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張畫得不對。藍貴人說。
單立有些吃驚,還有些難以置信:哪兒不對?
“肚臍,肚臍眼的位置不對。”
藍貴人翻閱單立的速寫作品,從中挑出一幅,發表高見。作品《小憩》:一個很年輕的清瘦女孩,微側著身子,半張著嘴,半躺著,在公園里的松木長椅上睡著了,一條腿屈在椅子上,一條腿耷拉著支撐在地面,右胳膊墊在頭后靠背上,左手握著手機擱在單薄的胸前。
應該說,畫得很好,既生動,又靜謐。短時間能畫出這樣的作品,單立對自己的專業水準比較滿意。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讀者既不看整體風格,也不看畫面滲透出的情感,吹毛求疵,無事生非,驗證什么肚臍眼的位置。這讓他啼笑皆非,接受不了。
藍貴人說:位置不對,偏高了,肚臍眼哪有長在這位置的?怎么看都奇怪,不止是奇怪,簡直別扭。
單立神色安詳,語氣卻很肯定:請不要懷疑,一個職業畫家的眼睛。
藍貴人說:你看看,聽不得真話,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誰都愛聽恭維話。
單立說:真的,你可以懷疑我的學養,但不要懷疑我的眼睛。
藍貴人有些生氣,咄咄逼人地說:錯了還不認賬,最討人嫌了。
單立仍是不溫不火說:問題是我沒有錯。
藍貴人的右手食指,氣惱地戳住畫面中女孩的肚臍:你見過哪個女孩的肚臍眼,是長在這個位置的?
要看實際情況,那個姿勢,就該在那個位置。
笑話!管你什么姿勢,肚臍眼會走路?
單立解釋:要看當時的動態。
我倒不信了!藍貴人惡狠狠地說。接下來她的舉動,讓單立頗為吃驚,不,簡直是匪夷所思。只見她在城墻上走出幾步,挑了個稍稍干凈的地方,一屁股在紅色條石上坐下,上半身斜躺,右臂墊在頭頸下,左腿屈起。緊接著,她的舉動更令單立吃驚——左手嘩的一下,掀起自己的藍色上衣,露出羊脂玉一般的腰腹。藍貴人的眼睛朝自己的肚臍看去,說:看看,看看,看看它的位置。
到這個地步,女士如玉的腰腹根本無法吸引單立,他只朝那里看了一眼,就擰著眉頭說:不對,你這姿勢不對。
這下,輪到藍貴人吃驚了,她坐直上身:不對?哪里不對?
靠背,沒有靠背。
靠背?這有關系嗎?
當然有。
于是,古樸衰敗、飽經滄桑的臨灃寨里,上演了這樣一幕喜劇:一個來自都市的白領麗人,和一個拖著一條殘腿的畫家,因為雙方都固執己見,不得不鄭重其事,對速寫中的畫面進行復原。
藍貴人只是個代號,她穿著一身合體的絲綢時裝,絲綢的顏色,是罕見的藍,藍得耀眼,加上她高挑白嫩,氣質高貴,因此,畫家私下里叫她藍貴人。
畫家呢,清瘦如詩,兩眼炯炯有光,左腿膝蓋以下沒了,依靠雙拐,居然來去自如,獨自一人徜徉在中原大地深處的古堡里,又涂又畫,如癡如醉。因為他慣于單腿獨立,還因為他的自強自立,白領麗人暗地里叫他單立。
兩個特立獨行的驢友,在同一天,從不同方向進入古堡臨灃寨,然后,在來熏門下相遇。
當時,畫家吊著一條腿,雙拐合并在一起,支在左邊腋下,刷刷刷畫著臨灃寨南門的速寫。藍貴人悄悄站到他身后,看對方畫畫。
不用回頭,畫家已經猜到,一個富有的女士正從背后靠近他,并且專心地看他作畫。不過,他沒有回頭,一來是他工作起來格外專心,二來是他對富貴女向來沒有饑渴感。
要發現富有的女士存在,有嗅覺就足夠了。
“畫得不錯。”
“謝謝。”
單立一邊說,一邊微笑回頭。他看到了耀眼的藍,還有耀眼的白。藍貴人,名副其實。
“熏風自南來,吹我池上林。”單立右手中的畫筆指了指來熏門,說,“這是正南門。”
很快,單立畫好,收起畫夾,背在身后,架起雙拐往里走,一邊問藍貴人:你一個人?
