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達商貿行開業這天,市長、警察局長、工商處長和軍隊的幾個軍官都來了。市長剪彩之后,還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說:要讓中國強大起來,讓中國成為世界強國,非振興中國的經濟不可,這就需要全國每一個人都要為經濟發展出力,聚集了大家的力量,中國才能強大。所謂人心齊泰山移,就是這個道理。又說,張五婆就是大家很好的榜樣,以五十多歲的年齡,還是個婦女,開辦這樣大的公司,這是怎樣的精神!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像張五婆一樣,一人開一個公司,我們國家該是怎樣的富強。
這狗屁不通的講話引來了一陣掌聲。講完話,吃了飯,張五婆又張羅著照相,就站在商貿行門口,把市長捧在中間,照了一張照片。這照片后來被放大了掛在了鴻達商貿行里,成了騙子們糊弄百姓的一張招牌。鬧騰完了,官員們拍拍鼓囊囊的口袋走了,只苦了小百姓,看這么多官員都來為張五婆捧場,真以為這是一個實力雄厚的大公司,那張五婆一邀會,都是爭著搶著把自己的血汗錢往里扔。
楊大嫂十姐妹看了張五婆這等陣勢,驚羨得了不得,最后硬是拜張五婆當了干娘才罷休。這安大嬸指揮了這十個婦女,興風作浪,使別人的錢財像流水一樣往自己口袋里裝。
其間,孫三、王虎到漢口取了幾回錢,前前后后有三千多萬元。
麻煩事當然少不了,但有警察、軍隊護著,也出不了什么事。只一件事,卻讓安大嬸在漢口做不下去了。
那天快到正午,安大嬸正在店里,送錢的、取利息的擾擾攘攘、吵吵鬧鬧,把安大嬸、云中鶴忙得手背上都是汗。就在這時候,突然來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看來也是標會的,手里還拿著錢包,可一見安大嬸,就發作起來了。她把錢包往口袋里一塞,一伸手就抓住了安大嬸,嘴里直喊著:“騙子!騙子!老天爺終于讓我遇到你了!”說著,又對那一群人吆喝,“千萬別信這騙子,她在上海害死了兩家人,這回又不知生個什么巧法騙大家錢呢!”
安大嬸忙著掰那姑娘的手,嘴里還說:“你怎么憑空污蔑人?上海我倒常去,可你是誰我見都沒有見過,有哪里對不住你了?對了,你標會要四分利沒給你,可這又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認識你,你總得給中人一分二分利吧?怎么為了這點事,就說我騙你呢?”
這番話還真起點作用,當下有幾個人將信將疑,又有幾個人,就是楊大嫂的十姐妹中的幾個,看看這姑娘有點面熟,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了,心想總歸是這漢正街哪家商號的人,肯定是嫌她們幾個從中間吃利了。當時就惱了,嘴里罵著:“你個不要臉的騷貨!在哪里吃飽了糞,敢到這里磨牙!橫的豎的你都想吃,倒不如開個窯子,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一邊說著,一邊就來抓扯那姑娘。急得那姑娘大喊:“警察!警察!抓騙子!”
警察不用她叫,就在店門前站著,早被云中鶴叫過來了。站在門口的兩個警察直沖過來,一人架著一條胳膊就把姑娘架到門口,兩手一用力,這姑娘就飛了四五米,直跌到路面上。姑娘被摔得暈頭轉向,胸腔里燒烈火,鼻尖上泛血腥,臉也黃了,嘴也噤了。兩個警察看著這姑娘,一臉壞笑,說:“看你長得倒嬌嫩,怎么他娘的像個潑婦。這是大老板的買賣,哪里允許你來胡鬧!”
那姑娘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跳起身來,直指著這鴻達商貿行叫道:“騙子!騙子!這老太婆在上海害死了兩家人,又來這里害人了!”
圍觀的見這姑娘,身上臉上滿是土,還這么瘋了似的亂叫,誰會信她,只是笑。
這姑娘卻還是不停地叫:“騙子!騙子!”
兩個警察聽她還叫,就笑了,一伸手從腰里抽出大棒子,兩三步就到了姑娘面前,舉起棒子就打,那姑娘下意識地用胳膊擋,卻并沒有棒子落下來,倒是身子被人擁住了,正要掙扎,只聽得擁她那人說道:“老總住手。對不起,舍妹有病,一時照看不到,惹了兩位老總,我這就帶她走。”
原來,就在警察棒子打來時,一個年輕人沖了過來,伸胳膊擋了那兩根大棒子,用身子護住了姑娘。
那姑娘抬頭一看,這人精瘦的臉上掛著笑,卻并不認識。姑娘正要說什么,這人臂彎如鐵,直架著姑娘離開了鴻達商貿行門口。
圍觀的人見沒熱鬧看了,嘴里說著“原來是個瘋子”,便也散了。
安大嬸一直在那里觀察著,明顯感覺這人和姑娘根本不認識,也清楚這姑娘根本不是瘋子,但卻死活想不起在哪里曾見過這個姑娘。她在上海做過幾個騙案,也正是因為這個,這次行動她才被留在了漢口,可想來想去在那幾個騙案里,都沒有見過這個姑娘呀??催@姑娘的反應,應該是受害人的家屬才對,可細想那些受害的人家,卻并沒有這么個人。這姑娘的奇怪還在其次,最奇怪的倒是來的那年輕人,明明和這姑娘不認識,怎么會出頭護這姑娘?難道是人口販子借這機會擄人?也不像,一是那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這么擄也擄不走;二是那人神情舉止也不像個人販子,倒有點像警察局辦案的警察,但這像只是有一點像,安大嬸見過的警察雖然大都是這么精明干練,可臉上卻沒有他臉上那種平和之氣,更沒有那種正氣。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不管是做什么的,安大嬸只覺得有點不妙,到吃午飯時,和云中鶴參詳了半天,也弄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讓云中鶴到警察局去一趟,給局長大人再送點錢,別讓這事真弄大了。
