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范文瀾先生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五老”中唯一的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在我們的學生時代,把這個頭銜看得十分崇高。另一位周揚也是同等地位,但他實際上負責中宣部,而范老即使在史學界,其實也沒有真正出任過什么領導或組織工作。
應當承認,在當時的大環境下,范老不是沒有說過錯話、做過錯事。但人們可以對比一下,他在對異論討伐的大趨勢中,持的是溫和的態度。人無完人,但范老確有他很大的好處。如今回憶起來,像他那樣出入政界的人,僅從保持一種學者氣質和風度而論,就極其不易。
當年宋史名家聶崇岐先生受批判,十分不得志,范老還是主動禮請聶先生到他那里工作。聶先生是北方人,為人爽直,從此就對范老有一種知遇之感。據筆者的一位師姐說,榮孟源先生幾次談學問,聶先生馬上直言其錯誤,弄得榮孟源先生下不了臺,后來再也不敢當著聶先生的面談學問。聶先生為我們授過課,他的博聞強記,至今仍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應當說,范老如此厚待一位被批判者,還是反映了他有一種仁者之風。特別是在扭曲性地強調“階級斗爭”的大環境里,此種仁者之風是很不容易的。
大學最后一年時,范老曾應邀與我們座談,這是我唯一一次近距離觀察范老。一個同學遞了張條子,由主持者念,大意是請范老談一下,您怎么才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只見范老霎時竟臉紅到了脖根,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只是個世界觀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他的表情和言談完全出自天性自然,絕無絲毫矯揉造作,這確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個中共中央候補委員怎么還說自己是個世界觀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我從此對范老極有好感,也極為敬重,心想:“如果是翦老,只怕不會紅臉,也不會說這種話。”
如今又在談論國學,掀起一股國學熱。范老的國學造詣很深,他特別對《文心雕龍》下工夫?,F在亂捧的一些所謂國學大師,與他是不能相比的。
依范老的地位,是配備了幾名助手的,但他的好處還是自己讀史料,不完全靠別人提供。他所寫的《中國通史簡編》,最早限于延安時代的圖書條件,自然錯誤百出,他本人也是承認的。但后來重寫時,是十分認真和精心的。例如在寫第三編時,盡管由別人提供史料,他本人還是遍讀唐人詩文集。特別是第三編出版時,已值“文革”前史學批判高潮,在歷史所里簡直把它當成修正主義史學的靶子。但事實證明,第三編確有其特色、史識和價值。這里不妨摘引該編結尾的一段文字:“各種文化必然要取長補短,相互交流。娶妻必娶異姓,男女同姓,其生不繁,文化交流也是一樣,所以文化交流愈廣泛,發展也愈益充分。文化輸出國不可自驕,文化輸入國不必自卑?!痹诋敃r的環境中,無非是強調閉關鎖國,拒絕外國利用文化交流,對中國實行所謂和平演變。范老能總結歷史經驗,直抒己見,言他人之所不敢言,已十分難能可貴。即使對糾正目前盲目自卑、固拒先進政治文明等傾向,也同樣是有益的。《中國通史簡編》肯定在當代史學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其某些部分的史筆,完全可以與翦老的史筆并美。當然,這部書不用史料注釋,給別人查對造成麻煩,也比較不易審核其使用史料的準確性。
記得在1984年,我們與臺灣學者初次相聚時,我曾說:“內地近年雖然出了幾部古代通史,但看來還是比不上范文瀾那部?!睂v史教學特別下工夫的張元先生也說,他認真閱讀了內地幾部通史,確實還是范文瀾的那部最有水平、最有特色?!吨袊ㄊ泛喚帯分粚懙教瞥?,隨著史學研究水平的提高,如今看來,確是有點陳舊了。但迄今為止,只怕還是沒有一部真正代表史學研究全新水平的、有特色、文字美的中國古代通史問世。事實上,且不說超過,就是要趕上翦、范二老的史筆之美,也是十分困難的。因為他們畢竟自小讀古文,對古典語言的消化能力很強,這正是他們史筆之美的根基。
史學界大致自1961年開始的糾偏,主要是由范文瀾、翦伯贊和吳晗三先生出面。范老一篇著名的短文就是《反對放空炮》。到1966年,對吳晗和翦伯贊先生的批判進入高潮,范老的情況似乎岌岌可危。歷史所“史紹賓”寫作組的成員已貼出大字報,說范老的“反對放空炮”,實際上就是“對無產階級放毒炮”。但范老竟安然過關,在中共九大上與董必武一起成為元老,又升為中央委員,并得以善終。我無從知其內情,但毛澤東顯然不打算對范老下手,而與吳晗和翦伯贊先生作了完全不同的處理,則是一個在表面上明顯的事實。
二
翦伯贊先生是我上大學時的系主任。在院系調整時,北大歷史系定了兩名一級教授,就是他與向達先生,其他如張政烺、鄧廣銘、邵循正、齊思和、周一良等先生都是二級教授?,F在看來,二級教授的水平絕不低于一級教授。一級與二級的差別其實還是從政治態度著眼。向達先生是民主教授,參加過反蔣,后來當了右派,又降為二級。
我清楚記得,當新生入學,師兄們對我介紹名教授時,說得最多的反而是張政烺先生,對翦伯贊先生也只是一語帶過,說他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當時歷史系一般稱他翦老。
