妹過來一起聽。王賓儒道,不必,這些話只對你說,你知道了就行了。

接下來,王賓儒叫王乾從靠墻的大立柜頂上搬下一只小皮箱,擦去灰塵放在桌上。又從床頭被褥下摸出一把鑰匙遞給王乾,然后說道,我要交代你的,大事只有三件,第一件是咱們家的肥皂廠。這次突遭匪禍,你能臨危不亂急中生智,保住了原料,救了華昌茂一劫。對你,我完全放心了。你要記住,以后過日子,縱然千難萬險,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能停廠關門。至于是什么原因,有關的文字全都鎖在箱子里,你過后再細看。第二件就是華昌茂的家產,王家的一切都有莫家的一半,今后,只要吉平開口,你要不打折扣地立即分給他。有關分家的契約也在箱子里。不管怎么說,你們畢竟是表兄弟,因為坤兒的事情,他說了狠話,但說到底還是氣頭上的言語,不必計較。一家人終究還是相互體諒同心同德為好。還有,這第三件雖不是家事,但只有它才最為緊要,可恨的是我在有生之日不能親手解開這個疙瘩了。所以,這也是你最不能掉以輕心之事。

說到這里,王賓儒停下來,咳了兩聲,他示意王乾湊近一些,王乾連忙低頭俯耳,王賓儒就小聲在王乾耳邊說了起來。片刻之間,王乾的臉色從白到黑變了幾變。這,這難道都是真的?王乾遲遲疑疑地發了問。王賓儒頓一頓,話語沉重地說道,我也希望它只是胡猜瞎想,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幾十年來,我們國家內戰紛紜,百姓涂炭,國弱兵疲,外辱深重,依我看,要不了多久,必有大亂,你一定要多多留心。

半個月后,王賓儒去世。一應喪葬均按他生前遺言辦理,安放三日,入土為安。只是超度亡魂,弘智大師堅持不能太過隨便,王乾也就依了大師心意,由他帶領幾個僧徒在王賓儒居室的靈牌前,念了整整七天七夜《金剛經》。

祭奠完畢,王乾依例封儀酬謝,弘智大師也不客氣,令徒弟收下,又對王乾言道,生老病死,自然之道,當節哀順變,善處后來。老衲從東北來到寶林寺已有多年,深知華昌茂與寶林寺善緣恒久。如今,賓儒先生歸天,你當了大掌柜,佛子善士之間一定親密如舊,更勝從前。今后,華昌茂有了什么事情需要幫助,你當直言不諱,寶林寺也一定盡心盡意,竭力而助。

謝謝大師。王乾連連拱手稱謝,只是并沒有接住大師的話頭往下再說。他恭恭敬敬地把大師送上馬車,看著車子越去越遠,臉上的笑容便在凝固中漸漸消失,出現了一種極為復雜的神色。

很顯然,此時此刻,王乾的心情有了變化,悲哀和痛苦更深邃沉重了。原因千頭萬緒,其中頭一個就是斷泉山老槍太突然叫人送來的一封信。

昨天夜里,送信人叫一個鎮上的親戚,悄悄把王乾叫到鎮外斷泉河邊,遞上信后說道,王掌柜,寨主吩咐了,這封信只能你一個人看,不能叫別人看,王坤小姐也不能看。還叫你切記切記。

離開河邊,王乾暗忖,老槍太說不叫王坤看信,那是因他不知道我們已經成親了,誰看誰不看不是一樣嗎。但又仔細想想,“王坤小姐也不能看”這句話又似乎確有所指。猶豫一番之后,王乾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身去了倉庫,他覺得還是自己先看完信再作決定。

王乾不看猶可,一看即驚呆了。老槍太在信中說了三件事,頭一件就叫他大吃一驚。原來,斷泉鎮一夜燒殺,竟然是莫吉平串通老槍太所為。二是莫吉平要老槍太幫他殺了王乾,搶了王坤,燒光倉庫,而后兩人平分華昌茂錢財。但老槍太沒有按約定辦,莫吉平為此大怒,痛罵老槍太不講信用,聲言今后一旦有槍有人,要連他帶王乾一起收拾。老槍太信中說,據他的人探明,莫吉平已經投奔了坐鎮南陽的豫鄂陜三邊總司令楊赤虎。此人外號白臉狼,陰險狡猾,心狠手辣。據說原是吉鴻昌的一個旅長,吉鴻昌當了察哈爾抗日同盟總指揮,跟不抗日的蔣介石對著干。蔣惱羞成怒,大兵圍剿。楊赤虎收受重金,昧心叛變,突然陣前倒戈,致使吉鴻昌兵敗山倒,為蔣立了頭功。為此,戰事一平即官升兩級,當上了一名副軍長,受命帶領重兵彈壓南陽。老槍太說,莫吉平不知用什么法子從占城外國人辦的銀行里弄了不少錢送給了楊赤虎,加上他聰明機靈有心機,所以大受楊的信任,很快就叫他當了貼身副官。老槍太提醒王乾一定要多加小心,防備姓莫的下黑手。三一件是聞知王賓儒去世,老槍太大為慚愧,他說自己素知王大掌柜仁義道德,卻因一時糊涂,聽信了莫吉平的鬼話,見錢眼開,搶了斷泉鎮,燒了華昌茂,致使王大掌柜受驚發病而死,真是后悔莫及。如今本想盡免贖銀歸還契約,但為了山寨的臉面,減至二千,贖期不變,以求心安。老槍太最后在信中說道,王乾,你敢把水井當油桶,叫華昌茂起死回生,這一手,老子佩服。從今往后,只要有你小子在,我老槍太絕不再犯斷泉鎮!

當時,王乾看過信,心里立刻像是炸了鍋。他根本想不到莫吉平竟然如此狠毒,為了一己之私,不惜借土匪之手毀掉親人家產,還要殺他的頭,這樣的人不是魔鬼也是個瘋子,哪里還有一點點人之常情呢。王乾心情激憤,對老槍太不讓王坤看信的話感到好笑,決定馬上就把信給王坤拿去。叫王坤立刻明白了內幕,立刻清楚了莫吉平的陰險毒辣,把心中原來那一點點戀惜之情一刀兩斷,從今后與王乾情同連理,鳳偕凰鳴,又有何不好!王乾剛剛露出這個念頭,立刻又被自己推翻了,他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罵道,王乾王乾,你也糊涂了!你難道也是個小人!你瞧不起莫吉平,罵他恨他,就是因為他心胸太狹隘、太自私、太不顧念親情。可是,現在你為了私情,卻想利用一封信去傷害親人,叫王坤難受,叫姑媽痛苦,叫莫吉平臉面掃地,你這樣做,又比他好了多少!雖說還沒做,就是有了這一想,你就辜負了大掌柜的恩德了。王乾,你這個混蛋,不,你絕不能這樣干!

他在庫房里一直待了很久很久,屋子里漆黑一團,突然間他看見了我祖父瘦削蒼白的臉孔,還有臉上那兩道深邃無比的目光。我祖父的面容平和慈祥,沒有一言半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眨眼之間,父親就心平如水眼空萬里了。祖父的面孔剛剛消失,他就展開信紙,哧的一聲劃著了火柴。

父親一輩子不信鬼神,但那一天他的確是看見了祖父的魂靈,而且還對著祖父說了話。

王乾說,原諒我,父親。請你原諒我的糊涂。父親,剛才那種心思,的確太下作了,我太屈你的心了。父親,請你原諒我一次,請你相信,我不會再為這件事胡思亂想了。你從前對我說過的話,我是絕不會忘記的,我的主意從此也絕對不會再動搖。我一定照你的話去辦,先把工廠的元氣恢復,把山里山外的同行和朋友都聯絡好,胸懷放寬,眼光放遠,身在深山,志在天下。

此時此刻,愧疚的王乾又充滿了無比的輕松。他的心已經變得像寬闊的大海,風平浪靜,連天接地,包容了世上人間的一切恩怨情仇。

我是七七事變前一年出生的,其時,離我祖父逝世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那些年,天下從來沒有太平過。軍閥狗咬狗,日本占東北,蔣氏打內戰,朱毛鬧革命。斷泉鎮雖說是個深山小鎮,可羊皮舊靴也跟山外一個樣子的亂。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再加上山高林密匪盜遍地,老百姓的日子天天都在刀口上過。父親說,不過,打也好鬧也好,人們總得要吃飯要活命,斷泉鎮地接三省,還有七八個月的水路便利,所以南北物流長年不絕,雜稅雜捐能抵得上十來個縣,是一塊實實在在的大肥肉,也因此人頭鬼腦三教九流的誰都想來啃一口。

那一天,正是我滿一周歲的日子,父親為我在鎮上最大的飯店太白酒樓擺了酒席。正午十二點,客人到齊,鳴炮開席。這時,突然潑喇喇從鎮外飆進來一隊騎兵,先沖進鎮公所,接著風卷而出,直到太白酒樓前,又都不下坐騎,緊勒韁口,任憑戰馬亂嘶亂跳。其中為首的一人,沖著酒樓門前驚慌失措的人們大叫道,叫鎮長出來說話!