還沒有等到云中鶴去警察局,警察局長派人來請他們夫妻了。見了警察局長,果然就是那姑娘鬧的,聽警察局長的意思是說這兩人報了案,他警察局長又幫了他們夫妻一回,該得些酬謝。安大嬸和云中鶴當然慌不迭地送了一大筆錢。這事看似已了,但安大嬸卻并不放心,一回來就和云中鶴商量著怎么收手。可到了第二天午后,安大嬸、云中鶴收拾行裝,正準備要走時,楊大嫂十姐妹中的孫二嫂汗淋淋地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干娘,不好,街面上傳說公司要倒閉,現在一大堆人正圍了楊大嫂要她兌錢呢。我也被圍著,是趁人不注意才跑出來的。你快去說句話吧?!?/p>
安大嬸一聽嚇了一跳,故作鎮靜地說:“慌什么?錢,錢我有的是,來一個我兌一個。你先去看一下,就說我馬上就到。”
孫二嫂說句“你快點呀”,就走了。安大嬸和云中鶴面面相覷,安大嬸說:“我趕緊收拾東西,你快到吳團長處,想法來接應我?!痹浦喧Q答應一聲走了,安大嬸忙把家里的賬本搬到后院里,正準備點上火,就聽到前院吵嚷的聲音。心里一慌,就想跳墻走??伤粋€小腳老婆兒,如何能爬上那高墻,爬了幾次摔了幾次,還要再爬,就聽到有人大喊:“在這里呢。她想燒賬本呢!”她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人抓住了,扭了胳膊往街上拉。
云中鶴一出門就見一群人揪著楊大嫂,連推帶打往他這兒來,更有一些人沿街喊:“去抓張五婆那大騙子呀!”云中鶴見這陣勢,直嚇得腿都軟了,也來不及通知安大嬸,閃過一條街道,坐了輛黃包車直奔吳團長的軍營而去。
吳團長聽到士兵報告一個姓張的先生來找,心想這張五來這兒干什么,要送紅利也不用到軍營里來呀,就說了一個“請”字。
云中鶴苦著臉進門就說:“吳團長,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呀?!?/p>
吳團長笑了說:“什么事?看你急得?!?/p>
云中鶴說:“受了人挑撥,好多人沖到我家里,抓了我老伴兒逼著要退錢。那錢都在生意場上,這時候哪里有這許多現錢?分紅的期限也不到呀!吳團長你無論如何要救我們一救?!?/p>
吳團長一聽,就喊了一聲,當即就來了一個衛兵,這衛兵是常跟著吳團長的,云中鶴也認識。吳團長交代他幾句,讓他帶十幾個弟兄把張五婆接到軍營里來,那衛兵喊一聲“是”就出去了。吳團長就笑了對云中鶴說:“張大哥喝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云中鶴略放了點心,這才覺得真是渴了。端起那茶來,一口就喝干了,自己站起來又倒了一杯,站著也一口喝了,這才又倒了一杯,坐下了和吳團長說著話聽消息。
過了有一個時辰,那衛兵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帽子也沒戴就跑來了,進門就說:“報告團長,兄弟們被暴徒給打了,五婆被那些暴徒劫持到警察局門口,暴徒正和警察局交涉呢?!?/p>
吳團長一拍桌子站起來了,一著急,東北老家的土話就出口了:“媽拉個巴子,哪來的暴徒,敢和老子過不去。你們幾個混賬小子,那槍是當柴火棍用的。這就給我集合人馬,打他媽拉個巴子!”
那衛兵卻站著沒動,說:“團長,還是別去了。整個漢口的人好像都在那兒呢,我看至少有兩萬多人?!?/p>
吳團長罵了一句,氣好像一下子就消了,歪歪脖子坐下了。
云中鶴聽得一清二楚,他心里明白這安大嬸是救不出來了,在那兒呆了一會兒,說:“吳團長,你看這事!沒法了,只有從上海拿錢來,就什么事都解決了。可是,我怕我出不了這漢口了,還得麻煩你吳團長送一送?!?/p>
吳團長聽了,說:“也只好這么辦了?!碑敃r就叫了輛軍車,讓衛兵送云中鶴出漢口鎮。
云中鶴就這樣出了漢口,急急往銅陵趕去。他心里實在不明白,怎么只那么一會兒工夫,就聚了那么多人來?
明白這事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鄭州來的警察盧弘俠了,這一幕正是他導演的。
盧弘俠沒有追到黃之白一伙騙子,回到南陽城里,在南陽警察的幫助下,調查了黃之白一伙在南陽的活動,取了蘇公子幾個人的證詞。蘇公子打死都不相信“玄鑒子”是騙子,一聽說“玄鑒子”在警察追捕時逃跑了,那大眼瞪得如牛鈴,厚嘴張得如豬嘴,說:“斷不會有這樣的事!那可是看透三生的神仙呀!”于是便將“玄鑒子”如何看出他是柳永后身,如何贖了徐曼麗的事說了。聽得南陽幾個警察直笑,說:“還在做夢呢,那婊子呢?你贖了她,她不要嫁你嗎,跑哪兒了?”蘇公子摸摸肥腦袋,好像才明白了,說:“唔,要這么說也是呀!”
