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4日,曹禺誕辰100周年。曹禺生前所在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幼年生活過的天津,故鄉湖北潛江,乃至更多地方,都在以不同方式,紀念這位杰出的戲劇大師。人們以不同角度,追憶自己心中的曹禺。
在這眾多追憶中,有一部分是屬于女兒萬方的。多年來,萬方是個常被媒體只貼一個簡單標簽的女人——劇作大師曹禺的女兒,以致人們常常忘記,她也是一個優秀的作家,熱播電視劇《空鏡子》、《走過幸福》等均出自她筆下。
至今,萬方家的客廳仍掛著曹禺生前手書的《觀滄海》,落款處用細密小楷寫著:“晨起為愛女小方子寫這首詩,我們父女倆都很喜歡。”
作為女兒,且同樣是“寫作者”,萬方或許是最懂父親的人。懂他的天生悲觀主義,懂他與母親相知相契的深厚情感,更懂他在晚年靈感干涸“寫不出東西”的無奈與痛苦。
“我要寫出一個大東西才死”
“我爸爸八十歲的時候,常常念叨‘人生如夢,人生如夢’,我那時候也有三十多歲了,但對父親的念叨完全沒有感覺。”萬方說,如今距離1996年父親去世又過了10余年,她才越發理解父親所說的“夢”的感覺。“就像我家附近有條美食街,夜晚霓虹閃爍,我每次經過這條街,都覺得萬物眾生仿佛都在一只大碗里,這碗就是人生舞臺——真實又虛幻。”
萬方對人生的感悟,其實很多都與父親有關——他的思想、他的性情、他的經歷,都在潛移默化間影響著她。萬方14歲時,曹禺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在學校她成了“黑五類”,沒資格進教室,只能蹲在臺階上看“毛選”。即便如此,萬方從沒懷疑過父親,批判他是壞人。“我和他從沒有過對立,一絲一毫都沒有,他一直是我崇拜的人。”
如今回憶往事,萬方感慨說:“文革把我父親徹底打碎了。但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悲劇。時代的輪子滾滾向前,把一代知識分子徹底碾碎。”萬方覺得,像沈從文、錢鐘書等老先生,都一樣被時代碾碎了。
“文革那幾年,大冬天,一幫人就沖進我家里來,說,‘曹禺,跟我們走!’我父親就必須跟他們走。我們動都不敢動,稍一動彈,紅衛兵啪一鞭子就抽過來。”萬方回憶道,“文革后我爸很快恢復了名譽,又是院長、又是主席,但這對他是另外一種摧毀。他晚年的痛苦在于想寫,卻怎么也寫不出來。他不知道怎么寫好了。老覺得,這么寫對嗎?這么寫行嗎?他的腦子已經不自由了。”
有一個法國電影《長相思》,故事講的是,丈夫和妻子曾經感情很好。丈夫被納粹關進集中營許多年后失憶了,最后終于釋放回家。妻子使用各種辦法想喚起丈夫的記憶,比如放音樂、跳舞,丈夫似乎也有一些好轉,幽暗的生活似又照進一點光亮。可有一天,丈夫突然向外跑,妻子喊了一聲“站住!”丈夫猛地停下,慢慢把雙手舉了起來。那個瞬間,丈夫仿佛又回到了集中營。
電影里丈夫的表現跟曹禺當年的情況是一樣的。一朝心靈蒙難,一生難以治愈。
晚年時,曹禺幾乎完全不推辭外界活動——上午一個活動、下午一個活動,晚上還要觀摩看戲,日日如此。每天回家后,曹禺已是精疲力盡,根本不可能寫作。
“他寫不出東西,可又希望自己對社會有用。經過文革,他不敢對外面真誠,經常說違心的話,比如出去看戲之后,不好的戲也說好。”萬方說。
萬方記得,有天夜里,她睡在父親隔壁,曹禺突然大叫,“小方子!我要跳下去!我為什么要這樣活著,每天用嘴活著!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我要做一個新人,忘掉過去的荒誕和疑慮,我要沉默,我要往生活的深處鉆,用腳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寫真實的人生。托爾斯泰那么大歲數還要離家出走,我也要走!”可第二天早晨,曹禺又嘲笑自己,“就我,還想成托爾斯泰呢!”
那段時間,曹禺枕邊總放著一本《托爾斯泰評傳》。有時,他看著看著突然一撒手,大聲說:“我就是慚愧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慚愧。我要寫出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甘。我越讀托爾斯泰越難受。你知道嗎?”