此時,鎮長梁為民正坐在二樓雅間里,今天他是主客,由王乾親自陪著。因為騎兵來勢洶洶,他們也受到驚動,正從窗口向下探望。忽聽得那兵亂吼著要見鎮長,梁為民跟王乾對望一下,兩人心會,也不說話,從容下樓走到門外。

酒樓的老板胡善平戰戰兢兢的,他看梁王二人走了出來,鼓鼓勁走下臺階,對著那兵指一指梁為民,說道,長官,這、這就是梁鎮長,請你下馬說話。

那兵根本不理睬胡善平,也不下馬,將手中一個紙袋向下一拋,叫道,鎮長聽著,這是楊赤虎楊總司令的布告,你要遍貼全鎮,知告四方百姓。斷泉鎮地占河南為多,早就應歸鄂豫陜三邊總司令部管轄,前雖已三令五申,但竟然無動于衷,賦稅錢糧不見分毫。他馬鞭一揚,叫道,自今日起,半月為限,糧款稅金統一解繳南陽鄂豫陜三邊總司令部。違令者嚴懲不貸!說完,也不等答話,勒轉馬頭,兩腿一緊,吼一聲,走!轟隆隆一陣風,七八匹高頭大馬就跑得沒了蹤影。

驚魂未定的胡善平撿起地上的紙袋子遞給了滿臉寒霜的梁為民。梁為民朝王乾深看一眼,開口道,來者不善,我先走一步,派人去請各行業主,你安置一下馬上到鎮公所來,咱們得趕緊商量個法子了。

王乾送走梁為民,轉身找到王坤耳語一番,又叫來華昌茂的大管家羅嘉義交代一遍,然后輪流給每桌酒席敬酒,自干一杯,解釋道,本應陪諸位盡歡而散,不料鎮長有急事找我,為此深表歉意,以下皆由羅嘉義先生代勞,務請各位放開吃喝,一醉方休。敬完酒,王乾即轉身出門,急匆匆地往鎮公所走去。

王乾走進鎮公所大院,就看見上房廳屋里已經坐滿了人。打眼一掃,全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見到王乾進來,人們或點頭或打手勢跟王乾示意,梁為民指指八仙桌另一邊的太師椅,說道,快坐,都在等著你。

王乾坐下,梁為民輕輕咳嗽一聲,緩緩開口道,大家都明白,如今天下不安,兵匪莫分,有槍就是草頭王,咱們斷泉鎮本來歸屬湖北,可現在河南的楊赤虎橫插一杠子,非要叫聽他們的。老百姓命賤,他們當官的都是爺,誰來管都是管,可是,再管也不能亂管,污七八糟的全都來喝血,叫誰誰都受不了。為了姓楊的來爭權,鎮上一直向上面反映,縣里也多次呈文省城,要求派人來解決。可是聽說咱們省里的司令帶著隊伍到陜西剿共去了,前前后后兩年多,莫說派人來,連個鬼毛也沒見著。今天,姓楊的派了兵來,算是下了最后通牒,聽了他的,這邊的錢糧以后還交不交?不聽他的,他就要派兵來硬的了。

梁為民說到此處,抬手狠狠一拍桌子,大聲道,姓楊的發了道催命符,咱們再和前幾次一樣靠敷衍搪塞蒙混過關看來是行不通了,刀架脖子火燒眉毛岌岌可危了,請在座的諸位仔細想一想,咱們該怎么辦,再往下咱們的路咋走才好,到底還有沒有辦法躲過眼前這個禍害?事關重大,烈日炎炎的老晌午請大家來鎮上議事,就是為了要趕緊給斷泉鎮找條出路!

梁為民說話的時候,人們都在傳著看那些布告。見他說完,七嘴八舌地嚷嚷。有人說,欺人太甚,簡直不把斷泉鎮放在眼里!有人說,沒爹沒娘,老子們自己管自己!有人說,斷泉鎮有吃有喝有人有錢,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怕他個球!還有人說,姓楊的吃里扒外,背信棄義,不要臉到底了,如今又想來禍害斷泉鎮,咱們不能服軟,跟他狗日的對著干,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看著人人義憤填膺,罵不絕口,梁為民瞟王乾一眼,大聲說道,楊赤虎的人吃喝嫖賭燒殺奸淫無惡不作,他的部隊人稱“三鬼兵”,就是色鬼賭鬼大煙鬼,真要是叫姓楊的一伙進了斷泉鎮,那簡直不敢想象,一切全都完了——

說到這里,美孚油棧的大掌柜顧士謙突然打斷梁為民的話,叫道,鎮長,你別說了,割了頭也不能叫楊赤虎那小子進來逞兇做惡!一個彈丸小鎮,該管的偏不管,不該管的死要管,混賬東西們,狗咬狗的只顧著打內戰了。叫我說,這從地方到中央層層都是一盆子稀糊涂!斷泉鎮與其叫野人們來糟踐,不如我們自己管起來!有云彩就下雨,來大水就開船,斷泉鎮有人有錢,天王老子地王爺,就差一桿杏黃旗了!

顧士謙的美孚油棧賣的是美國煤油,銷的是中國土漆桐油等山貨,有外資撐腰,家大業大,在斷泉鎮也就是僅次于華昌茂的大生意。顧士謙有錢,卻并不財大氣粗,他知書達禮,謙誠仗義,無論人情世故生意短長,都有極好的口碑,是鎮上一個眾望所歸的人物。他一開口,基本上就代表了人們的想法。

人們一聽顧士謙的話,皆深有同感,紛紛說道,商紂王的天下,老百姓無望了,沒路了,華山自古一條道,老子們拼了!辛辛苦苦,熬心熬骨,大半輩子的血汗錢,絕不能白白送給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顧士謙說,人心齊泰山移,梁鎮長,你是上頭派下來的,到斷泉鎮當了三年多的父母官,不貪不占不惡不霸,大伙心服口服,你出主意,我們都聽你的!

人們齊聲嚷嚷道,好哇!顧掌柜的話在理!梁鎮長,你本來就是鎮上的頭,現在只要站出來說一聲,你放心,全鎮男女老少絕對聽你的!

看看人們情緒高漲,認識一致,梁為民又和王乾對了一下目光,站起身來說道,謝謝大家的抬舉,謝謝大家的信任,我梁某既然來到了斷泉鎮,請諸位放心,當差負責,不當差負義,剝了皮挖出心,我梁為民也是斷泉鎮的鬼!

梁為民顯然過于激動,嗓子發了嘶音。王乾端起茶杯遞給他,梁為民點點頭,深呷一口,雙手抱住杯子,又說道,可是眼前這件事有些麻煩,不用心對付肯定吃大虧。真要說自己管自己,名不正言不順。大旗一樹,就要理事,弄得太過了會孤立無援,弄得太差了又會惹禍上身。如何才能既不受制于人又不遭人禍害呢,就差個堂堂正正的名分,有了正當名分,走遍天下咱都不輸理。對此,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妥當與否,說出來大伙琢磨。

梁為民又喝一口茶,接著說道,依不才所見,斷泉鎮不能四面受敵,對楊赤虎,咱們要大喊大叫,明著告訴他,斷泉鎮就是湖北的地盤,誰也改變不了,你楊赤虎敢來作亂就是要造反中央。但說老實話,明心不明口,如今的一個大中國,軍閥割據,分崩離析,大大小小的槍桿子,誰也沒有把什么中央放在眼里。惡霸地痞流氓無賴,只要有一點點實力就敢獨霸一方為所欲為。所以,楊赤虎當然也不在乎什么中央不中央。但他之所以又要三番五次派人來下命令,甚至不惜用武力相威脅,要的就是個名義,有了正經八百的管轄權,他下一步的胡作非為就成了平亂,就能夠冠冕堂皇來燒殺奸淫。他想的就是,老子先禮后兵,殺了你的人得了你的財,還要陷你于不服從中央不服從管轄的不仁不義之中,這是他的如意算盤。我們要跟他斗,首先就要跟他爭這個名,絕不能自亂陣腳,叫他抓了小辮子,要在名正言順上動腦筋。

說到這里,梁為民又停下來,呷一口茶水,看一眼四周的人們,開口道,就這個事情,我在早上曾給王乾大掌柜透過口信,卻不料他也有了這個心思。我們的想法是,在鎮政府之下成立一個斷泉鎮三省邊民聯防自治委員會,會下組建自治聯防大隊,招兵買馬,練兵演武,旗號就是為了求一方平安保皇糧國稅。這樣,既有了堂堂正正名義,又有了自己的槍桿子,斷泉鎮群山四圍,溝深崖陡,諒他楊赤虎三頭六臂,也是進來容易出去難,休想來占便宜。

梁為民停住話頭,輕輕把茶杯放好,在太師椅上穩穩坐下來。此時,人們議論紛紛,寬大的廳屋內一片嘈雜。

安靜安靜,大家少說幾句,聽鎮長說完!顧士謙大聲叫道,自治聯防,嗯,有點意思。鎮長你說,往下說。

屋子里又安靜了,梁為民站起來往前走一步,說道,聯防隊的事,鎮上往上呈文,說清道理,我想,只為每年的稅金,上頭也一定要大力支持。至于經費,各家各戶攤小頭,從我們每年上交的錢糧稅金中扣大頭,只要斷泉鎮還在,上頭終究還是占大便宜,這個賬相信他們算得過來。今天,在這里的,都是斷泉鎮人的主心骨,到底這個主意可行不可行,想好了說一句,可行,我就再往下細說;不可行,就此散會,各自回家準備給姓楊的上繳錢糧。

梁為民剛剛住口,顧士謙接著就說,對對對,這就是自己管自己嘛!我看,一個字,不是行不行,是干,說干就干!

顧士謙的話一落地,人們紛紛贊同,群情激昂,沒有一個唱反調下軟蛋。

梁為民說,好,那我再往下說。成立聯防隊畢竟特殊,用民間的名義就不會授人以柄。為此,我提議自治聯防委員會設正副主席各一人,下面按行業各推一人為委員,牌子掛在鎮政府,兩者合署辦公。委員會下面成立聯防大隊,隊長一正兩副。至于具體人選和其他細節問題,比如,委員會規章制度、行業委員人選、聯防隊人員招幕、聯防隊駐地操練場地等等,在呈文待批期間再過細商量。對此,如果大家還有新想法,提出來一起商議。

眾人靜了片刻,鎮上最大的豬肉架子,唐家燙鍋的掌柜唐開山,外號唐大炮,一開口就是大嗓門,他吼道,長草短草一把挽到,一鎮之長,說了就算,跟誰商量個卵子!不過,火車不能推,牛腿不能吹,使槍弄棒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聯防隊又明擺的是賣命不關餉的苦差,兵荒馬亂的,到哪里去招人?