對呀。怎么了?
沒帶司機兼保鏢?
藍貴人跟著他走后:哦,你認為我應該有?
別看單立一條腿,走得還挺快:沒什么,隨便一說。
要不要我幫你拿包?藍貴人的行李都鎖在車上,只帶了一個輕便布包。
不用,我能行,習慣了。
好吧,隨你。
二
臨灃寨,位于河南省中部郟縣東南十幾公里處,始建于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被譽為“中原第一紅石古寨”、“古村寨博物館”,明清古建群俯拾皆是。
看完這幾行字,藍貴人心里有了決定:五一節,臨灃寨,自駕游。這之前,她偶然在電視科教片里看到過臨灃寨,雖說只是驚鴻一瞥,卻給她留下極深的印象,于是,像許多網民那樣,她忍不住上網百度一下。
薄霧中,藍貴人踏進了臨灃寨。說是寨子,卻是標準的一座小城,城門,城墻,垛口,射孔,一樣不缺。最奇特的還是寨墻,也就是藍貴人眼中的城墻,居然全部采用紅色條石砌成。
高墻彎曲,巷道迷離,很快,她就迷路了,轉來轉去,盡頭都是紅色的高墻。還好,她看見一個面善的大爺正迎面走來,于是直截了當說:大爺,我迷路了。
呵呵,迷路了?大爺笑著說,你想去哪里?
藍貴人舉了舉手中的相機:拍城門。
那行,跟我來。大爺不緊不慢在前面帶路,語速不快,聲音不大,但明顯帶著自豪感。
“外地人來我們寨子,沒有不迷路的。我們這座寨子,城墻很不一般,不是四四方方的,而且彎彎曲曲的。”
為什么呢?
這里原先有村子,有良田。挖護城河,砌石墻,會毀掉一些田畝,到底該占用誰家的田?占多占少怎么分配?最后,朱家人想出一個點子,讓一個姓朱的老人,拿黑布蒙住雙眼,手提裝滿白灰面的籃子,邊走邊撒灰放線。護城河挖誰家的田,寨墻壓誰家的地,一切摸著來,聽天由命,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老人家走路,自然是歪歪扭扭,還好,老人家搖搖晃晃兜了一圈,終于繞回來了。彎彎曲曲的寨墻,就是這么一路走出來的。
藍貴人說:簡單的法子往往最管用,大智慧。她問老人寨子有多大,老人說不是很大,大概一百多畝。藍貴人說那也不小,就一個村子,住家吃飯,夠了。
誰料想,老人居然把她帶回臨津門。而她今天一早,正是從此門而入。臨灃門位于寨子西北角,因挨著門前的灃溪,故而取名“臨灃”,這也是今天臨灃寨寨名的由來。藍貴人的相機里,早已攝下寨門上方紅石匾上的“臨灃”二字,還有兩扇包著鐵皮、銹跡斑斑榆木大門。鐵皮上,“同治元年”、“歲在壬戌”的字樣清晰可辨。
大爺,這里我來過,也拍過。
哦。滅火水槽,你拍了沒有?
滅火水槽?什么玩意?