1983年春天,美國劇作家阿瑟#8226;米勒應邀來華,曹禺特意請他到家里做客。吃飯時,曹禺拿出好友、畫家黃永玉寫來的信。信中這樣說:“曹公曹公!你的書法照麻衣神相看,氣勢雄強,間架縝密,且肯定是個長壽的老頭,所以你還應該工作。在紐約,我在阿瑟#8226;米勒家住過幾天,他剛寫一個新戲《美國時間》,我跟他上排練場去看他邊排邊改劇本,那種活躍,那種嚴肅,簡直像雞湯那么養人。我覺得他全身心的細胞都在活躍,因此,他的戲不管成敗,都充滿生命力。你說怪不怪,那時我想到你,掛念你,如果寫成臺詞,那就是:‘我們也有個曹禺!’但我的潛臺詞卻是:‘你多么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你是我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了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于在不情愿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繹、分析得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雋語都消失了。誰也不說不好。總是‘高!’‘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踐了你。寫到這里,不禁想起了莎翁《馬克白》中的一句話——‘醒來啊馬克白,把沉睡趕走!’你知道,我愛祖國,所以愛你。你是我那一時代現實極了的高山,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予我的友誼。”
當年,曹禺讓英若誠把這封信一句一字翻譯給了阿瑟#8226;米勒聽。萬方回憶,“他當時特別珍惜這封信,有一陣子每天都拿出來看,看了許多許多遍。”萬方記得,另外一封對父親的“批評信”來自巴金,信中寫道:“你一定要寫,你的心里是有寶貝的,一定要寫出來,不要帶走。”
可惜的是,晚年一心想要寫出“大東西”的曹禺,最終沒能再寫出一個完整的作品。
“他在情感上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可能的”
近些年,萬方一直想寫一本特殊的書——關于父親曹禺,并在書中把父母親的情書放進去。“我有一些父親上世紀40年代寫給母親的情書,其實那個時候,我母親是一個第三者,這個事情曾經讓我特別困惑。很多人讓我談父親,但是在談到婚姻這個部分的時候,我是最不配合的。我覺得情感是他們個人的事情,不愿意多說。我母親當年的身份對我可能是一種障礙,但是到了今天,我自己寫了這么多東西,應該說這一切我挺清楚了,我也一直想突破這個障礙來寫這些故事,我現在有點下決心要這樣做。我從心里是非常理解父親的,因為像他這樣一個人,如果他在情感上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可能的。”
曹禺一生中有過三任夫人,第一任夫人鄭秀,第三任夫人李玉茹,萬方的母親方瑞是第二任夫人。
最近,萬方把父母戀愛時候的情書一字一句敲到自己的電腦里。“那些40年代的鋼筆字已經快看不出來了。我爸的字真是只有我能認,小極了,寫在軟軟的長條宣紙上,豎著寫,像小螞蟻一樣,細細密密的。我打這些字的時候很感慨,我媽媽還是幸福過的。她擁有過那樣的愛情。我爸對她就是整個世界。文革的時候,很多夫妻都離婚了。我爸關在牛棚里,我們又都下鄉插隊了,我媽自己去看我爸。所以,我爸晚年常常對我說,別看你媽媽表面很柔弱,但她心里是很硬的。我最近才忽然想到,這些情書保留下來很不容易,文革的時候都沒有燒掉,可見我媽媽是多么珍惜爸爸寫給她的只言片語。”
“這之前,我爸跟他第一位夫人鄭秀的不合適是眾所周知的。但情感問題很難說清。有一次,我爸坐在茶館里看我媽給他寫的信,被第一位夫人看見了,就跟他搶,在茶館里大鬧一場。我爸跟我說過,那之后,他對鄭秀的心徹底死了。”萬方回憶道。
由于鄭秀的父親是國民黨高官,已經對鄭秀“死心”的曹禺并沒能馬上離婚。之后,在周恩來的幫助下,才成就了曹禺與方瑞的婚姻。早年的周恩來與曹禺都是南開新劇團中男扮女裝的旦角演員。
1946年曹禺赴美講學期間,鄭秀帶著兩個女兒由重慶回到南京。曹禺曾經在美國給鄭秀寫信正式提出離婚要求,鄭秀沒有同意。從美國歸來后,曹禺又一再要求離婚,還是沒有結果,他與方瑞之間就只能保持名不正言不順的同居關系。1950年初,鄭秀從福州調到北京,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曹禺又一次提出離婚。由于鄭秀要曹禺拿出500元錢的補償金才答應離婚,這在當時稱得上是一筆巨款,而曹禺又實在沒有這筆錢,離婚再一次陷入僵局。當周恩來了解到這件事后,當即表示撥款幫助曹禺解決人生難題。
有史學家認為,如果把這樁個人恩怨考慮在內,曹禺后來對于自己作品的否定與改寫,乃至此后在一連串的政治運動中的無奈表現,就顯得容易理解了。
他是天生的悲觀主義者
萬方說,曹禺是一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他十幾歲的時候,我爺爺在宣化做鎮守使。城墻上都是荒草,聽到號聲,他覺得特別凄涼,就會流眼淚。他對人生的悲哀、悲涼非常有感受。他是一個天生非常真誠、痛苦、脆弱的人。”
“我了解我爸爸,他不是一個斗士,也不是思想家,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很容易自我否定的人。但我深知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的生命是一種半感官半理智的形態,始終被美好和自由的情感所吸引,但他的情感和思想又充滿了矛盾。當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打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而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力量時,絕望和恐懼就會把他壓垮。”
晚年時痛苦的曹禺,其實也有許多歡樂的時刻。萬方回憶道:“有年夏天一個晴朗的早晨,我爸爸坐在醫院后面的‘小花園’里,戴著耳機聽肖邦的鋼琴曲,遠遠看見我走來就大聲喊:‘今天特別的好!我在院子里快活得要命,我都跳舞了。’說著他在輪椅上顛了兩顛。他拿下耳機,‘你聽聽,一定要聽聽,美妙至極的鋼琴,快活哇!’”
“曾經有那么一天,我爸爸看出我不快活,他找來弘一法師的書,翻到其中一頁,念給我聽:‘水月不真,惟有虛影,人亦如是,終莫之領。’他放下書,靜了一會兒,‘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和馬克思的世界不一樣,和資本主義世界也不一樣。你覺得如何?’他望著我,穿過我,望著他自己的內心。”
1996年,曹禺在經過近十年的住院、經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后離世。去世前,他曾寫下這樣兩句話:“靈魂的石頭就是為人摸,為時間磨而埋下去的。”
(選自《小康》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