好!開山兄弟扎到腰窩子上了。梁為民大為贊賞。他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站在中央,目光緩緩掃了一圈,又說道,自己管自己,說起來小小不然,做起來八面驚風,一點點疏忽,就能捅個天大窟窿。但是,千頭萬緒,綱舉目張,只要一把抓住要害,局面立刻大變。開山兄弟一句話就點了命脈,事情成不成,關鍵在有沒有人!對斷泉鎮來說,只要有了人,千難萬險都不在話下!

梁為民說得慷慨激昂,屋里人聽得聚精會神。梁為民顯然很高興,他輕輕咳嗽一聲,接著說道,遍地有黃金,單等有福人。眼下,正有一伙人困坐愁城,六神無主,天天如熱鍋中的螞蟻急著在找生路,對于咱們斷泉鎮的聯防隊來說,正是老天送個西蜀給劉玄德呢。火燒眉毛之時,拼的就是氣魄和膽量——

慢,顧士謙畢竟老謀善斷,他岔開梁的話頭,問道,梁鎮長,我想,你說的可是磨盤頂上老槍太們一伙?

梁為民一笑,答道,士謙先生真不愧儒商多智,對呀,我說的正是老槍太。

梁為民話一落地,屋里轟的一聲炸了窩。

這怎么可能!老槍太是土匪呀,亂兵土匪一球樣,真要是靠他,豈不是開門揖盜,自找禍殃,斷泉鎮照樣落個鏟光地盡家破人亡嗎?倘如此,那又是何苦。人們七嘴八舌一片懷疑反對之聲。

顧士謙看看驚懼中的人們,擺擺頭,抬高聲音說道,諸位諸位,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既然鎮長提到老槍太,一定有新想法,讓鎮長把話說完好不好?

本來亂哄哄的屋子里一下子又安靜了,人們攢眉瞪目齊刷刷地把眼睛盯住了梁為民,緊張的氣氛幾乎擦根火柴就能爆炸。

梁為民輕松地笑一笑,言道,大家不必談虎色變,只須靜下心來認真想一想就會明白,我為什么要提到老槍太,為什么會想到用老槍太去鎮他楊赤虎。

唐大炮突然叫道,鎮長大人,莫繞彎子了,棒槌捅大腸,痛快一點!

好!既然如此,我就直話直說。梁為民看火候一到,端起杯子大喝一口。

梁為民侃侃而談,他說道,老槍太占山為王八年有余,大家扳起指頭算算,看看他禍害過窮苦百姓沒有?濫殺亂搶過正經客商沒有?就我所知,沒有。鎮政府沒有這樣的案底,我來后這幾年,也沒有接到過他糟害無辜的報子,至于幾年前斷泉鎮之災,如今也已大白天下,一大半原因是咱們鎮上出了內鬼。我說這些的意思,絕非在夸他老槍太當土匪還當對了,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說,他還沒有喪盡天良,還沒有黑心爛肝壞到不可救藥。當然,這也只是一個方面,僅僅如此還遠不足以說明他就有資格來當我們的聯防隊。我看中他的主要還在另外一面,大家明白,老槍太雖然是個土匪,但曾在袁世凱的心腹鄭州督軍張經義張瘋子手下干過,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大老粗,他當土匪,是因為看不慣張瘋子屠殺白郎義軍連小娃娃也不放過而當面頂撞,險些被張瘋子槍斃,逃命跑老家后才拉起桿子樹了山頭。老槍太讀書識字,絕對是個聰明人,他明白占山為王終究不是長法,當今的天下大勢,雖說山河破碎,軍閥混戰,但最要命的還是外敵入侵愈演愈烈,尤其是日本人特別囂張,霸我東三省不說,天天都在制造事端,殺人占地,時時刻刻都想滅亡中國。但是,中國人絕不可欺,終有一天會睡獅怒吼,火山爆發,舉國團結一心,攥成一個拳頭來打小日本的。老槍太他看到了這一點,真是少有的眼光啊。半年多來,他連著寫了幾封信經由鎮上呈送縣政府,請求招安,聲稱愿意帶著他的幾百弟兄開到東北前線去打日本人,由此也好為山寨上的弟兄們找一條正大光明的生路。可惜的是,上面的人根本不買他的賬,一是只顧打內戰沒有精力,二是也根本沒有把他那幾條破槍渾人放在眼里,所以,不要說收編命令了,老槍太至今連個半寸長的紙條子也沒有盼到。這些情況別人不知,我是清楚的,所以思來想去,也就有了斷泉鎮自理自治的念頭,后來跟王乾大掌柜一透口風,他立表贊同,我倆細一思量,為了斷泉鎮百姓的安危,此事值得一試。于是,王掌柜密上磨盤頂,面見老槍太詳談。老槍太聞之欣喜若狂,稱之為久旱云霓,再生大德,為此而感激涕零。他說,如果斷泉鎮父老寬宏大量收留他們弟兄,從今往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盡心盡力效命鄉梓,心甘情愿為斷泉鎮當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狗。

梁為民說到這里,慢慢坐回太師椅,看一眼大家,又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度眾生,功德無量,接收老槍太人馬,保我老百姓平安,于人于己皆為大利,斷泉鎮人向來有行善積德的大名聲,如今有此好事,何樂不為!

聽完梁為民一席言語,眾人又是一陣議論,顧士謙言道,鎮長所言甚為有理,但老槍太有人槍數百,真要是全都擁進小鎮,恐怕難以管束,萬一——

梁為民笑了,他攔了顧士謙的話頭,伸手向下壓一壓,待眾人聲音小了,才大聲說道,士謙先生的疑慮極為周全,不過對此老槍太也說了明白話,自收編之日起,他就不再當家,一切交由聯防委員會管轄,他的三百多人,可分三批下山進鎮輪值,以一個月為一期,其余大部分人仍留守山寨。至于他本人,鎮上父老若不嫌棄,他就到鎮政府來當差,只管聯防隊的操練,其余諸事一概不問。如果鎮上父老仍不放心,他可以就此出走,浪跡天涯,再不回頭。當然,收編一支部隊,涉及到槍頭子的事,人命關天,牽扯方方面面,如果今天大家能夠認可,下一步就是坐下來,群策群力,再仔細商討具體事宜。如果今天大家不認可,雨打風吹去,落葉靜無聲,諸位挪步出門,斷泉鎮上壓根就沒有今天這回事!

梁為民說完,閉目端坐,屋子里一時又陷入了死寂的靜默,空氣仿佛凝固成了一塊鐵餅,重重地壓在每一個人身上,人們有種窒息的感覺。

突然有人開口,又是唐大炮,他狠狠吐口唾沫,叫道,咋啦,都閉了氣還是斷了氣,說話呀!接著話頭一掉,對著梁為民道,鎮長大人,你說咋認可,是押指拇印還是喝血酒?說呀,我先來!唐某人是個殺豬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有話直捅,與其叫姓楊的狗雜種來橫行霸道,為啥不叫老槍太來揍他個龜孫,說到底老槍太還是老熟人,哈哈,他要真是賊性不改,大不了就是人死財敗,跟姓楊的進來一個球樣子,多大了不起,用得著個個灰頭土臉的像頭瘟豬子!

唐兄的話在理!鎮上大酒廠斷泉春的大掌柜湯玉林接了話頭,老槍太有心改惡從善,根子上又是行武之人,瞌睡遇著枕頭,求之不得,我贊成叫他下山!

竹木行通運貨棧的大掌柜吳全廣說,成立聯防隊,梁鎮長是大風險,一個外鄉人,又是一鎮之長,姓楊的再惡也惡不到他,他是何苦?還不全都是為了咱斷泉鎮!大是大非面前,莫說我老吳半輩子行商,見識上絕不含糊,錢再多也買不了人的血性!我那貨棧房多地大,要辦聯防隊,份子錢我一文不少,棧房場地再騰出一半,住人練兵足夠了,又在鎮子外頭,還能免去不少麻煩。

好啊,老吳夠意思,辦聯防隊房子場地是大頭,這一下子就全齊了……

老吳仗義,我也不拉后,膳食采買,營房清掃,我們碼頭腳子班攬下來……

我也不裝歪,四季軍服鞋襪的置辦洗換我們云錦成衣廠全包了……

聯防隊做飯燒的劈柴,冬天取暖的木炭,我申大炭行全都承接……

在一片嗡嗡聲中,梁為民大聲說道,諸位,靜一靜,我現在再問一句,自辦聯防大家還有沒有異議?屋子里人聲屏息,又是一陣靜寂。

梁為民環顧四周,伸手握拳往上一舉,說道,好,眾志成城,就這么定了!事不宜遲,明天王掌柜上山請人。我在家起草呈報文書,寫成后要請全鎮父老簽名押印,最遲后天一早我和顧先生就前往縣政府呈報請批,來來回回最多一禮拜足夠了,請大家靜候佳音吧,好了,就此散了!