我們臨灃寨,每座寨門上都有滅火水槽。木門再厚,再結實,也是架不住火攻的呀,沒有滅火水槽,肯定支撐不住。
藍貴人贊嘆:土方治大病,真聰明。
那是。寨子建成后,不知有多少土匪和強盜,妄想打劫臨灃寨。嘿嘿,做夢!沒有一個得手的。東洋小鬼子,進犯中原的時候,看見寨子擋道,很惱火,又聽說寨子富裕,就動了壞心思,派了一支厲害的部隊,來打我們寨子,結果呢,也是白白做夢,打不下來,只好灰溜溜繞道走了。當年的護寨河,比現在寬,也比現在深。早先的寨河,寬五丈,深一丈二;而今的寨河,寬只有三丈,深才六尺。
老人指點著介紹,寨門外,有兩道防洪閘門,還有向寨外排水的暗道。許多年前,老祖宗就能設計出這樣精巧的機關,真是讓人佩服。
藍貴人看看寨河里的水生植物,還有墻頭頑強的雜草,嘆息說:唉,歲月無敵啊。
老人沒聽清,問她說什么。藍貴人本來不想說第二遍,但又怕對熱心帶路的老人不尊重,于是說:我是說,,歲月無敵。當初,那樣的牢不可破,堅不可摧。
出乎意料,老人沒有表露一絲傷感遺憾的樣子:那是,那是。唐宋元明清,陳賬都算清,什么都會老,沒有不老的東西。
藍貴人抬眼看看老人溝壑縱橫的臉,心說,老地方有老智慧,不簡單。
老人陪藍貴人來到第二座寨門,東南角的溥濱門。拍完照,他們又向第三座寨門,也就是臨灃寨的正南門進發。待南門的影子在薄霧中隱約可見時,老人說:一共三座門,拍完這個,就齊了。我還有事,不陪你了。
藍貴人謝了對方,獨自走向南門。
然后,他就看見了單腿獨立、專心作畫的畫家單立。
三
寨內不缺少熱心的老人,很快,又有人當起義務導游。
繞寨墻一周,有二里多路,墻高兩丈多,城垛共八百,全是用紅條石砌成的。當初,光是砌這一圈高墻,就花去白銀一百萬兩,換了現在,那是多少錢?乖乖,至少上億!半老不老的老頭這樣介紹。
藍貴人像是在自語: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單立暗暗吃驚,接口說: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藍貴人微笑,接著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單立也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半老不老的老頭聽不得他們的話,也不想跑題,繼續興致勃勃地介紹:有句成語叫仗勢欺人,其實應該是“丈石”欺人,石頭的石。看看這條長石頭,在過去,房屋門廳前,都有這樣一條橫石,最長的尺寸是九尺九寸,叫做丈石。當然了,這個規格,只有達到一定級別才能使用。家有丈石,那是有權有勢、大戶人家的標志。有些大戶人家的花花公子,橫行鄉里,無惡不作,才有丈石欺人的說法。因為同音,后來才成了現在的仗勢欺人。
藍貴人在單立耳邊小聲說:先有金蛋蛋,穿鑿金鳳凰。
單立卻說:不一定,小社會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藍貴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是淡淡的,幽幽的,含蓄而又含蓄的,卻又是揮之不去的,能夠滲入旁觀者心脾肺腑之間的。
單立默嘆: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香吧。
再看這棟房子,一看就知道,這是家中長子住的地方。過去說,長兄如父,長子的房子格局,可以跟父親的一樣,其他的只能比父親的低一點、小一點。這些,在我們臨灃寨的朱鎮府,可以清清楚楚看出來。說起朱鎮府,那可是赫赫有名,號稱“汝河南岸第一府”。
看看這窗欞,數一數,多少檔?對,十三檔。在過去,這種規格,只有皇家才能使用。朱氏三兄弟是明代太原王的后代,道光年間,朱家曾經捐出八百萬兩白銀給朝廷,幫助朝廷支付賠款。道光皇帝為回報他們,特別恩準朱家宅院可以破例使用十三檔窗欞,這也是臨灃寨被稱為“山村王府”的由來。
藍貴人側過頭,對單立小聲嘀咕:八百萬哪,八百萬兩白銀,就換來十三檔窗欞?有意思嗎?窗欞多了管什么用?除了擋光,就是沾灰塵。形式大于內容,這是我們打不破、砸不爛、甩不掉的光榮傳統。
單立微笑著傾聽,不置可否,但內心再次暗暗吃驚。
老頭又說,朱鎮府是寨子里的主建筑,有三條暗道分別通向三個寨門,一旦有情況,主人可以從容逃生。
單立說:費了不少心思啊。
藍貴人問單立:像這種高墻深院的富貴人家,哪類人命運最苦?