翦老只是在新生入學的見面會上,以系主任的身份,介紹眾教授。后來就基本上不出面,那時他的黨員身份沒有公開,系里是黨總支書記一把抓。大致自1961年開始,翦老才較多出頭露面。與我們這些學生有幾次談話,反復強調讀書。他說,他自己讀《資治通鑒》還是在中學時代,自己不愿讀,老師逼著讀,規定必須在書上加標點斷句,這就沒法偷懶。陳伯達推崇《綱鑒易知錄》,因當時陳伯達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地位,翦老也強調讀此書,說是歷史系學生不讀此書,就不能畢業。如今看來,《綱鑒易知錄》一書太簡單,作為史學入門書并不合適,歷史系的學生如能讀《史記》、《資治通鑒》等名著,是應當的。顯然,翦老對自1958年大躍進以來的極左風潮,十分不滿,而致力于糾偏。對我們強調讀書,也是他實行糾偏的一個側面。時隔五十年了,但他湖南口音的“讀書”兩字,總還是縈繞在我耳際,感到不能忘記當年系主任的諄諄教導。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內地史學人才最集中的應是三個單位,一是北大歷史系,二是中國科學院歷史所,三是中山大學歷史系。其中北大歷史系在各個領域都有代表人物,應是綜合實力最強的。作為北大歷史系主任的翦老,與歷史所實際負責人尹達先生不和。早在延安時代,尹達先生也與范文瀾先生失和。大躍進時刮起的極左風,其代表人物至少尹達先生是有份的。20世紀60年代初,中宣部決定由黎澍先生取代尹達先生,主持《歷史研究》,這對尹達先生確是個打擊。大致自大饑荒時期開始,史學界出面致力于糾偏者,主要是范文瀾、翦伯贊和吳晗三先生,而糾偏的對象事實上主要是尹達先生。
當時翦老的工作和發表文章,其主旨之一是反對“以論代史”,并認為不應把古代的偉人一概罵倒,提倡歷史地對待古人。歷史所方面第一次發起反擊,則是林甘泉先生在1963年發表的《歷史主義與階級觀點》。當時我初到歷史所,其實并不懂得此文的背景,只是聽到當時的黨員骨干張兆麟發言,對此文稱贊備至,說是把一些最重要的理論問題歸納在一起,加以透徹的論說,只有甘泉同志有此水平。林甘泉先生在歷史所的大會上則說,此文不是尹達同志的授意,是他自己想寫的。當然,歷史所誰人不知,林甘泉先生算是尹達先生最得意的接班人。他最近在一部文集的序言中說:“不久‘文化革命’開始,提倡歷史主義竟成為‘四人幫’迫害翦老的一個罪名,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在1963年,他沒能預想到1966年的迫害,應是事實。但到1966年6月前,這當然是尹達先生最得志的時期,歷史所組織“史紹賓”寫作組,不斷撰文批判翦伯贊等先生,只怕是更重要的事實。
“文革”前,歷史所的多數研究人員都是北大畢業生,大家慣常仍是稱翦伯贊為“翦老”。有的北大畢業生的稱呼到此也變了,不稱“翦老”,而改稱“老翦”,不知怎的,缺乏分辨能力的我,乍聽起來,總覺得不順耳,感覺迷惘。
歷史所里總是不斷強調建立所謂“無產階級史學”,我一直對什么算是“無產階級史學”,感覺稀里糊涂。真正把“無產階級史學”弄清楚,還是應當感謝“文革”末期的所謂“評法批儒”。有一回,我有意揶揄林甘泉先生說:“你們批了半天翦伯贊,說他吹捧帝王將相,我看真是冤枉?,F在帝王將相戴上了法家的帽子,你們還敢批嗎?”林甘泉先生只能報以苦笑。當然,這句話不是針對他的,而是針對當時江青主持的所謂“評法批儒”運動。至少在我的心目中,所謂“無產階級史學”是什么貨色,已是原形畢露。無論如何,這對我是一次思想解放,堅定了我走自己的路的決心。
翦老當年以地下共產黨員的身份,積極參加反蔣民主活動,公認是同國民黨反動專制統治斗爭的勇士,到頭來卻以“反共老手”的罪名,終結一生。在我的學生時代,誰又能設想到,翦老竟也成了階級斗爭這口大鍋里煎熬的犧牲。
翦老文筆之優美,是不可能有任何異議的,是典范性的。學生時代,讀了一點他20世紀40年代出版的《中國史綱》,簡直像在讀小說,真舒服。但是,翦老的學問也不是沒有缺陷的。商鴻逵先生用“串紅線”三字,可說是中肯的概括。商先生有一次說,翦老是串紅線的,就是別人為他準備史料,他用紅線,即馬克思主義理論串聯成文。與1949年前已成名的多數史學家相比,串紅線固然是翦老的特長,但對歷史的具體細節知識掌握不夠,他也不可能去博覽群書,自己找史料,而要別人提供史料。但別人提供史料,必然有別人眼力搜索的局限性,有些史料肯定會遺漏。別人搜集的史料,有時會拘限自己的視野。
治史的要訣之一,無非是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史學家不能沒有宏觀的綜合、總結、提煉、升華等能力,也不能沒有盡可能多的細節知識,進行微觀考證的能力,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翦老的弱點正在于他的歷史細節知識不夠充分,其實也必然影響他的宏觀能力。人們讀他相當部分的作品,雖然文字漂亮,總有不夠深入之感。
翦老有時也有不適當的驕傲。記得在1958年雙反運動時,有學生貼大字報,說翦老對唐長孺先生有非議,說他如果寫批評文章,就會使唐先生難堪。其實,唐先生無論如何都是位貫通漢唐史的大家,是過去五十年間唐史研究的第一位代表人物。他的研究比翦老深入,對漢唐史細節知識的掌握,肯定在翦老之上。
有一次,我在北大為研究生講課,還是坦率地說:“翦伯贊先生是文筆好,但不能說他學問好,學問好的是張政烺先生?!蔽译m是個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的治史者,但畢竟尚能測識學者們學問的深淺,說此語是負責任的。
(選自《歷史學家茶座#8226;第21輯》/王兆成 主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