可惜,天有不測風云,梁為民晚了一步,斷泉鎮又一次險遭滅頂之災。

梁為民本該進城的當天清早,楊赤虎的獨立營包圍了深山古驛斷泉鎮。

楊赤虎本人沒有出馬,來的頭腦有兩個,為首的是歪嘴子馬旅長,人稱馬歪子,五大三粗,滿臉尿騷胡子,大板牙齜著,一開口臟話唾沫亂飛。再一個就是即便剝了人皮,斷泉鎮老老少少也認得出骨頭的莫吉平。

三鬼兵亂槍一放,沖進鎮子,頃刻間,斷泉鎮雞飛狗跳,哭聲震天,一袋煙工夫,全鎮上下就如水洗一般成了個血腥沖天的空殼子。金銀、珠寶、鋼洋、藥材、皮毛、字畫,凡是值錢的貴重的東西統統劫掠一空,還捆了十幾個女人。而且,這一次除了洋人的教堂,連寶林寺也未能幸免,當兵的搶了寺內積攢多年的一大筆香火錢不說,還用槍托打傷了呵斥他們的方丈弘智大師。

馬歪子親自帶兵沖進鎮公所,指著鎮長梁為民鼻子臭罵一通,而后派兵押著,逼梁為民手打銅鑼全鎮巡游,叫人們都到鎮公所門前集合,聽他訓話。

眨眼間,全鎮人都被趕到了鎮公所門前的街面上,馬歪子站在門前臺階上,鞭子上下亂揮,對著臺下上千人吼道,都說斷泉鎮難纏,不聽調遣,老子才偏不服氣,哈哈,半月為限,你們相信了吧,狗球啊,老子半天都不等,略施小計就治了你們!楊赤虎大司令說是要民心,少殺人少放火,要依老子的瘋勁,今天不把斷泉鎮變成斷魂場老子就不是馬歪子!

馬歪子在上頭狂喊亂叫,臺階下幾百人垂首默立,沒有絲毫動靜。

馬歪子喊渴了,朝勤務兵一伸手,那兵立刻遞上水壺,咕咕嘟嘟幾口下肚,大手一抹歪嘴子,又叫道,斷泉斷泉,斷泉個雞巴,明給你們說,老子們走南闖北,啥好地方沒見過,現在來爭你們這個狗蛋大小的山溝子,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老子今天把話挑明,楊大司令費了日死牛的勁來爭斷泉鎮,不為別的,就是因為狗日的地勢,知不知道,地勢!斷泉鎮是他媽的三省咽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占了它,老子們的地盤就成了一片活水,活水才能養鱉成龍啊,狗日的,知道不知道,這才是天大的道理!啥湖北的河南的,雜種們,都是楊大司令的!

馬歪子還要接著往下說,一偏臉看見匆匆走來的莫吉平,叫一聲,莫副官,快來快來,你的爛事辦完沒有?老子要說的都說完了,你小子今天是衣錦還鄉呀,快來叫喚幾句逞逞威風!

莫吉平朝馬歪子一個敬禮,說道,報告旅長,鄙人家事已完,謝謝旅座關心。說完向臺下看一眼,又道,講話就不必了,鄉親父老面前輪不著我開口。

胡說八道!馬歪子牛眼一瞪,你小子是楊司令的副官,了不得啊,衣錦還鄉啊,正經八百該你說了!痛快點,完了就開拔,荒山野林的,早走早安生。

莫吉平咳嗽一聲,伸出食指拉拉風紀扣,扭扭脖子,朝臺子前站站,開口說道,諸、諸位父老鄉親,旅座叫我說幾句,我就說幾句;旅座叫我痛快點,我就痛快點。今天在這兒,莫吉平只說三句話,頭一句,斷泉鎮從今往后只歸三邊委員會管轄,只聽楊總司令調遣。違令不從者嚴懲不貸。第二句,近幾年,陜南豫西鄂北一帶共匪猖獗,斷泉鎮如果有人膽敢助紂為虐,蔣委員長有令,寧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人。第三句,請諸位轉告王乾,今天我把王坤接走了,他有膽量,就到南陽找我去。華昌茂有我一半家產,叫他準備好,我早晚要回來拿的。好了,我的話完了,旅座,可以走了。

慢!馬歪子正要發令,突有人大吼一聲,驚得他一愣,橫眼一看,原來就是站在臺上的梁為民。此時的梁鎮長正怒目相向,對他喊道,你們不能抓人!

聽梁鎮長發了話,臺下人們的仇恨終于爆發,群情鼎沸,一片吼聲,不能抓人!快放人!你們是土匪強盜啊!狗雜種們,黑心爛肝啦,搶了老子們東西還要抓人,喪盡天良了!莫吉平,你個兔崽子,吃里扒外你不得好死!馬歪子,抓走老子女人,老子也不活了,跟你狗日的拼了!光天化日搶錢抓女人,啥狗日的國軍黨軍,你不放人,老子們就上南京找你們蔣委員長討公道!放人!放人!

人群一齊朝大門前擁動,馬歪子大驚,拔出手槍大叫,住口!站住!再走老子就開槍了!圍在四周的士兵也亂吼亂罵,嘩啦著槍栓,端平了刺刀。

莫吉平害怕了,他朝天舉起雙手,叫道,別開槍!別開槍!大家冷靜!冷靜!看看壓不住,他對馬歪子叫道,旅座!先把人放了,有話好說!好商量!

馬歪子呼地把手槍對住莫吉平,罵道,什么?放人?王八蛋,你要再說一句,老子一槍先崩了你!

沒料到,這時的莫吉平卻突然變了個人,臉色鐵青,目光陰冷,他對著馬歪子一咧嘴角,似笑非笑,語含殺機,小聲說道,馬旅長,叫你放你就放,楊司令交代,若遇緊急情況由我全權節制!你必須馬上放人,否則弄出血案,你要吃不了兜著走,掉不掉腦袋也說不定。看馬歪子被鎮得一愣一愣地傻住,莫吉平又放下臉色在他的耳邊說,我看你是見了女人掉了魂,司令要我們注意發現匪黨跡象的事你早甩到腦后了吧。現在,我叫你馬上放人,捆了姓梁的,這個人是湖北那邊的,來了幾年光景,干的盡是赤化黨才干的事,我耳朵聽得都起了毛,把他帶回去,只要審出一點名堂,你馬旅長就又立了大功。

你、你說的當真?馬歪子裝糊涂,其實,他清楚莫在楊面前的重量。

莫吉平當然也知道馬歪子是在找臺階,正要再耍他兩句,突然鎮外砰砰砰砰傳來一陣槍響,吵鬧的人群一時也靜了下來。怎么回事?馬歪子大聲喝問一個飛跑來的士兵。士兵邊喘氣邊答,土匪土匪,人數不少,南北都有槍響。

他媽的,馬歪子瞅一眼莫吉平,咬咬牙道,螞蚱攆雞,找死!莫副官,走,我們去看看,到底有幾個土老鱉……

其實,馬歪子一走出人群,就下了退兵命令,他放了先前抓的那十幾個女人,帶走了鎮長梁為民。

斷泉鎮鎮公所里燈光通明透亮,徹夜未熄。

窗戶外頭已經見亮,屋里會議還沒理出個頭緒。中廳三間通房內青煙繚繞,濃霧嗆人,時而有人大聲地咳嗽,卻久久不見有人說話。

顧士謙從正廳八仙桌邊的太師椅上站起來,清清嗓子,看一眼桌子對邊低著頭的王乾,聲音鏗鏘地說道,王掌柜,為了自治會,大伙熬了整整一夜了,也苦口婆心地勸了你不少,我看,你要再推托下去,傷了在座的心事小,壞了全鎮的安危事大。老少爺們敬你,梁鎮長器重你,你要不是怕難怕死,就把擔子挑起來,天大的禍事,全鎮人同生共死。我就不相信,難道因為王坤進了南陽城,你王乾就斷了脊梁骨!果真如此,我現在就到王賓儒墳上罵去,罵他有眼無珠看錯了人!

罵罵罵,顧掌柜,我也去罵!唐大炮叫道,王乾,老子就不明白,大是大非你也恍惚,眾人嚼干唾沫,你卻金口難開。你說說,在座的哪個不比你年長,哪個不如你生意精?你現在叫王乾了,稱王大掌柜了,你忘了叫小山東了吧!你不是斷泉鎮人,老子們卻一心推你,靠你,這是天大的一個信字!王賓儒不會看錯人吧,扭過來,扭過去,你也太傷人心了,膽子還不如個娘兒們大!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嘈嘈雜雜。這時,王乾慢慢站起了起來。

顧士謙一驚,高舉雙臂,一陣亂搖,大聲道,安靜安靜,聽王掌柜說話!

王乾上前兩步,彎腰向眾人深深一躬,然后抬頭說道,謝謝諸位前輩的苦心關愛,雖肝腦涂地,自治會的事我王乾也絕不推諉了!不過,唐掌柜剛才說我叫小山東的話有點出入,今天當著諸位前輩的面順帶作個說明,我其實不是山東人,而是從東北沈陽過來的,這一點是永長大師臨終時特意交代的,他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忘了祖宗血脈。但今天,我對天發誓,我就是王乾,今后也只是王乾。我王乾就是斷泉鎮的人,什么山東、沈陽,還有其他什么的,我統統不承認!自從三歲來到斷泉鎮,我吃的是斷泉鎮的飯,喝的是斷泉鎮的水,受的是斷泉鎮父老鄉親的大恩大德,身上長著斷泉鎮的血脈筋骨,生生的就是斷泉鎮的子孫!我父親教我護我,斷泉鎮人有誰不知道寶林寺中幾個孤兒的吃穿用度全是他的施舍!他促我讀書識禮,教我做人做事,又把天大一個家業傳給我,恩深似海,情重如山,我從懂得一點點人情世故開始,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斷泉鎮人了!

王乾停住,在屋子中間踱兩步,人們都不說話,目光一齊跟著他轉。

王乾接著又說,如今天下大亂,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前輩們一夜議論,我都聽進心里去了,既然大家相信王乾,顧先生一心要王乾出頭,生死關頭,我王乾不能叫大家再費心了,我學梁鎮長,天塌地陷粉身碎骨也拼了!

好哇,這幾句還差不多,暖了心窩子,你小子大膽干,我老唐絕對聽你的!