盧弘俠聽了蘇公子的話卻是一激靈,問道:“你說那黃小英額上有塊記,是什么樣子?”蘇公子說:“像桂花染了一塊,彎月帶個把兒,對了,像戲上沙和尚拿的那個月牙兒鏟?!北R弘俠又問了一句:“不是暗紅色的嗎?”蘇公子說:“不是。”盧弘俠怔忡了好半天。
南陽調查過了,盧弘俠忙趕到漢口。到了漢口就先到警察局了解情況,看最近有沒有報騙案的。一進警察局,盧弘俠卻碰到一個熟人,正是在杭州上法政學校時的同學,莫梁新,這人現在正做局長。
盧弘俠一到局長辦公室,莫局長就站起來,晃著似扛了半扇豬的胖身子,只向前走了一步,伸出肥手和盧弘俠握了,說:“老盧,什么風把你吹來了?你這幾年在哪里高就呀?聽說你到了河南,怎么有機會到漢口來了?”
盧弘俠說:“有一件事,還要莫局長相助。”
聽這稱呼,莫局長就笑了說:“老盧,怎么這么見外?喊我老莫就行了,我算是什么屁局長。”
盧弘俠說:“局長就是局長?!碑斚戮桶迅欬S之白到了漢口的事說了,并詢問當地發生過什么騙案沒有,有沒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莫局長當即喚來了一個警察,把案子記錄搬來看了。騙案有幾件,但盧弘俠看了,都不像黃之白的手筆。至于說到有什么奇怪的事沒有,莫局長笑了說:“這么大的漢口,奇怪事哪天沒個十件八件?”盧弘俠說:“主要是和錢財有關的事?!?/p>
莫局長只是笑著張羅中午請盧弘俠吃飯,并沒有回答。那個幫著查檔案的警察卻說了一句:“我看那個鴻達商貿行倒是個奇怪的商行。貨沒見多少,聲勢倒鬧得不小,錢也集了不少。”
莫局長瞪了一眼那警察,說:“不說話人會當你是啞巴?你知道什么?”
盧弘俠卻留了心,細問這警察,這警察怯怯地看了一眼莫局長,莫局長罵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啞巴,問你你就說?!蹦蔷炻灾v了一些鴻達商貿行的情況。
盧弘俠聽了,對莫局長說:“這兩個人,八成就是我追的那伙騙子里的。還請莫局長好好查查這個公司?!?/p>
莫局長皺著眉說:“你不會弄錯吧。你不知道,這鴻達公司來頭可大呀。武漢市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有不在那兒吃干股、拿紅利的。要動這張五婆,市長第一個不答應?!?/p>
盧弘俠說:“不是誰答應不答應的問題。你想這張五婆整日收人的錢,許人高利息,半年期的給人四分利,一月二月期的還給人二分利,她什么生意能這樣賺錢?現在她拿后面收的錢,給前面的發紅利。總有一天收夠了錢,她會卷起來跑了,到那時不說市長,就是省長也脫不了干系。”
莫局長笑了說:“她做的鴉片生意,很賺錢的,那么好的生意,她還會跑?等等再說吧?!?/p>
盧弘俠聽了哭笑不得,說:“她說她做的鴉片生意,誰見了?這也不是等的事,等一天事就大一天,是一天也等不得的?!?/p>
莫局長笑了說:“老盧,我們好長時間沒有見了,不說這些案子的事了,看看就是中午了,我們一塊吃個飯,敘敘舊。”
盧弘俠心里像油煎似的,哪里吃得下飯,可見他這樣,也不好說什么,就說:“飯就不吃了,我說的話你還要掂量掂量?!闭f了就告辭了。
莫局長也不留他,見他走了,就很舒坦地坐下來,點了支煙吸,心里說:“這個老盧,還是這么不開竅?!弊莾合肓讼耄羞^來一個心腹,對他說了幾句話,那心腹聽了就出去了。過了沒多長時間,云中鶴、安大嬸就進來了,進來了,就忙著打躬作揖,兩個人笑得眼睛都沒有了,問:“局長大人有什么吩咐?”
莫局長穩穩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是抽煙。
安大嬸、云中鶴互看了一眼,忙走近了兩步,又說:“局長大人,您老有什么吩咐?”
莫局長把煙抽完了,伸手摁滅在煙灰缸里。這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們,直了直身子,突然大喊一聲:“在鄭州,你們做的大好事!”
安大嬸、云中鶴并不知道他說的什么,呆呆地看著莫局長,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不知說什么好。
莫局長又不說話了,死盯著他倆看。
安大嬸勉強擠出點笑來,說:“局長大人說鄭州,我們沒去過呀!什么大事?我們都是小老百姓,能做啥大事?”
莫局長看了兩人的表情,明白這一炮沒打響,也不接這話茬兒,又大聲說:“你們整日收人的錢,許人高利息,半年期的給人四分利,一月二月期的給人二分利,什么生意能這樣賺錢?說是鴉片生意,誰見了?你們是不是拿后面收的錢,給前面的發紅利?哪天你們收夠了錢卷起來跑了,到那時我這個警察局長豈不被你們給弄掉了?”
莫局長硬是把盧弘俠分析的那些話當作了他敲竹杠的資本。
聽了這話,安大嬸、云中鶴面面相覷,云中鶴忙近了一步,說:“局長大人,天底下啥事能瞞得過您老?我們的鴉片生意,那是實打實的買賣,月月給人紅利,那是實打實的錢,咋還會有這樣的謠言呢?小民實在是不明白?!?/p>
安大嬸也忙湊過去,說:“真真都是些沒窟窿泛蛆的話,我們哪有那么大膽子,敢做那樣的事。別的不說,我們雖是小民,良心還是有的,我們有點事不當緊,哪里會不顧市長、局長大人的恩情,給你們添麻煩呢?”說著話,從口袋里掏出四根金條來,輕輕地放到莫局長桌子上,看莫局長抓了那金條,放到了抽屜里,安大嬸又笑了說,“不知哪里來的無賴,竟然說出這樣的沒天沒日的話來,還需要局長大人彈壓彈壓,人言可畏呀,我們還得做生意呢。”
莫局長說:“哪里有什么無賴,是鄭州來的警察,說你們在那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p>
云中鶴笑了說:“鄭州?這真是笑話!鄭州在哪里呢?不會是漢口哪條街吧?鄭州我們去都沒去過,哪里能做什么大案子!”