你說呢?
照我看,并不是整日為人身安全、財富安全操心的男主人,而是被一重又一重高墻、捆住身心的女主人。
單立心里說,嗬,這藍貴人,不同凡響。誰說漂亮女人不讀書?
你想,男主人再累,總可以借著做生意的名,四處闖蕩,寂寞空虛的時候,可以你請我,我請你,逛青樓,喝花酒,捧戲子,你來我往,禮尚往來;還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納妾,或者購買年少貌美的使喚丫頭。女主人呢,只能像籠中鳥那樣,一輩子呆在該呆的地方,老老實實,低眉順眼,稍有出軌,就會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見單立沒有回應,藍貴人追問:你同意不同意?
單立笑著說:同意,同意,你說的,接近真理。
藍貴人開玩笑:什么叫接近真理?就是真理。
單立想,平心而論,藍貴人的話,尖刻之外,不乏深刻。
游遍整個寨子,藍貴人又開始發感慨:可惜了,這么好的地方,居然沒有好好開發。你想想,這么大的寨子,這么囫圇完整的地方,一旦開發出來,會產生多大的效益?
單立說:是嗎?我不這么看。
藍貴人見有人反駁自己,馬上精神倍增:怎么?我說得不對?你想想,在房地產如火如荼的今天,在全民炒房的今天,一個村寨,一個僅有一百多戶人家、六百多口人的村寨,至今保有完整的清代四合院、三合院二十多座,清代民居四百間。這是什么條件?這是什么資源?可是你再看看,那么多的老屋子,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敗,昔日王宮一樣的朱鎮府,道路坑坑洼洼,后院雜草叢生。許許多多的人,從全國各地慕名來到這里,想看看就連北京都沒有的三間明代民居,可是寨子里,居然沒有一座像樣的飯店,沒有一座標準化公廁……
單立高聳著雙肩說:問題是,如果按照你的規劃,按照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對臨灃寨進行一番脫胎換骨的改造,那么,隨后我們會看到什么?我們會看到,許許多多的旅行團,在各式各樣的導游旗引導下,走馬燈似的來繞一圈,咔嚓咔嚓胡亂拍照,然后揚長而去。那樣一來,固然能掙來門票,固然能拉動地方經濟。問題是,真要是那樣,這古老的寨子,和天下的熱門景點,還有什么兩樣?
藍貴人默然片刻: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們今天看到的,確實跟其他景點不一樣。這里的人們,守著從明代到民國六百多年的古建筑,過著平淡如水的生活。這其實是我們想看到的。
單立說:不會很久的。就這種平靜,很容易被打破。
四
固執的藍貴人,為了證明畫家的眼睛有時也會出錯,不依不饒,另尋地點,一定要驗證單立的《小憩》就是畫錯了。
“錯了可以原諒,但是,明明犯錯卻矢口否認,這絕對不可原諒。”
藍貴人坐到寨墻的垛口上,斜著身子,背倚箭垛半躺,一條腿屈在垛口上,一條腿耷拉著支撐在墻頂,右胳膊墊在頭后箭垛上,然后,沒有絲毫遲疑,刷,第二次撩起藍得晃眼的上衣,露出白得晃眼的腰腹。
她的眼光,挑剔地朝自己的肚臍眼看去。
令她吃驚的情形出現了,由于她是半躺著的,脊梁有依靠,上半身基本直立,在胸口肋骨的擠壓之下,上腹的肌肉擠在一起,于是,她的上腹明顯縮短,這樣,針對整個腹部來說,肚臍眼的位置的確是偏上了。
“事實證明,畫家的眼睛,往往是正確的。”藍貴人自嘲地笑笑,站起來。
五
“我最喜歡的畫家是達芬奇,但我最喜歡的畫作,是梵高的《星空》。”
單立暗自笑了,心說:哈,就這個說法而言,不夠聰明,太大眾化。達芬奇誰不喜歡,這還用說嗎?要知道,達芬奇被西方媒體評為千年最偉大畫家。至于梵高的《星空》,那也是最受歡迎的畫作。時至今日,梵高復制品的銷售量,早已大大超過其他藝術家的作品,《星空》更是位居新世紀十年間,最受歡迎名家畫作復制品的第一位。
藍貴人說:我喜歡《星空》,不是因為她美麗,而是因為她詭異,令我害怕。
單立心中一動,問對方:讓你害怕?