屋里又是一陣人聲哄哄,不過,聽得出來,其中已經沒有了唉聲嘆氣。

王乾,大家心氣正高,你把心里話跟大家過細講講,鼓鼓士氣。顧士謙看王乾終于聽了他的挺身而出了,心里高興。人就是怪,他就是鐵定相信王乾。

好。王乾應一聲,坐回太師椅,端起杯子喝一口,然后說道,諸位前輩,自治聯防雖能免一時人禍匪患,但畢竟是權宜之計,我們今天雖然傾心自治,也一定要有長遠打算,要明白天下的大形勢,尤其是眼前國計民生的大動向,再說近一點,就是至少對咱們這鄂豫陜交邊之地的人心向背要清清楚楚。

王乾說到這里停了片刻,屋里的人們凝聲屏息,地上掉根針也能見響。

看一眼眾人,王乾接著道,都說梁鎮長是個好官,其實,他又何止只是個好官,他是一個天下少見的大英雄!他到咱們斷泉鎮為官三年,功德如何,大家心中有數,我就不多說了,我今天只說說他的胸懷和氣度。他對我說過,只想一個人過好日子,雖說不錯,但太自私。立志叫天下的窮人都過上好日子,那才算得上是大抱負。為什么,因為你是在為大家活!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就是這么個意思。他說,斷泉鎮古稱三邊之地,好啊,三邊就是三不管,又管又不管,壓力大余地更大,正好叫咱們自己管起來。其實,成立自治會的心思他早就有了,他說,與其受人盤剝,不如自己快活,斷泉鎮斷泉鎮,只要自己管自己,斷泉就能變成神泉!所以他主張名正言順地成立自治會、聯防隊,名正言順就是巧于周旋,在三不管中間找活路。他還說,自治即便能成功,也只算是一小步,身為中國人,時刻都要把全中國放在心里。現在,日本人強占我東三省,妄圖吞并全中國,當權者卻口口聲聲攘外必先安內,置國家安危民眾苦難于不顧,自相殘殺,拼命內戰。老百姓只有一條路,不是占山為王,就是甘當亡國奴。我們斷泉鎮人當然不當亡國奴,但也用不著上山,既然你湖北顧不了,楊赤虎又要來搶,老子們就自治,叫你搶不成。要自治,原有的名義不能丟,所以我提議,在梁鎮長沒有回來之前,顧士謙先生暫時代理鎮長,這是我們自己的鎮長,呈請公文與自治會呈文同時上報縣府,你批準了更好,不批準也無所謂,我們只認顧士謙,顧先生就是我們的一鎮之長,這就是名正言順,因為斷泉鎮不能單打獨斗腹背受困。大家說一聲,行不行?

行!顧先生,你干,我們信得過!屋子里的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叫了出來。

顧士謙站起身連連拱手,說道,謝謝謝謝,王掌柜的話句句在理,國事糜亂至此,我們總要有條生路,大家信得過,我也豁出來了!請王掌柜接著說。

王乾掏出手絹抹一把頭上的細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說道,斷泉鎮要自治,還要自治成功,我以為,楊赤虎不可怕,貪官污吏、土匪亂兵,還有小日本統統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自身不過硬。日子太平,八個麻雀炒一盤,全是嘴。一遇真刀真槍又全都成了松包軟蛋。老子說,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孫子兵法說,令素行以教其民,則民服;令不素行以教其民,則民不服。令素行者,與眾相得也。一句話,打鐵首先要自身硬!斷泉鎮搞自治,說小是一鎮之變,說大就是滴水映日、動掣四方,大家既然叫我王乾出來挑頭,我敢說一句,我王乾掉頭不變心!可我不知眾位前輩下定決心沒有?唐掌柜,王乾斗膽問一句,我有心叫你掌管聯防大隊,跟老槍太共事,別的不談,你的大燙鍋可能就要停火,生意收入就掉了大頭,你干還是不干?王乾略頓一頓,并不等唐大炮回答,又緊接問道,屠老板,你老是斷泉鎮五大碼頭的杠子頭,又是這一帶方圓百里哥老會的總舵把子,斷泉鎮要自治,要抵抗外侮,全鎮上下就必須綏靖治安,秉樹新風,你包攬的十幾個或明或暗的玩樂場子都要關門,你下得了手嗎?還有,吳掌柜的賭場、譚掌柜的煙館、麻經理的高利貸,萬盛洋行的走私等等等等,凡本來就不合國法人情,如今又與自治相齟齬的東西要一概撤銷免除,自治會能夠一紙通命,令行禁止嗎,不見得吧。如果又要自治,又不想來真的,滿腔怨氣,兩句空話,到頭來吃大虧的還是我們自己,還是斷泉鎮的老百姓!

王乾一番話斬釘截鐵,噎得屋里人們啞口無言,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唐大炮忍不住了,他問道,王乾,你這自治,七扯八抓的,這不是在自己治自己嘛?虧你想得出,都潑了家底去鬧,往后喝西北風?我看,這、這鐵不好打——

不!唐掌柜,汝言差矣!王乾正要開口回話,忽然屋門被推開,飄飄然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

弘智大師?你老人家怎么來了,快坐快坐!顧士謙連忙起身上前扶住弘智大師手臂,往太師椅上請讓。

弘智大師手轉捻珠,口稱阿彌陀佛,微微頷首,謝了顧士謙,慢慢坐下。

弘智大師進門時,王乾也站起身來了,這時還沒有坐下,他對弘智彎彎腰說,真沒想到,鎮上的這些雜事也驚擾大師了。

弘智伸手示意請王乾坐下,笑一笑,言道,王掌柜此言差矣,寶林寺是斷泉鎮的寺院,斷泉鎮的禍福安危自有寶林寺一份,老衲身為方丈,自然也有責任。聽說你們在商議斷泉鎮自治,事關重大,所以不揣冒昧趕來,萬望體察。

聽弘智之言,略有怨意,王乾一時不知如何答話,顧士謙接了上來,他言道,大師高義,令人欽敬,鎮長被抓,群龍無首,眾人一時倉促聚議,正不知如何決定,大師來得正是時候,懇請不吝賜教。

弘智又是淺淺一笑,說道,顧掌柜不客氣,賜教自不敢當,只是我在門外已聽了片刻,王掌柜的話我聽明白了,也非常贊成他的想法,凡天下之事,若無認真二字,就絕無成功一詞。唐掌柜所言,老衲不敢茍同,豈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句老話?寶林寺年輕僧徒多有武功,愿助聯防隊二十人。多年戰亂,佛事凋零,寺內房屋場地均有寬余,也可供聯防隊駐扎操練。

好好好,大師揚善抑惡大慈大悲,佛主在上,斷泉鎮自治一定成功。先謝謝大師鼎力相助,也歡迎年輕僧人加入聯防隊,至于房屋和場地——

王乾這時打斷顧士謙的話說,寺院乃清凈上善之地,聯防隊舞刀弄槍多有不便,眼下通運貨棧的場地已經夠用,謝謝方丈好意,寶林寺就作為一處備用之地吧。

阿彌陀佛,那也好,弘智大師雙手合掌道,需用之時及時告知即可。

此時,顧士謙對著滿屋子的人大聲說,看看弘智大師,我的臉都發燒了!欲言囁嚅,欲行趑趄,心比天高,錙銖必較,這是什么?這是我們骨子里的商賈之風!不!生家性命攸關之時,絕不能再存如此僥幸了!

王乾接著道,毀家紓難,家國一體,呈請自治的公文上諸位也都按了拇指印,大道理我就不說了,痛痛快快來一句,干還是不干?!

干!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瓦屋為之一震,細灰紛紛墜落。

斷泉鎮民謠曰:

斷泉山高入云端,

膽大王乾顧士謙。

自治聯防樹大旗,

喲嗬一聲紅了天。

自從斷泉鎮齊心鬧自治,一年不到,生意興隆,武備強大,老槍太本來就出名,自從管了聯防隊的軍事,宵衣旰時,嚴整風紀,方圓百里之內,匪人斂跡,亂兵怯避,凡客商無力自衛者,聯防隊還派人槍無償押運貨物。平安有了保障,貨源客源自然洶涌。一時間,滿鎮百姓四方客商皆大為感佩,都說斷泉鎮是好水養好人,老槍太立地成了佛!當然,那年頭只要有點新氣象,都會有意無意地跟紅啊赤啊地拉扯一番,西安、漢口、鄭州等不少大城市的報紙都登了長文評論,但說的最多的就是赤化、紅黨、共匪幾個字。王乾大笑道,說斷泉鎮赤化,真是太抬舉了,自治會、聯防隊都還是聽國民政府鎮長的,赤從何來?至于說在鎮內搞營運共管,產銷共進,聯防共治,雖說其中有一個共字,可那都是為了團結自保,防遭兵匪禍害的臨時措施,跟真正的赤化絕對不可并提。非要說斷泉鎮的貧富不分、禍福與共有些赤化的味道,那倒也不算為錯,因為這些神機妙算全都是鎮長梁為民提出來的。

斷泉鎮鬧自治將兩周年之時,梁為民走出了南陽監獄的大門。原因要說也很簡單,七七事變發生后,國共二次合作組成了抗日統一戰線,梁為民受中共鄂豫陜特別支部委派,復任國民政府占城縣斷泉鎮鎮長,回到了斷泉鎮。

梁為民回來的頭一件事就是成立斷泉鎮商會,選舉顧士謙任會長,斷泉鎮一切內政事務皆歸商會統籌管理。這第二件事就是安排國軍抗日部隊37軍243團團長莫吉平的隊伍進駐斷泉鎮。

斷泉鎮商會和自治會為梁為民大擺洗塵酒宴,然而,熱烈的氣氛卻隨著梁為民出口的莫吉平三個字被一刀斬斷。隨后,盡管梁為民力陳全民團結抗戰大局的重要,國共合作局面的深遠意義,還介紹了一些莫吉平在南陽的點滴言行,用來說明莫還算得上是個良知未泯的中國人,但終于沒有轉變眾人的暗淡,酒宴于是不歡而散。眾人走后,屋里剩下了梁為民、王乾、顧士謙、老槍太等人。

老槍太說,你們幾位都在,我就來直的,死蛤蟆說出尿,姓莫的也不是好東西。再說,前頭火燒斷泉鎮那件事,我倆有過節,所以,他要來,我就走!