莫局長臉上也有笑了,說:“老張呀,五婆呀,有你們這話,我這心就放肚子里了。好!放心,管他哪里來的警察,到了我漢口這一畝三分地,也翻不起浪來?!?/p>
云中鶴、安大嬸忙作揖,說:“全靠局長照顧?!边B忙告辭回去,兩個計較了半天,想最近一段時間只在南陽做過案子,鄭州的警察,有可能是黃之白弄的事引來的。可他就是來了,面對面也和我們不認識,況且他河南的警察還能到湖北來辦案不成?想來想去,便認定這是莫局長敲竹杠的巧法,再加上錢還沒有弄夠,便不再放到心上,繼續收錢。卻不料盧弘俠已悄悄地盯上了他們,看他們兩個越看越像南陽幾個公子描述的云中鶴和安大嬸,暗地里調查,要拿到真憑實據,好讓那莫局長動手拿人。
這一日近中午,盧弘俠正在暗中調查安大嬸,突然聽到了吵鬧的聲音,便奔了過去,只見一個姑娘喊安大嬸“騙子”,不由得大喜,想這姑娘一定知道這些騙子們的一些底細,后又見警察打那姑娘,盧弘俠便直奔過去擋了打來的棍子。
拉姑娘到了一個僻靜的胡同,便松開了手。姑娘掙脫了身子,憋屈了好半天的怒火,這時才似乎有個發泄的地方:“你誰呀!”
盧弘俠正色說:“我是幫你的人!”
“幫我?”姑娘氣憤地說,“警察都護著那騙子,你能幫我?”說了,忍不住大哭,哭著抹臉上的灰土,整理頭發,抹展臟了皺了破了的衣服。
盧弘俠說:“看你這意思,肯定被那騙子坑過,能講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嗎?”
姑娘抹著眼淚說:“有什么好說的?見了騙子也奈何不了她,和你說了又管什么用?”
盧弘俠拿出證件遞給姑娘,說:“我是河南的警察,跟蹤騙子到了漢口,苦于沒有人證,漢口警察不相信我,就沒有辦法抓這些騙子。有了姑娘你,這事就好說一些,如果你是受害者,把受騙的經歷說了,再加上我這幾天調查的材料,漢口警察就可能會相信我們,將騙子繩之以法。”
姑娘抓過證件來看了,那氣更不打一處來,說:“你也算警察!你明知道她是騙子,還不去抓她,倒拉著我在這里纏雜不清!”
盧弘俠笑了,說:“辦案得有證據,再說,我一個河南的警察到了湖北有不方便之處。你也知道,現在兩地政令并不相通。”
姑娘住了哭聲,想了一想,說:“看你從河南大老遠跑到這里,就知道你是個好警察。好,我幫你!”把證件遞還給了盧弘俠,又看著盧弘俠熱切的眼神,便破涕為笑了,說,“難道就站在這當街上說話嗎?”
盧弘俠笑了,說:“也到了午飯的時候了,我就請姑娘吃頓便飯吧。還未請教姑娘貴姓芳名?”
那姑娘嘆了口氣,說:“我這姓之前倒還有點‘貴’氣,現在就便宜得很了。”又苦笑一聲,說,“我叫周小雨。原在上海居住,遇到了這騙子,才流落到這個地方?!?/p>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在上海浙江路,住著一位太太,丈夫姓徐,是前清的一位知府。這知府和清幫有瓜葛,所以革命之后,他的官不但沒有丟,反而升了,就帶了兒子到浙江省督軍府做事去了。這位太太最是慈善不過,看不慣丈夫做的那些事,日日吃齋念佛,勸說丈夫積德行善,勸得丈夫耳邊好像整天有個蒼蠅在嗡嗡,就沒帶她到任上去,撇下她和女兒守在上海。
這位徐太太就和女兒守著偌大的一座徐公館,日日除念佛之外還教女兒點刺繡之類的女紅。一日早飯后,看正是春暖花開,母女倆就到小花園里閑坐??茨怯夯ㄔ谖L里像旗幟一樣,開得正艷,徐太太心里不知怎么就覺得有點寂寞,有一句沒一句和女兒說著話。正在這時候,仆婦李媽進來說,有個蘇州的女人,說是太太的同鄉,想來拜見太太。徐太太說讓她進來吧。過了一會兒,李媽就領來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徐太太卻不認識。那女人衣服倒也整潔,臉上又堆著笑,見了徐太太又好像很熟悉,太太長太太短的叫個不停,徐太太倒納悶了好半天,最后忍不住還是問道:“這位太太,我們在哪兒見過?你看我這記性,竟記不得了。”
那女人笑了,說:“不是太太記性不好,倒是我來得少了。當年太太還在蘇州時,我到府上拜見過,我們是近鄰。綢緞鋪王家,就是我家。你可還記得,每年您府上都是我們的大主顧?!?/p>
徐太太還是記不起來,只記得好像有幾次,有幾個綢緞鋪的女人去見過她,是不是王家倒記不得了,有沒有這女人也記不得了。這時也不好說什么,只好哦了一聲,說:“你看我,老了,誰都記不得了。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原來是王太太。”
這王太太忙說:“在您跟前,我怎么敢稱太太。您老人家取笑了。你老喊我一聲王家的,就是抬舉我了?!?/p>
徐太太沒再說什么,那王家的就拉了徐小姐的手,說:“這是小姐了,越發出落得漂亮了。我竟認不出來了。”
又看了徐太太,說:“說句老實話,我見過的官家小姐也不少了,就沒見過府上小姐這樣的,竟不是世上的人物?!?/p>
那徐小姐把手抽了過去,還是看她的花。徐太太有些愕然,說:“這話怎么說?”