是的,讓我害怕,可越是不敢看,越是要看。看多了,又怕自己會跟梵高一樣,會瘋掉。
毫無疑問,你是一個學畫的天才。
天才?不會吧?太夸張了吧?
幸虧你沒有學畫。
怎么了?要是那樣,我也會瘋掉?
瘋掉不瘋掉,不太好說,但一定不會像現在這么滋潤。
你能看出,我很滋潤?
傻子才看不出。
如果我學畫,有前途嗎?
有是有,但不會少年得志,會長時間被困窘折磨。吳冠中說過——學美術等于殉道,將來的前途、生活都沒有保障。
你呢?得志嗎?有保障嗎?你的畫能賣掉嗎?
單立看看對方,又抬頭看遠方:不好意思,我想回避。
藍貴人看著對方的眼睛:好吧,就好比女人的年齡。我不問。
寨河邊,野餐。
單立只帶了牛奶和面包,藍貴人帶了蛋糕、干奶酪、培根和果蔬汁。
藍貴人說:我們交換著吃吧。
單立笑著問:你會不會虧了?
虧什么虧?各取所需。
單立的面包是那種粗面包,碩大,呈飽滿的半球形,色澤很是誘人。
單立說:每次我看到俄國油畫上,那種粗大飽滿、色澤紅亮的面包,就會怦然心動,心向往之。我想當然地認為,它應該表里如一,應該是干硬的,粗放的,帶著最濃郁、最自然本色小麥香的。于是,一看見面包房,我就興奮地一頭扎進去,去找外形最粗獷的、面粉顆粒最粗的,但是,即便這兩項符合,它們也不是我想要的——太軟,太黏,外表是粗大漢,骨子里仍是嬌小姐。唉,掃興。
藍貴人拿過一塊粗面包,仔細欣賞一番,小心掰下一塊,放進嘴里,慢慢咀嚼:哇!這個完全符合啊,好好吃啊。第一回,不騙你,我平生第一回吃到這么好吃的面包。
單立笑笑:這是我們自己做的。我和一個朋友,一塊動手做試驗,用的是全麥粉。他有面包機。我們故意減少水分,試驗好多次,才成功。
不錯,真不錯。我這次回去,二話不說,立馬買個面包機。
這奶酪也很好吃。不怕你笑話,第一次吃奶酪時,我差不多要吐——天哪,真難吃!這哪是人吃的?老外怎么吃這玩意?
哈,你讓老外吃臭豆腐,他們一樣會抓狂。不過,一般超市的奶酪都吃不得,進價便宜嘛,太貴的賣不掉,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這是從瑞士進口的,最好的品牌,很貴的。
太奢侈了,我這一口下去,會不會吃掉一只國產手表?
藍貴人笑了:那也不至于。吃吧,難為你了,總算為歐洲人民的臭豆腐平了反,正了名,論功行賞,該吃。
單立又掰下一小塊奶酪:我夠了,你也吃一點。
全是你的,又不多。再說,我天天吃,不稀奇。
那我全吃了?
快吃快吃,客氣什么,才那么一點。對了,怎么沒見你抽煙?冒昧問一句,你煙癮是不是很大?
單立愣了一下,有些尷尬:你怎么知道?