顧士謙急了,說,兄弟,別人鬧氣有可說,你是聯防隊頭頭,也來湊熱鬧?王乾看一眼老槍太說,我也不贊成你走,一個莫吉平,你就發急,往哪里走?全國都在抗日。老槍太氣呼呼地答道,五尺之軀,七尺黃土,你們放心,我老槍太走到哪里都不會不抗日!

話說完了,三個人都直直地看住半天一言不發的梁為民。

梁為民踱兩步,慢慢地說道,你要走,也好。其實我也正想叫你走。這樣一來,對你對莫都有好處。

三個人一下子愣住了,他們根本想不到梁為民會說出了這樣的話。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顧士謙紫了臉膛,氣呼呼地問道。王乾也說,他一走斷泉鎮的天最少塌下半邊,眼下要抗日,正是用兵的時候——

我為的就是這個,梁為民打斷王乾,接著說道,叫他走,也不是亂走,我來聯絡,你帶些人往北走,上秦嶺,到老百姓中間去,拉起一桿子人馬,將來,斷泉鎮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到時候你就是我們的大幫助!

梁為民停一停,又說,斷泉鎮太要害了,自從戰爭爆發以來,中國軍隊雖說也打了平型關、臺兒莊兩個痛快仗,但總的趨勢還是退卻。武漢淪陷之后,日軍水陸并重,兵鋒直指襄陽,戰略意圖非常明顯,那就是要拿下襄陽城,實現其以點制面,扼控三省交邊之地,壓迫中國軍隊困縮于巴山秦嶺之中,以確保他們從宜昌開始,直至武漢、開封、鄭州、洛陽等一大片占領區的安全。聽說,國民政府抗日第五戰區的指揮系統正在朝襄陽方向轉進,司令長官李宗仁為人沉穩內斂,用兵也是如此,面對軍力懸殊孤城難守的局面,我估計,他絕不會死打硬拼,襄陽歷來為四戰之地,易攻不易守,所以,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勢必繼續后撤。而背靠川陜,獨對強敵,進可攻退可守的最佳位置就是我們占城縣。一旦如此,斷泉鎮交接三邊,山高關險,將成為第五戰區數十萬軍民唯一一條糧秣通道,大批軍用民用物資將從成都平原、漢中盆地、八百里秦川等敵后地區,源源不斷匯集于斷泉鎮,并由此駛運縣城長官部。請諸位想一想,斷泉鎮如果成了日寇的眼中釘,這里將會是一個什么樣子?飽受日機轟炸就不必說了。斷泉鎮孤懸崇山峻嶺,不怕重兵,最怕小股敵人的陰謀偷襲。方圓附近如果沒有自己的武力引為外援,一有險情,就只有毀滅一條路。

第二天一早,老槍太就帶了幾十個弟兄悄然離開了斷泉鎮。

腳跟腳,莫吉平243團的人馬就氣昂昂地開了進來。

已經三歲多的我跟著母親和姑奶,在離開老家兩年多后又回到了斷泉鎮。

莫吉平見了王乾就滿臉潑血的紅,但說實話,那時候王乾不怪他。他們三人臉色紅潤,說明莫吉平對他們還不錯,沒有功勞有苦勞啊。還有啥話可說!外敵入侵,國共兩黨合作,莫吉平帶兵進了斷泉鎮,王家總算是團圓了。日本人到中國來耍橫,那是小蝌蚪攆鴨子的大笑話,早晚要完蛋!

然而,不久到來的狂風暴雨,猛然間就徹底摧毀了父親美好的愿望。

三個月過去,莫吉平的團部駐在斷泉鎮內,部隊風紀、軍民關系,一切情況都還不錯,沒有出現大的糾紛。莫團其余的三個營在鎮外十里方圓內呈大三角布防。兩個營對南陽方向,一個營扼川陜商道。王乾的聯防大隊仍負責保衛鎮內的日常治安,顧士謙的商會承擔莫吉平部隊的軍需供應。每個環節都建立有機的聯系,基本上進入了常規運轉。然而此間,中原戰場中國軍隊的狀況卻越來越糟,形勢發展一如梁為民所料,日軍大兵已緊逼湖北的孝感、應山,河南的唐河、信陽一線,構成鉗形攻勢,兵鋒直指襄陽。山鎮上消息閉塞,據說,李宗仁的戰區司令長官部已從襄陽退出,所轄各部正陸續向占城縣轉進。

一天,莫吉平告知梁為民,他接到了立即前往縣城參加長官部軍事會議的命令。

臨行之時,莫吉平召開全團連以上軍官會議,特邀梁為民、顧士謙、王乾參加。鎮公所的大廳屋已改成了243團作戰室,一張滿鋪深藍家機布的長條桌兩邊坐滿了軍容嚴整的國軍軍官。

會議開到最后,一應要事均已部署完畢,莫吉平再次強調,說道,會期是半個月,重點解決建置歸整和防區劃分等問題。本團長赴會期間,團長一職由副團長邊隆代理,各部要服從指揮,嚴禁抗命!斷泉鎮一旦發生緊急情況,部隊要服從梁為民鎮長調動。對梁鎮長,諸位可能不了解,請你們千萬不要看錯了人,他現在雖然是一個地方文職官員,從前可是一個典型的軍人,是一個日本東京陸軍士官學校第86期畢業的優秀生。至于后來加入了共產黨,從了政,那是個人的志向歷史的選擇,無可厚非。國共合作抗日,實為非常時期,國家實行軍政一體,我不在,本鎮首長就是梁為民,黨政軍民全都要聽他的!

送走了莫吉平,梁為民和顧士謙王乾一起到了鎮公所。為了安置莫吉平的團部,梁為民讓出了鎮公所大院,聽王乾建議,用他的倉庫作了臨時辦公地。

三人進屋坐定,梁為民看王乾一眼問,你在調查那天放槍的人?

王乾一驚道,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梁為民說,我覺察到了。可你不知,除了你還有人也在悄悄地調查。

還有人在查?是誰?王乾又一驚。

梁為民輕輕一笑,沒有立刻回答。

顧士謙聽得莫名其妙,問道,你們倆打的啥啞謎,誰放槍,放啥槍?

梁為民看看他,答道,王乾在查抓我那天是誰在鎮子外放的槍。你不記得了?那天,他和兩個弟兄從磨盤頂回來,剛好撞上馬歪子要抓人,因不明內情,他們急中生智,就在山上開槍擾敵。可是,就在他們開槍的同時,鎮南的山上也響了十幾槍,時間幾乎相同,這槍是誰開的?當時亂哄哄的,老百姓可能聽不出,但當兵的人心里有數,一聽槍響就知道有人兩面包圍了斷泉鎮。要不是,他馬歪子會慌慌張張地就撤了兵?但后來王乾說他們只在北山開了槍,并沒有派人去南山。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也一直放心不下,南山上開槍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看來,斷泉鎮小是小,還真有點神秘莫測藏龍臥虎的味道呢。

王乾問,鎮長,你說的調查人是誰,從哪里來的?

梁為民臉色沉重了,輕輕地說道,你想不到,他們是莫吉平的人。

什么?是、是他的人——王乾驚得目瞪口呆。

顧士謙已經意識到問題嚴重,他擔心地問道,是姓莫的?他、他想干什么?

是啊——一進鎮就派人悄悄調查開槍的事,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進駐斷泉鎮到底想干什么?他要找的人是誰?梁為民雙眉剪起,憂心忡忡了。

不行,鎮長,得趕緊想出應對辦法,如你所說,斷泉鎮小是小,但泉小水大,很多情況你都不了解。王乾顯得格外焦急說道,莫吉平是楊赤虎的人,可楊的隊伍往江浙開拔,他的團卻留了下來,而且跟你一同進了山。我知道他是在找誰了,他是在找同盟者!我看,防人之心不可無,楊的來頭有些不妙。

顧士謙說,細心想想,是有不少破綻,剛才在會上,他的一些話很有點言過其實的味道,言不實則行必謬。

梁為民在屋內踱了起來,但立刻又停了腳步,口氣果斷地說,山外情況復雜,山里消息閉塞,我們只有靠自己。我看,這樣吧,一是叫唐開山馬上進秦嶺找老槍太求援,三個多月了,他也該有點動靜了。見了面就請他立即派部隊開到斷泉鎮附近,然后找個村子悄悄住下來,時刻跟我們保持聯系。二是既然長官部通知莫吉平去開會,說明已經在縣城立了腳。我馬上也進城一趟,當面向李宗仁將軍報告斷泉鎮的情況,爭取他加派兵力,當然最好的結果是調防。三是你們在家暗暗把聯防隊集中起來,要快,不能讓莫他們察覺到,派人監視他的團部,以免不測風云。當然,這一切都要堅持團結抗戰的原則,凡事必三思而后行,不能影響大局。聯防隊集中要舉重若輕,百把人槍,到底集中在哪里合適,怎么集合才不致引起莫的疑心,這是個大難題。

王乾說,這個事你就放心,我明天就說倉庫要改建,斷泉鎮有正規軍隊保護了,聯防隊沒有多的事,就請隊員們來幫忙。白天先放出風去,晚上一夜集中完畢,倉庫幾十間,院子又大又長,再有兩個聯防隊也住不完。另外——

王乾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梁為民,接著道,這是我爹離世前留下的土炸藥配方,他說當年辦肥皂廠一大半還是為了孫中山的革命做準備,斷泉鎮一旦有了危機,自己能制火藥就壯了膽。前不久,我看日本人狂得很,估計中國早晚要出大事,就悄悄在倉庫地下室里試驗了兩次,木炭、石灰、肥皂,幾樣東西按這紙上寫的方法制作,只要把握住比例,就能制成土炸藥,威力也不小。三種原料本鎮上都產,要多少有多少。地下庫房又寬又大,上面住人,底下干活,鬼也不曉得。

梁為民聽完王乾所言,又細看一遍藥方,然后遞給顧士謙,情不自禁贊嘆道,好好好!王乾,這張紙賽過三春及時雨!制造火藥馬上動手,越多越好。我明天就進城,莫吉平進城走水路,我走山道,最遲一個禮拜就回轉,這期間斷泉鎮的安危就交給你們了!