王太太笑了說:“整個一個天上的仙女下凡了,你看水靈得!”
說得徐太太也高興了,這個女兒她當心肝寶貝一樣,原是愛得不得了。徐小姐不好意思了,說了一句:“你二老在這兒說話,我告退了?!本痛┗ǚ髁吡?。
這王太太還夸個不停,說:“到底是當官人家的小姐,又知書又達禮,就這人品,這相貌,放到朝廷家里,也是個正宮娘娘??刹恢滥囊粋€有福的小子將來娶了小姐?!?/p>
徐太太笑了,說:“還沒個人家?!?/p>
王太太就說:“不愁沒個好人家,您老吃齋念佛,老天爺都看著呢。不愁沒好人家。”
一說到吃齋念佛,徐太太就來了精神了。這王太太就講了不少神神鬼鬼、報應不爽的故事,聽得徐太太嘴巴就沒合上過一會兒。直聊到中午,王太太要告辭了,她還說:“就在這吃吧?!辈庞窒肫饋磉€沒問這王太太住在哪里,這一問,王太太就掉了眼淚,說她家老頭子去年撇下她母女兩個去了,害得她好苦,沒奈何她這個老婆子只好撐起門事來,上海有幾處買賣,她和女兒搬來了,就住在離徐家不遠的一所小院子里。說得徐太太掉眼淚,她倒又笑了,說:“這也好,以后可以常來看太太了。”
徐太太拉了她手,說了幾遍要常來的話,直送到門口才放手。這之后,王太太隔三差五就往徐太太這兒跑,又帶了女兒阿桃過來。這個阿桃最是勤快,到了徐家,眼里都是活,不是做這就是做那,更有一項本領,就是會給徐太太按摩,徐太太有個肩痛的毛病,竟讓這孩子按得好多了。直喜歡得徐太太認了她當干女兒才罷休。以后見了這王太太,徐太太就親熱地喊她“親家”,再沒有不和她說的話了。那徐小姐極是嬌羞,原是沒幾句話的人,可見了這王家小姐,兩個人好得不得了,又是一塊刺繡,又是一塊到花園玩耍,再沒有個想分開的時候。
卻說這浙江路上有一個富商,姓周,從綢緞生意起家,直做到房產生意,家產少說也有數千萬。他有一兒一女,女兒就是這個周小雨了,公子叫大雷。這個大雷全沒有一些紈绔習氣,只是愛讀書,不賭不嫖,把他父親喜歡得,沒一句話不順著孩子的。這大雷出來進去,就瞅著徐小姐了,見了幾次,呆了幾次,便對他父親說想請人做媒,娶這徐小姐。孩子已十八歲了,也到了婚娶的年齡,做父親哪有不答應的,當時就找個媒婆上門提親,誰知這徐太太最看不起他們這些暴發戶,竟是一口回絕了。知道是這結果,大雷公子生悶氣,躺在床上不起來,他父親坐到床邊,拍了拍他嘆口氣說:“孩子,你也別難過,想世上的事就像這做生意一樣,沒有哪一宗生意都賺錢的理,只要還有本,賠一次也不打緊,還有再賺回來的機會。你這樣把身體搞壞了,將來即使有機會娶那徐小姐,就像沒本兒時遇到好生意只能束手一樣,能娶也娶不成?!边@話說了,大雷公子也就起來了,起來是起來了,就是添了個毛病,沒事了愛到徐公館門口轉,還愛支使妹妹小雨也去那里轉,想讓妹妹和那徐小姐能說個一言片語,好替自己表表衷曲。無奈那徐小姐見了熟人還沒一句話,更不用說見了陌生人了。
近來,大雷見王太太常到徐家,又見這王太太能言會道,心里就有了主意,便到了王太太家。王太太一見,知道他是這街上周財主的公子,像見天上掉下來的寶一般,張口閉口周公子不絕。這大雷先把一千塊錢往桌上一放,然后才說:“我是誰,你也知道。我求你沒別的事,請你給做個媒,就是徐家小姐。這些錢你先拿著用。”那王太太看了那一千塊錢,又看了大雷,說:“這錢你還是拿走。這件事我只怕做不了,我知道你家已請人提了幾次親了,那徐太太只是咬住兩個字,不行。你還讓我怎么去說?”大雷呆了半晌,說:“那就煩你給小姐通一句話,就說我大雷非她不娶?!闭f著,眼淚就要掉下來。王太太倒笑了,說:“看你這孩子,倒也是有情人。身家模樣都不錯,那徐太太怎么就看不上呢?罷了,我就舍了這張老臉,再去試一回。”這幾句話說了,大雷感動得直說:“那就拜托太太了。”
過了沒幾天,那王太太就到了周家客廳,還沒坐一會兒,大雷公子就跑過來了。王太太一見面就說:“恭喜公子,恭喜。”只這一句話,把大雷的心都提了起來,一把抓了王太太的手,問:“太太你說什么?”王太太笑得沒了眼睛,說:“你該怎么謝我,你托我的事成了!”這大雷大瞪著眼問:“你是說徐太太同意了?”王太太拉他坐下,說:“是,是,她同意了,你這就挑個日子下聘吧?!碑敃r就把個大雷高興得從座上站起來,轉一圈又轉了一圈,不住口地說著:“成了,成了,真成了。”轉夠了,拍著手大笑起來。他妹子周小雨早跑過來看熱鬧,見他這個樣子,就不住地刮臉羞他,他喊一聲“去”,嘴卻合不攏,只是笑。王太太也替他高興,說:“公子別笑了,和你家老爺商量個日子下聘吧。”公子才拍著頭說:“對對,快請老爺。”早有仆人如飛去了,一會兒老爺就來了,當下三人就定下了下聘的日子,王太太笑嘻嘻去給徐家通報去了。
