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盛贊范文瀾
范文瀾是當代歷史學家,在他主編的《中國通史》中,曾經一度否定了一切宗教,認為佛教是“迷信”、“蠡國殃民”。因為《中國通史》影響大,特別在“文革”中,范老的思想占據了統治地位。對范文瀾強調佛教是迷信的思想,趙樸初是不同意的。譬如禪宗是最反迷信的,禪宗歷史上有許多破除迷信的故事,它表現了中國人獨特的骨氣。因為范文瀾的話,與馬克思關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的話有關聯,所以趙樸初并沒有就范文瀾的書,直接提出商榷。令趙樸初高興的是,“文革”開始后,晚年的范文瀾無事可干,讀起了佛經。他發現自己以前的觀點未必恰當,在書上對佛教的批判有不恰之處,有點后悔,想重新寫。但當時沒有條件寫書了。周建人是范文瀾的鄰居,一天范文瀾對周建人說:“我正在補課。”周建人問他:“補什么課?”“讀佛書……不懂得中國佛教就不能真正懂得中國的思想史、中國的哲學史、中國的文化史。”
周建人聽后,覺得應該把范文瀾的話告訴自己的老朋友趙樸初。周建人在雙目失明的情況下,將范老的這幾句話寫成斗大的字,交給趙樸初看,也是希望人們由此對佛教有一個正確的認識。趙樸初看了非常高興。對宗教怎么看,自己對他人說還不如范老自己說的好,因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對佛教的評價,比自己和一切廊內弟子的話更有說服力。趙樸初稱贊“范老是真正的學者”,意在真正的學者總是在追尋真理,不會停止探索的步伐。周建人還告訴趙樸初,范文瀾讀佛書,一邊讀一邊做筆記。后來令趙樸初惋惜的是,這些筆記不知道散落到哪里去了,如果整理出來,一定是很有價值的材料。
1968年7月,毛澤東曾派女兒給范文瀾傳話:“中國需要一部通史,在沒有新的寫法之前,還是按照你那種方法寫下去。”毛澤東的話使范文瀾十分興奮,不僅是因為肯定了自己的觀點,還因為自己有機會修改以前的觀點了。高興之余,他不顧身體有病,夜以繼日地工作,不幸勞累過度,加上其他原因,于1969年7月29日去世。對于范文瀾的突然去世,趙樸初感到很遺憾。在以后的工作和談話中,他經常提起范文瀾的觀點。
1985年6月,南方一家電影公司與港商合作在南華寺拍攝描寫佛教禪宗六祖慧能的電影及電視連續劇,南華寺方丈惟因看到劇本及拍攝內容,表示強烈反對,并給中國佛教協會和趙樸初寫信反映此事。對廣東省委及有關領導部門核查的要求,該公司在答復報告中辯解稱:“原劇本所描述的故事,是按照廣東曲江南華寺再版的[唐]《法海#8226;六祖法寶壇經》的記載和范文瀾同志所著《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三編第二冊的有關論述和記載作依據的”,并繼續在南華寺拍攝。趙樸初囑中國佛協同人結合該片劇本,查閱《法海#8226;六祖法寶壇經》和范文瀾同志所著《中國通史簡編》。1985年9月30日,根據查閱的結果,趙樸初親自寫信給國務院宗教事務局和中央統戰部,提出:“應立即制止這個影片的繼續拍攝,其已拍攝的鏡頭,應上繳銷毀;影片如一定要拍,改為虛構的武俠故事片拍攝,應另起爐灶,重新編寫。”