第二天梁為民前往占城縣,王乾要給他派兩個護兵,梁為民不讓,只帶了鎮上一個年輕的勤雜上了路。王乾沒有再跟他爭,等他們走后半個時辰,派了兩個辦事一向機敏的聯防隊員遠遠地跟在后面,進行暗中保護。

王乾操心著集中聯防隊和做火藥的事,他和顧士謙分頭行動,顧拿著梁為民的信去安排唐開山進秦嶺找老槍太,完了再到鎮上張揚請聯防隊幫忙修倉庫的事。王乾就一心一意操持在地下庫房制火藥的事。

兩人忙碌一天一夜沒有見面,曙色初上的時候,顧士謙找到還在地下庫房忙乎的王乾說,我這里一切都妥了,夜一靜聯防隊就往這里進。王乾擦把汗,笑著說,老將出馬一個頂倆,行,藥也配了不少,該辦的都辦了,只等人一來,咱們連夜開始裝屋子。顧士謙吸吸鼻子,四面看看,說,地方倒是夠寬敞,不過這人一多,氣可就有點不夠喘了。王乾大笑道,真是人家說的捂耳朵打噴嚏,人老心細!你莫怕,你往遠處看看,屋角那塊大石頭背后就有個大洞,比牛腰還粗,又排水又通氣,十幾丈長,出口就在斷泉崖底。你放心吧,全鎮人進來也噎不住!兩人正說笑著,忽有人在外面急切地喊叫王乾,兩人快步走出來,一眼便看見院子里站了兩個莫吉平隊伍上的軍人。

一軍人見王、顧二人走來,迎上行個禮,開口道,因有要事相商,代理團長邊隆請兩位先生到團部見面。

走進原來鎮公所的院子,王乾就是一驚,滿院子當兵的來去匆匆,搬東西,燒文件,大有搬家的樣子。

此時,邊隆早已迎上前來,拉住兩人的手,連道歡迎,將兩人讓進屋內。

一步跨進屋門,王乾又是一驚,他看見弘智大師竟然也在這里,看見他們進來,大師慢慢起身,雙手合掌,一聲阿彌陀佛,客套一聲便不再說話。

眾人還未坐穩,顧士謙就指指門外來來往往的軍人,發問道,團座,你們這是——邊隆一笑攔住顧的話頭說,為了便利指揮作戰,團部決定與獨立營靠攏,今天就移出斷泉鎮,特此告知二位,并請派員接收駐地一應房產物資。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團長剛剛出門,他知不知道此事?顧又問道。

邊隆又是一笑,說道,此命令正是團座在半途上讓人送回來的,并嚴令立即執行。他還專門交代要給你們說清楚,團部雖然撤走了,但只要鎮上需要幫助,一個招呼,馬上派人派槍支援。

兩人問答其間,弘智大師始終閉目撥弄手中念珠,不發一言。奇怪的是王乾,一直到與邊隆告辭,他也沒有說一個字。

邊隆送到門口,王乾才像大夢初醒般地問了一句,團部轉移,不知幾天方可正常辦公,屆時,我們要代表全鎮百姓前去祝賀喬遷之喜。

邊隆答道,謝謝謝謝,戰時部隊轉移指揮所是正常活動,對內時刻都能處理公務,對外嘛,最遲三天即可按部就班了。

弘智大師沒有出門送行,王乾他們走時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起身弓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即罷。

出門走遠,顧士謙回身看一眼,皺眉問道,王乾,弘智大師怎么也在這里?一個和尚跟一群當兵的,他們之間能有什么糾葛?

王乾腳步如小跑,邊走邊說,管他糾葛不糾葛,三天時間,足夠了。形勢不明,咱就得連夜抓緊干,人力火力要重點加強通運貨棧和我家的地下倉庫,我要叫斷泉鎮變成一個鐵刺猬,誰想來吞吃就試試看,不噎死也要脹死。

顧士謙邊趕王乾邊說,你也莫太緊張,眼前只是疑點不少,還沒有看到真正不得了的跡象。再說,唐大炮已經走了兩天,也該有點眉目了。他知道輕重,只要見了老槍太,定會催著往回趕的。還有,明天梁鎮長只怕也要見到李宗仁將軍了吧,當面把事情說明白,立刻派兵,斷泉鎮眨眨眼就是一個天翻地覆。

王乾說,不怕一萬,單怕萬一,你說的我都明白,但遠水不解近渴。怕只怕,血光之災逼在眼前還不明白。為什么?你忘了吧,梁鎮長不是說過,斷泉鎮太要害了!你想想,就我們知道的,五戰區長官部到現在還沒有站穩腳跟,莫吉平的團對我們總是遮遮掩掩躲躲閃閃,兵力本來就不多,三個營還分散駐扎,不是用兵之道。這段日子,日本兵進軍極快,聽說新野、唐河、泌陽都淪陷了,斷泉鎮孤峰突出,已經成了個空子,日本人只要想來,出兵就能占領。對我們來說,真是懸石在上,岌岌可危,隨時都有滅頂之災。當然,唯愿我的操心是多此一舉,是叫亂七八糟的事情攪昏了頭。

但可悲的是,斷泉鎮的滅頂之災真是叫王乾說中了。

第二天天剛亮,三架涂著膏藥旗的日機就對斷泉鎮進行了輪番轟炸。

此時,王乾正在地下倉庫一個長條椅上睡覺,強烈的爆炸聲把他震得掉下了地。他坐起來心中的頭一句話就是,父親,你說的對,最后的關口到了!

不行,不能待在這里,外頭需要我!王乾走到門口向外看,飛機還在俯沖轟炸,幾十間倉房一片火海,遠處不斷傳來爆炸聲。王乾心里一涼,叫道,狗雜種莫吉平,你也太狠毒了!人們都還在睡夢中,你真是下得了手!王乾心如刀絞,他哀嘆一聲,斷泉鎮這下子全完了!

王乾冷靜了一下,返身又走進地下室,把屋子中間碼放的一大堆火藥挪出一個空當,搬出一箱手榴彈,一個一個抽出拉環拴在一起,放進空當又用炸藥包壓結實,露出繩頭在一邊。王乾做完這一切,眼睛盯死拉環頭,心中一陣冷笑。手榴彈是莫吉平為了表示自己真心幫助聯防隊而贈送的禮品,現在用不著多想了,一切跡象表明,這次偷襲肯定與莫吉平有關,如果有必要,就再還給他吧!過了一些時候,王乾注意一聽,外面爆炸已經停止,飛機的聲音也聽不到了。他明白,飛機已經走了,自己得趕緊上去看看。

王乾上臺階前又回身看了一眼屋子中間的炸藥堆,撣撣身上的灰塵,走上地面,彎腰拉上滑動庫門,對院子里大火熊熊的庫房連看也沒看一眼,就朝街上走去。他要到鎮公所和通運貨棧去,盡快找到顧士謙和聯防隊員們。

王乾在去通運貨棧的拐角迎頭撞上了氣勢洶洶的日本兵,八格!隨著一聲喝罵,他被日本兵一槍托杵進了被押著的人群中。刀光一閃之下,他看見了顧士謙和不少聯防隊員及鎮上老百姓。

斷泉鎮上到處是火,所有房屋幾乎被夷為平地,到處都有死尸,黑煙翻卷著尸體燒焦的怪味,血腥氣嗆得人發嘔。王乾和眾人被日本兵呵斥著趕往鎮外,王乾看看前去的方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的心猛地一陣狂跳,隨之全身便開始了劇烈地顫抖。

日本兵把人們全都押進了寶林寺,統統關進了大雄寶殿北側的大禪房。

王乾一進屋就找到顧士謙,把他拉到墻角,附著他的耳朵急切地說起來。叫旁邊的人看來,王乾沒有大聲說話,但語速卻非常急切,他的神情極為嚴重,他的面孔卻又出奇地刻板,有著一種慘淡的坦然。更叫人不解的是,隨著王乾的話語,顧士謙的表情卻是在急劇地變化著,微胖的臉上充滿了越來越深的駭異和驚懼,五官都有些變了形。人們只聽到他突然大驚地問了聲,你說什么?他、他是你……最后,人們還看到王乾用力握了顧士謙的臂膀,大了聲音說,顧先生,一切都拜托你了!顧士謙雙眼熱淚迸涌,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半天半天,他只是連連搖著王乾的手,不住地點頭,啊啊道,放、放心……

日本兵把人們全部趕到了寶林寺大殿前的空地上,直到這時,人們才看清楚了從天不亮就開始在斷泉鎮大開殺戒的兇手們。

強盜們都站在大殿門前,對日本兵日本軍官,人們不稀奇。對中國兵和軍官莫吉平,人們雖然有些意外,但也不驚奇。對那個身披袈裟手捻佛珠的弘智大師竟然也站在日本兵一邊,卻感到了天大的驚奇和駭異。

寶林寺內站滿日本兵,圍墻上有哨兵,對外架著機槍。兩條狼狗咻咻著蹲在坐在中間太師椅上的日本軍官的旁邊。莫吉平微微岔開雙腿,直直地站著,眼睛望著天空,雙手插在褲兜里,他的腿在輕微地哆嗦著。

場地上沒人說話,靜得能聽見狼狗的呼哧聲。突然,椅子上的日本軍官哇啦幾句,一個日本兵走進大殿提出一個竹籮筐,在人群前面放下。

啊!——人群一陣騷動,前面驚恐的人們紛紛向后躲閃。日本軍官猛地站起來,吼一聲,在狼狗的狂叫中,上前伸手在竹筐中一抓,又向上一揚。這次,全場的人都看清楚了,那是一顆人頭,血漬干黑,顏色慘白,雙眼不閉,張口欲言。天啊,人們終于看清楚了,那是梁為民的人頭!