到了下聘的日子,周家幾個得用的家人都去了,準備的禮金是三千塊,各種綢緞都是精選的,金銀首飾也是找了精巧匠人細細打的。家人們去了,那大雷還是急得在屋里團團轉,只等到家人回來,就忙叫過來問,家人笑呵呵說:“放心吧,少爺,那徐太太看了聘禮,直說豐厚呢?!贝罄赘吲d得直夸家人會辦事。
聘禮下過了,沒多久就是結婚的日子,周家結了這么個做官的親家,辦得非常熱鬧。接親的車馬隊早早就出發了,幾步路卻繞了幾條街,才到徐家門口,門口早有人接了進去,安排吃茶。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新娘下來,有個膽大的家人悄悄上樓去看了,見徐小姐還在房間梳妝,就下來繼續等??傻妊降?,都過了正午了,還不見小姐下來,有個家人就說:“我上去催一下?!鄙先チ?,卻見小姐在和太太說話,也沒見怎么梳妝,還是一身家常打扮。徐太太見了那家人,怒形于色,喝道:“怎么這么沒規矩,我家是讓你隨便出進的?還不快出去!”那家人笑了笑說:“時候也不早了,小姐也該上轎了?!毙焯犃舜笈?,道:“你胡說些什么?讓誰上轎?新娘子在樓下呢?!奔胰艘裁恢^腦,說:“新娘不就是小姐嗎?樓下哪會有新娘?”徐太太再也坐不住了,起來推了門,將那家人推在門外,嘴里說:“新娘子是阿桃,再胡說送你到衙門去?!蹦羌胰嗣^下來,對同伴說了,說得大家都是你看我我看你,覺得稀奇。還是一個腦筋快點的說:“我還是回去給主人匯報吧。”
過了一會兒,周老爺就帶了一幫人來了,來了就上樓。那徐太太還正在生氣,讓李媽去找王太太母女,李媽找了半天,一個影也沒見著。正猜不透怎么回事呢,就聽得人聲嘈雜,一個聲音高叫著:“徐太太,您出來,說個明白。”
徐太太就開門出去了,見是那姓周的商人,他拿著個帖兒,問道:“這可是徐小姐的生辰八字?”徐太太看了,正是。那姓周的又拿出一張照片問:“這可是徐小姐的玉照?”一看,也是。還沒等她開口,那姓周的又問:“我們下的聘禮可是送到你府上的?可是你點收的?”徐太太說:“那聘禮我是見了??墒恰边€沒等徐太太說完,那姓周的又說:“這不就結了,我家娶的就是你家小姐,我家里客人都等著吃酒呢,也不要再等了,這時候賴婚也賴不掉了。”對身后的人又喊了一聲,“還不快扶新娘上轎?”早有幾個老女人走了過來往門里進,要拉徐小姐。徐小姐早嚇得哭了,徐太太這時再也沒有了官太太的溫文,兩手死把了那門,扯著嗓子喊:“新娘是阿桃,阿桃,阿桃!”喊著就哭了。那姓周的卻說:“你這話稀奇到紅毛國去了,這兒哪個人不知道我們家娶的是徐小姐,阿桃是誰,哪個知道?”又吆喝那幾個老女人,“還不快去扶新娘子!”幾個老女人聽了這話,就和徐太太爭那門,徐太太大喊一聲“殺人”,就一口氣上不來倒在地上。
那李媽剛才在安慰小姐,這時趕忙過來掐太太人中,嘴里哭著說:“我們家只知道新娘是阿桃,我們太太也說了幾遍了,你們就是不信,非要逼死人心里才舒坦!我們家老爺也不是好惹的。太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只和你們拼命?!蹦切煨〗阋才吭谀赣H身上大哭,早成了淚人。
這周老爺見不是頭,嘴里說:“你家也別拿死來嚇人,我做的事有憑有據,你們家就是當官的,那衙門也不是只為你家開的,咱到衙門見吧。”說著就走了。
這李媽喊了半天,徐太太才醒來,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快給老爺打電話,讓他快回來,我們也不是受欺負的人家?!闭f了就是哭。李媽扶她上床,安慰了幾句說:“老爺是要叫回來的,看周家那樣子,也不會輕易罷手。只是我覺得,我們是受了王太太的騙,這一會兒哪兒也找不到她母女倆了?!毙焯稍诖采?,想這一段時間的事,越想越氣,瞪著眼睛看著房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徐小姐看母親這樣,也停了哭泣去倒水,徐太太也不喝,只是大瞪著眼看房頂。徐小姐有些怕,想哭也不敢哭。