1987年夏天,趙樸初應邀在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第二期講習班作《詩歌及其佛教關系漫談》。演講結束后,一位青年人請趙樸初談談佛教和研究中國歷史的關系,趙樸初說:“有一位我國當代著名的史學家早年曾對佛教文化采取過虛無主義態度,但到了晚年卻開始系統地鉆研佛經,表示自己需要補課。這位史學家對人說,在中國歷史上,佛教和文化關系如此之深,不懂佛學就不懂中國文化。可是現在人們還是不重視研究佛教,把它看成粗俗的宗教迷信。”趙樸初這里講的,無疑就是范文瀾。1988年12月16日,剛在民進第六屆全國代表大會上續任副主席的趙樸初,出席了中國宗教學會第三次會議。他在講話中又說到了范文瀾。
與沈尹默詩詞唱和
1965年7月,沈尹默曾送給趙樸初一本他寫的《二王書法管窺》和自己的書法作品。沈尹默的書序中有這樣的話:“頃得京中友人書,說及馬路新聞,《蘭亭》自論戰起后,發生許多不正當的地域人事意見,分歧揣測,仍用前韻,賦此以辟之。”“《蘭亭》自論戰起后”,指這年沈尹默和郭沫若爭論王羲之《蘭亭》真偽問題。郭沫若等人主張王羲之《蘭亭》系“偽托”,沈尹默等主張“非偽”。因為康生插手,問題復雜了,不少人作壁上觀,所以沈尹默說:“發生許多不正當的地域人事意見”。沈尹默知道趙樸初不會趨炎附勢,所以繼續和樸老詩詞唱和。接沈尹默書后,樸老細讀,發現雖僅僅是論王羲之和王獻之的書法,卻積累了沈尹默平生關于書法的心得。沈尹默認為,運腕中有辯證法,凝神憋氣,其實也是養生之道。這個思想,與趙樸初一貫寫書法的心得正相一致。在次韻七律復寄一詩中,趙樸初吟道:
好憑一勺味汪洋,剖析精微論二王。運腕不違辯證法,凝神自是養生方。功深化境人書老,花盛東風日月長。一卷感公相授意,豈止墨海作津梁。
趙樸初知道沈尹默此時有來自康生的壓力,但他仍贊揚沈尹默的書法以及論作,還充分肯定了沈尹默的人格,給了逆境中的沈尹默極大的溫暖。
趙樸初一向尊敬長者,既寫了受書答謝詩,又寫《菩薩蠻》答謝沈尹默贈墨寶之情。沈尹默平常事多,仍然用草書寫毛詩。在其書法論作中,毫無保留地將其半個世紀的研究經驗,傳之于世。但趙樸初知道,對于一般人來說,僅掌握書法的要訣還不夠,最重要的是平常多練習,才能有悟性。其詞云:“先生事理能無礙,力扛九鼎饒姿態。章草寫毛詩,橫天筆一枝。驪珠辛苦得,不惜傾腔說。行止本同時,凡禽未許知。”“不惜傾腔說”指沈尹默不保守,“凡禽未許知”指一般不用功的人未必能解其意。
1972年春節期間,趙樸初收到上海的老朋友張重威的信,信里還附有沈尹默贈送給他的六言詩墨跡。見了遺墨,趙樸初的心情沉重起來。沈尹默在“文革”開始前,還和自己唱和詩作,可謂把自己視為知己。大約在1966年,沈尹默得了腸癌住進華東醫院。醫生只說是腸梗塞,并在春節為他做了手術。但老人終于沒有熬過這一關,遺憾地去世了。放下張重威的信件,趙樸初走進小院,在回憶和沈尹默的往來歷史之后,滿懷感情,吟了和沈尹默六言詩韻二首:
妙趣天真爛漫,筆歌墨舞當時。陳跡又成陳跡,須眉別夢依稀。
滄海三成綠圃,神州始展藍圖。拭目一新北大,尋聲無復南無。
“尋聲無復南無”,是指沈尹默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大地空闊,剩下的,只是趙樸初對老人的敬意了。
進入新時期后,趙樸初還經常談起自己與沈尹默的詩詞唱和,引為樂事。他對舊詩的看法也很新奇,1987年夏天,趙樸初在中國作協作的演講中就說:“我與郭沫若同志、沈尹默先生、俞平伯先生是相識的,他們幾位先生都比我年長,我與郭、沈老都有唱和。我有時還寫些白話詩,但是我沒有看見他們幾位先生寫白話詩。至少我認識他們以后,他們三位老人都寫的是舊體詩。這不能說他們是后退,而是他們在詩歌藝術的認識上有了進步。”