日本軍官一松手,人頭掉進竹筐,他坐回椅中,用手一指莫吉平,又一指人群,叫道,莫,你的,講,講!

莫吉平抻抻衣袖,上前,咳一聲清清嗓子,開口道,各位鄉親父老,我們又見面了,本來是老熟人,不用介紹了,可今天的莫吉平已不是昨天的莫吉平了,今天的243團也不是昨天的243團了,所以我還是要作個簡略說明,以便于日后你來我往的人情世故啊。

莫吉平說到這里,故作鎮靜地在眾人前來回踱步,又說,我姓莫的生在斷泉鎮長在斷泉鎮,對這里的閉塞落后痛入骨髓,千年萬載,這里的人們就只知道賺錢做生意,又何嘗真正關心過國家大事?前頭的不說了,說說現如今,我們的兄弟國家大日本帝國,人家富裕啊,強大啊,富了自己還想著要富全天下,想著來幫我們,大家共同努力,建設一個大東亞共榮圈啊。可我們呢,狗咬呂洞賓嘛,口口聲聲禮儀之邦,卻拼起命來抗日,還要國共合作抗日!抗的好啊,我看再抗下去,就只有遍地全是大日本帝國的太陽旗了!所以啊,中國還是有人才有英雄,汪總理,不!現在的汪主席就是我們民族的大英雄!敬告大家,國民政府已于今年三月在南京正式成立,這才是中國人自己的政府,是靠得住的政府。新政府當然要有軍隊,所以,我莫吉平現在是南京的國民政府第37軍243團的團長,我們的軍長還是你們的老朋友楊赤虎將軍。大家應該高興,中國終于找到一條真正的富國強民之路了。

莫吉平說到這里,背后日本軍官叫道,莫的,快快的!莫吉平一愣,轉身對著日本軍官一彎腰,應道,好的好的。轉身接著說,好了,閑話少說,今天我姓莫的為什么又回來了。一句話,要團結建國必須消滅異黨鏟除赤化!斷泉鎮是三省要害,咽喉關隘,我們不來,難道留給蔣軍和共軍,讓他們吃飽喝足來搗亂?我要警告大家,誰要再反對新政府,再抗日,姓梁的就是他的榜樣!從今往后,斷泉鎮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團結一致建設新國家!

莫吉平說到這里,突然提高聲音叫道,斷泉鎮是我莫吉平的根,有我莫吉平的財產,老子當年的出走就是為了現在的回來!小山東在哪里?你給老子站出來!我早就說過,王坤的事我不會放下的,小山東,你站出來!

顧士謙一直護著王乾,用身體把他擋住。聽到莫吉平的叫喊,王乾緊緊握一下顧士謙的手,閃過他,撥開人群走了出去。

日本軍官呼地從椅上站起來,大步走到王乾身邊,瞪大眼看著他。口里嘰咕兩聲,問道,你的,王乾?王乾掃他一眼,目光如劍,沒有理他。

日本軍官伸出一只手到王乾臉前,說,王先生,你的,地圖在哪里?你的,拿出來。這次王乾嘴角一動,連望也不望他了。

日本軍官正要發火,莫吉平上前說道,小山東,今天斷泉鎮的主人可是這位尊敬的大日本皇軍板田小隊長,你們可是老鄉啊,他問你永長大師交給你的一份地圖在哪里?你該暢暢快快地拿出來才對,現在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從開始一直默數念珠的弘智大師,這時走上前來,開口道,藤川,孩子,把圖紙拿出來吧,現在這里都是自己人,你也該回到父親的懷抱里了。

王乾一聽,雙目圓睜,怒視著弘智,說道,弘智,你的藤川早就死了!告訴你,我叫王乾,我王乾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父親的懷抱!你們不就是一心想要永長的那張地圖嗎?我把它藏起來了,王乾說到這里抬手朝人群一指,提高聲音說道,把他們都放了,我就給你們!

王乾說完回身就走,卻被身后一個鬼子呵斥著用刺刀攔住了。

弘智小聲跟板田說話,板田聽完想一想,口里咕嚕著,向日本兵和莫吉平嗚啦兩句。莫吉平大聲喊道,放了他們!王乾身邊的鬼子用槍托朝王乾腿上一撞,吼一聲,開路的!

王乾的身后跟著弘智、板田、莫吉平,還有幾個鬼子兵,從鎮公所一直走到華昌茂的倉庫,穿過院子,又一起走進了地下室。

隨著天崩地裂一聲巨響,斷泉鎮上的一段曠古奇聞終于結束。

李宗仁將軍的特遣騎兵連第二天就殺進了斷泉鎮,全殲鬼子的突襲小隊,徹底擊潰了沒有團長的243團敵偽軍。這是王乾派在梁為民身后兩個聯防隊員的功勞,他們親眼看到莫吉平的人伏擊打死了梁鎮長,預感到斷泉鎮要出大事,就連夜奔進城去向五戰區報信。頭一天進城連凳子還沒有坐穩的李宗仁,其實早就清楚斷泉鎮對五戰區的重要了,當然也更清楚斷泉鎮自治的情況,而且他已經作出了部署,正準備馬上派精干部隊前往駐防的,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看到這里,讀者自然明白了,我是一個混血兒。我的父親王乾是一個純正血統的日本人,他還有一個日本名字叫藤川。我的祖父就是日本侵華派遣軍華北戰區的高級特務弘智。弘智和永長倆人都不是什么佛門弟子,而是大日本帝國早期侵占中國東北時的特遣隊隊員。這批人混在開拓團中,以開拓團成員的身份作掩護,除了在東北開展秘密的特務活動之外,更積極地配合日本軍部的軍事行動,大肆搜集機密情報,千方百計地向中國內地滲透。永長手中就有一張關于漢水上中游鄂豫陜三邊之地詳細情況的地形圖。板田帶兵突襲斷泉鎮,就是奉日本侵華派遣軍華北戰區總部命令,專為取這張圖來的。如果認真地說起來,故事還真是有點悠遠。

斷泉鎮寶林寺的永長就是日本陸軍總參謀部為了侵占全中國,對中南五省的一個關鍵戰略部位——鄂豫陜三省交界處,提前幾近二十年投下的一子,這個子是要在日后能夠扼人咽喉,打劫出一大片天地的。由此也可見日本鬼子的野心之深,毅力之大。永長的日本名字叫西尾壽,他假扮僧人以東北兵亂寺廟被毀的原由投奔寶林寺,數年后,當他取得了老方丈福海大師的信任,就瞅機會用慢性毒藥毒死了福海大師,自己當了方丈。不久就收留了我的父親小山東,攜我父親來斷泉鎮的人販子也是專門派來執行特別任務的特務,是一個屈死鬼。三歲的娃娃在人事未通的時候就被日本的戰爭狂人套上了血腥的戰車。這也是我父親后來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后最痛心的原因之一。

父親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在永長臨死弘智接手的時候。那時他已經成年了,從此后,他把一腔屈辱和痛恨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他從不承認弘智為父親,他深受王賓儒的影響和器重,他把自己的感情直至生命從根子上變成了真正的中國人。越愛王賓儒他就越恨弘智一伙,為他們侵略中國的野心和弘智一心要奪占斷泉鎮的陰謀深惡痛絕。他怕王賓儒因自己而遭受傷害,所以深深隱忍著對弘智的反感而虛與周旋。不少時候,在外人看來他對弘智的熱心報以冷眼幾乎到了不仁不義的地步。弘智曾多次約父親見面,都被拒絕了。父親自制力的最大源泉是祖父離世前對他說的幾句話,祖父說,乾兒,永長我不清楚,但我看弘智大師,不是個正經和尚,他從東北突然來此,自稱永長的師弟,卻根本沒有精深的修行,平時言短心深,瞀子不正,讓人總覺得他心中另有一個世界。斷泉鎮雖小,地勢要害,戰亂年代一定要多點頭腦,不能救天下萬民于水火,至少要保一方百姓平安無事,所以,對弘智此人沒有必要也不能深交!自以為老謀深算潛藏多年的日本人,其實早已被祖父這樣的中國老百姓看穿了,他們占人國土,殺人父兄的野蠻行徑就只有滅亡一條路。父親在為自己日本國籍深感羞愧的同時,也把它從心里一筆勾銷了。

父親死了,一個從來到人間便有一個名字叫藤川的日本人,為了中國人的尊嚴而選擇了與日本侵略者玉石俱焚的結局,因為他不承認自己的那個沾染了侵略者行徑血腥污漬的國籍,他忠誠于自己那個中國的名字王乾和那名字賦予他的神圣的中國人三個字。

父親死了,父親的言行留了下來。他活在母親和顧士謙老槍太這些中國人的心里和書中,也成了我得以寫下以上這些文字的依據。盡管我的文字缺乏文采,未能生動刻畫出歷史上平凡而又偉大的人物形象,甚至還有不少未能交代周密細致的缺罅,但白紙黑字,留下應有的印跡,它是做到了。除了根本上的紀念意義之外,它也在時時刻刻地表明著——我,這個王乾和王坤的兒子,這個有著一半日本血統的中國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我堅信,冥冥之中,父親一定聽得見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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