第二天,周家果然將徐太太告到衙門,罪名是“騙財賴婚”。過了兩天,徐老爺也回來了,問太太怎么一回事,太太只是掉眼淚,氣得徐老爺又罵了一通。幾天沒怎么吃飯了,徐太太哪經得起這些氣受,飯更吃不下去了。問徐小姐,她哪里知道這其中的原委,只是說,就給了阿桃一張照片,阿桃當稀罕物藏了,怎么就到了周家了呢?倒是李媽知道一點,說那王太太先是說周公子看中了她家阿桃,后又說下聘和辦婚事時想借府上地方用用,圖個臉面。太太想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說阿桃還是太太的干女兒,也就答應了,誰知就弄成了這樣。徐老爺想了想也就明白了,知道遇上了騙子,就問家里什么東西給那王太太沒有,小姐說她的首飾借給阿桃了。徐老爺忙去看首飾盒,見兩三千塊的首飾都沒有了,氣得跑到徐太太房里又是一通臭罵,徐太太眼淚也沒有了,好像沒聽見,只是瞪著眼看房頂。
官司還是打了,徐老爺花了錢,運動了不少人,才算把官司給結了。結了官司,徐太太看看就不行了,沒過兩月就大哭一聲死了。那徐小姐性子本就膽怯,琉璃一樣脆的人,哪經得這樣的打擊,就添了一樣毛病,見人害怕,后來見神見鬼,最終花一樣的姑娘落下個瘋病。徐老爺找不著騙子,恨周家入骨。
周家花了不少錢,官司沒打贏,加上感謝王太太的和送的聘禮,耗費錢財三萬多元。這還不算,弄下徐老爺這個大對頭,沒過多長時間,就讓徐老爺勾了清幫和官府人,把好好的一個家也給弄敗了。周公子癡迷徐小姐,知道徐小姐得了瘋病,也厭厭的少了飲食,沒多久也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周老爺拼著命掙個萬貫家財,還不是為著兒子?錢沒了倒還沒什么,兒子沒了,心也碎了,他變賣了家財,帶著女兒離開上海,要離開這傷心地到漢口謀生,可在路上,一通酒喝過,越想越沒指望,一頭扎到長江里再也沒有出來。周小雨沒奈何,找人打撈了好幾天,把錢花得快盡了,也沒有打撈到父親尸首,只好對著長江痛哭一場,便到了漢口來。漢口本來就有周家一兩處鋪面,周小姐到了,原本也不會沒飯吃,可是那些掌柜的一看東家死了,只剩下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能懂些什么?還不如趁機弄些錢來。那貪念一起,良心就沒了,沒過多久,說是生意支撐不下去,鼓動周小姐賣了鋪面,周家的財產便大半落到了他們手里。周小姐失了鋪面這活財,捏著手里沒多少的死錢,看看日子也過不下去了,就從小姐變成了小販,拋頭露面在漢正街上做點小生意,顧住一張嘴吃喝。這幾日聽說到張五婆那里標會,利息特別高,也動了念頭,想掙點利錢。可到那里一看就暈了,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騙子就在自己面前,哪里有不發作的?當即就叫了起來,可奈何不了騙子勢大,騙子沒傷一根毫毛,她卻挨了頓好打,如果不是遇到盧弘俠,還不知會被打成什么樣呢。
在小飯館里,周小雨一邊說著一邊掉眼淚,總算把這些不忍回首的經歷說完了,一頓飯倒用了三四頓飯的時間,那盧弘俠聽得目眥欲裂,說:“不是不報,時辰不到。咱這就去警察局報案,捉這騙子去?!?/p>
這次到了警察局,莫梁新局長還是很熱情地接待了盧弘俠,看了盧弘俠那些調查來的證據,聽了盧弘俠的介紹,二話沒說,當即叫來一個手下,讓領周小雨到報案室做筆錄,卻拉著盧弘俠不讓走,說:“老盧你也辛苦了,就坐這里歇會兒腳吧?!?/p>
堆在沙發里,看著一個警察給盧弘俠倒了水,又關了門出去,莫局長臉上油晃晃的笑一直燦爛著。
“老盧呀,你真不夠意思?!蹦珠L肥手輕拍著沙發說,“打個照面,就說有事,飯也不吃一頓,盡想著讓別人說我不講同學情分,讓我丟人呢!”
盧弘俠笑了說:“哪里的話。眼看著幾個騙子在那里鬧騰,你又是那個態度,我心里跟油煎似的,哪里還能坐得?。俊?/p>
莫局長還是笑,說:“你這話輕了說是不把我當同學看,重了說是把我直接送到壞人堆里了。哈哈,我轄區里要鬧出個大騙案,我能不著急?但是,咱們都是法政學校畢業的,不能像過去衙門里那樣,懷疑誰了就抓起來,一頓板子要了口供,這案子就算破了。咱要講證據,你沒一點證據,空口白說,我哪里能信你?你看,你一有了證據,我這不就是動起來了嗎?”
盧弘俠忙站起身來,說:“還望莫局長迅速行動。從我這幾天的調查看,這伙騙子騙的人可真不少了,再這樣下去,亂子會越來越大?!闭f著深深地一躬。
這一躬下去,慌得莫局長起了身,嘴里熱鬧地說:“你這是做什么?這是做什么?哎喲,看來還是不放心我。一句一個莫局長,你我是老同學,還弄這客套。”
盧弘俠坐了下來,又聽莫局長說:“老盧呀,你這就到賓館里休息著,我不能陪你了,呵呵,誰讓你給我找了個這么大的事呢?我先帶隊去抓了這騙子去?!?/p>
莫局長喊了一聲,就來了兩個警察,聽莫局長吩咐了,就領盧弘俠出去。盧弘俠道聲謝,說:“莫局長,我還是和你一起行動吧,你看我追他們這么遠,到這時候哪有去休息的理!”