與林散之由墨結緣
1972年初冬,書畫家田原為《人民中國》雜志創作1973年插頁版畫12幅。當時正是“文革”后期,中國書法界處于蕭條狀態。日本書法界甚至認為,中國書法已無指望,振興書法之責,應落在日本人的肩上。對此,田原和編輯韓瀚等努力組織了一批當代中國書法家的作品,想展示一下中國書壇的實力,為國人爭光。
這天,韓瀚收到南京亞明寄來的林散之草書《東方欲曉》,看后大為傾倒。他想起明朝的沈周形容黃庭堅的草書有“筆力恍惚,出神入鬼”之妙,如果將此話用以形容林散之的草書,或許也很確切。韓瀚玩味了半日,喜中摻憂。他很擔心當時革委會的頭頭不識草書,而否定林散之的作品。為了讓作品順利入選,韓瀚想出了一個辦法,請當時在京的書畫界權威人士趙樸初、啟功、郭沫若等評定,倘若他們一致說好,就沒有問題了。
韓瀚小心翼翼拿了林散之的書法,先到西直門里小乘巷的啟功家。啟功見了果然大驚,他沒有說話,脫下帽子,連向書法作品鞠躬三次。啟功的態度,給了韓瀚極大鼓舞。此后韓瀚去南小栓胡同趙樸初家。趙樸初見了他十分高興,將珍藏的空海《風信帖》拿出來給他看。韓瀚這時說出來意:“我今天來,是請你看一幅字。此公林散之,是你的大同鄉,安徽和縣人。”
林散之1898年11月出生于烏江小鎮,時年74歲。他16歲學習唐碑。師從黃賓虹學山水,曾立志游歷山川,行越七省,跨涉一萬八千余里。“文革”中林散之到澡堂洗澡,不慎跌入開水鍋中,燙傷面80%以上,九死一生。此后,他作詩書畫,常署款半殘、半殘老人、聾叟。趙樸初不知道客人賣什么關子,笑著說:“我不知道他。”此時韓瀚才緩緩將林散之的作品拿出來請趙樸初看。和啟功一樣,趙樸初站了起來,站在作品前,仔細端詳。等韓瀚收好林散之作品,趙樸初微笑著說:“此老功夫至深,佩服!佩服!請代我向林老致意。倘能賜予墨寶,樸初不勝感謝!”
得到啟功、趙樸初兩大書法家認可后,韓瀚又帶了包括林散之在內的20幅作品去前海西街郭沫若寓所,請郭老審閱。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一起觀賞,不時發出“好!”“很好!”的贊嘆。根據郭沫若、趙樸初、啟功等大書法家的意見,1973年1月號《人民中國》書法專輯出版時,林散之的草書擺到了第一頁。林老草書受到了中日書法專家的贊美。從此,林散之名聲鵲起。
此后,林散之和趙樸初開始了交往,并時常吟詩唱和。1984年11月的一天,林散之到北京拜訪趙樸初,贈送了自己的書法集。林散之長趙樸初十歲,那年已85歲。林散之告辭后,趙樸初吟五絕《題散之先生書法集二首》,贊美林散之的書法,其一云:
散翁當代稱三絕,書法尤矜屋漏痕。老筆淋漓臻至善,每從實處見虛靈。
此后三年里,林散之每有詩、書、畫新作,屢屢贈給趙樸初。趙樸初得到林散之的贈詩后,曾次韻奉和林散之七律。1989年12月6日,林老去世后,趙樸初集半山句作林散之的挽詩“雄筆映千古,巨川非一源”,對林散之的博學多才作了高度的評價。趙樸初一輩子寫行楷,晚年也學寫草書。林散之曾說:“余十六歲始學唐碑;三十以后學行書,六十以后學草書。”趙樸初很贊成這種循序漸進的過程。
(選自《趙樸初因緣人生》/朱洪 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