莫局長哈哈笑著,站起身來,摟了盧弘俠的肩膀說:“老同學,我老莫也是要臉面的人,發生在漢口的案子怎么能勞動你鄭州的警察呢?你把這份功勞送給我吧?!币贿呎f一邊就推著盧弘俠出了門,然后笑著握了握手,說,“中午我在黃鶴樓訂了一桌,咱們好好喝一壺?!?/p>
送走了盧弘俠,莫局長坐到辦公室里,臉上沒了一點笑,把大西紅柿臉生生拉成了紫茄子臉,又一聲喊,叫了一個警察,讓把張五夫妻叫到這里來,那警察答應了去了。
莫局長卻坐在那里想心事,想了好半天,擰著的眉終于舒展了。
你道這莫局長看不出這安大嬸是在行騙嗎?不,在盧弘俠來之前,他就感覺這張五婆不太對勁兒,但有錢送上門來,他也就裝聾作啞,什么話也不說了。并且,莫局長也想好了如何收場,就是自個撈錢撈足了,暗地里給這伙騙子透個信,讓這伙騙子跑了,然后再虛張聲勢抓捕一通,自然是抓不著。這樣一來,錢也撈了,一點麻煩也沒有。你想呀,騙子騙錢,自然有受騙者的責任,怨不得誰;騙子一跑,所有官騙勾結的事也不會在法庭上曝光,自然也就沒有官府什么事了;至于警察抓不到騙子,那也是常有的事,總不能有一件案子就讓警察破一件吧。
可這如意算盤正打著,卻突然冒出個盧弘俠來,他一冒出來不打緊,錢少撈了不說,還添了多少麻煩事——有他這雙眼盯著,抓不抓這騙子?抓吧,眼看著是塊燙手山芋,那些百姓肯定要追回被騙的錢,官府受賄的事也有露餡的可能,況且那錢是那么好追回的?不抓吧,這盧弘俠好歹是個警察,萬一這事傳出去,百姓就抓住了警察的把柄,還不把漢口警察活吃了?這個局長的位子上怕就是一把火,坐都坐不成了。這樣想來想去,沒有好辦法,只能按既定方針辦了,這可能會讓盧弘俠看破,但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于是他便將盧弘俠軟禁到賓館里,先給騙子們報個信,準備過一會兒再虛張聲勢抓捕一回。可千算萬算,卻不料盧弘俠竟從賓館跑了出來。
盧弘俠被安置的賓館正在警察局對面。盧弘俠進了賓館房間就叫累,向兩個警察道聲“有勞”就躺床上睡了。兩個警察相視一笑,就到了賓館樓下,坐在門口抽煙閑聊。那盧弘俠等他們走了,卻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透過窗戶觀察警察局。警察局沒有人馬出動,只一兩個進出,更沒有見莫局長,過了一會兒,卻見兩個騙子急急從警察局進去又出來。盧弘俠越看越不妙,之前只是感覺這騙子和警察有勾結,還不大相信,現在親眼見了,一顆心就浸到了冰窖里,又冷又沉。正彷徨無計時,看到周小雨從警察局出來了,氣哼哼的樣子。盧弘俠就沒辦法再遲疑了,他從三樓走到一樓,看到兩個警察還守在門口,就折到二樓,從樓梯窗戶里跳了出去,追上周小雨,互相說了各自的情況。周小雨不由得嘆氣,說:“有天沒日頭,壞人當道,冤仇難伸,也沒別的辦法,就拼了命,也不讓那騙子好過了?!?/p>
盧弘俠不能嘆氣,他還要撐著,他這樣撐著已好長時間了,不能在這個時候泄氣,況且周小雨現在正需要他來鼓起勁頭,不然,還不知這姑娘會做出什么事情,但無論做出什么事情,可以肯定地說,這姑娘都得不到好。
“再想辦法?!北R弘俠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干澀。
“還能有什么辦法?警察和騙子串通,別人又不信咱們?!敝苄∮瓯瘧嵉卣f。
盧弘俠沉默了片刻,說:“《易經》上有句話說,‘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存義也’。情況既然是這樣,就是時機還不到。就像一輛裝滿東西的大車,你看著它要倒了,別人還不認為要倒,你這時要去扶,怕扶不起車子,倒要把自己壓死,不如等車倒了,再把它扶起來。周姑娘你也不要著急,還是等機會吧。我只死盯著這兩個騙子,不怕他們跑到天上去?!?/p>
周小雨聽了這話,鼻子里嗤了一聲,說:“是跑不到天上去,可人家就在地上你又能怎么著人家?你從鄭州跑到漢口,現在又看著人家要跑了,不還是沒辦法嗎?”
盧弘俠沒有吭聲,突然腦子里靈光一閃,默念著“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心中有了計較。心里說,這話說得可真好,開始想起它來,不過是安慰自己和小雨姑娘,現在細想這句話,這話里分明就藏著辦法,于是便笑了說:“車要倒了,別人看不出要倒了,我們把車推倒,別人還看不出車倒嗎?”
周小雨皺著眉說:“什么車不車的?怎么扯上推車了?”
盧弘俠笑了說:“走吧,咱們吃飯去。吃了飯,有了力氣好推車。”
漢正街上有一家小飯館,專做商號的生意,在那兒吃飯的大都是商號的伙計,兩人就到了這家飯館。
其時已近正午,飯店里人正多。坐下了,要了飯,兩人等著說點閑話。
盧弘俠笑了問道:“妹妹可在鴻達存了錢嗎?”
周小雨回答說:“存了五百多塊。這張五婆真做得好大的生意,信譽也好,利息還高,只這幾個月,我就得一百多塊錢的紅利。”
旁邊吃飯的幾個人聽了這話都扭頭看,這幾個人都是商號的伙計,當伙計的也掙不了幾個錢,省吃儉用攢個幾十塊錢,也都是存在張五婆那兒,聽了周小雨說有五百塊錢存在那兒,都扭頭看這個姑娘。
盧弘俠吃驚似的問道:“你真的存了這么多錢?”
周小雨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怎么,哥小瞧我,怕我沒這么多錢?”
盧弘俠嘖了一聲,做出著急的樣子說:“那你還不快取出來?再不取出來,怕你一分錢也拿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