笨!傻瓜也知道啊,煙草味那么大。
單立更尷尬,想挪一下位置,好離對方遠點。藍貴人按住他:行了行了,沒人計較你,不要亂動了,也不方便。對了,你今天居然一根煙也沒抽,毅力非同尋常,超人,絕對是超人。
單立含糊地笑笑:當著女貴人的面,抽煙不太好。
沒事,抽吧,我也來一根。
單立掏出紙煙,是細支雪茄。
“這煙不錯,有個性。”
藍貴人接過一支,叼在嘴上,瞇起眼。單立替她點上。
單立說:這煙便宜,勁兒也大,抽慣了。
藍貴人瀟灑地吐了個煙圈:還行,我平時不大抽,就是裝個范兒。今天不一樣,你看看,這鄉野,這古堡,沒說的。放松些,隨意些,有什么大不了?就算我隨地吐痰,就算你隨地小便,那也沒什么,天塌不下來。
像是要證明什么似的,呸的一聲,藍貴人朝著寨河吐了一口痰,落點很遠。藍貴人的目光,跟著河心激起的波紋走,一直跟到岸邊,才收回來:對了,接下來你去哪里?我捎上你。
單立愣了一下:帶到公路就行,隨便找個路口把我放下,攔車很方便的。
沒事,汽車還是火車?
火車。
干脆,把你帶到平頂山,火車站,行不?不麻煩,順道。
平頂山,火車站廣場。
單立告辭下車。就在他架好雙拐,朝車內微笑點頭,準備邁步時,車內喊道:等一下。
單立面朝車子站住。藍貴人下車,走近他,伸出手,把單立裝有速寫作品的背包帶子理順了,又幫他把旅行包整了整,這才親熱地在他臉上拍了一掌:
好好干,早日成名。
六
麥琪姐,有人要見你。
誰?
他沒說,說是有東西送給你。
讓他進來。藍貴人放下電話,眼睛看著門口。她寒暑都不關門,生,怕空氣不新鮮。
篤,篤,篤,隨著一陣奇怪的腳步聲,一個架著雙拐、身材瘦高、目光炯炯的人出現在門口。然后,門口才出現導引小姐的影子。來訪者并不留心觀察主人的神情,沒有遲疑,未作停留,徑直走進來,走到藍貴人的辦公桌前。
立刻,室內被煙草味填得嚴嚴實實。導引小姐微蹙著眉頭,跟著進來,剛想說什么,藍貴人已向她點頭示意:沒事了,你出去吧。
你好。來訪者說。
你好。藍貴人點頭。她沒有起身,也沒有跟對方握手的意思,右手掌心向上,朝對面沙發伸出,說,請坐。
來訪者沒有坐下,居高臨下問:還記得嗎?
藍貴人沒有馬上回答,像是在思考。
來訪者說:中原,郟縣,臨灃寨。
哦。藍貴人點頭,若有所思。隨后,她微笑著提出疑問:怎么找到這里的?
你記得嗎?在臨灃寨,我曾經說過,不要懷疑一個職業畫家的眼睛。
藍貴人點頭,等他說下去。
根據記憶,我把你的容貌畫下來,掛到網上,請網友們提供線索。
人肉搜索?
可以這么說。
哦。藍貴人的目光飄移到墻上,心里說,可惡,居然動用人肉搜索,那么,除了我如今所處的黃金時代,從前的一切,包括我的丑小鴨時代,青蘋果時代,草根時代,還有飲淚打拼的鐵血時代,他豈不是一清二楚?
室內一片沉寂,煙草味更加濃烈。
終于,藍貴人的目光返回到來訪者臉上:請問,找我有什么事?
沒什么,有一幅畫要送給你。
什么畫?我看看。
來訪者從肩上卸下那四四方方、三邊是拉鏈的薄包,放到藍貴人辦公桌上,顯然,那是一個專門用來裝畫作的包。來訪者向兩邊拉開拉鏈,取出一幅帶有畫框的油畫。蒼茫的天底下,靜臥著一座蒼老的古堡。古堡是紅色的,古舊的紅,呈不規則圓形,宛如久不見天日的漢代漆器,老墻上的石縫,仿佛古老漆器表面的蛇腹斷紋。
油畫題名:薄霧中的臨灃寨。
落款:單立人。
單立人。這三個字在藍貴人心中掀起一陣波瀾。不過,她的目光,僅僅在油畫上停留片刻:謝謝你,畫得很好,我收下了。很遺憾,我有個重要會議,不留你了,不好意思。
單立說:沒關系,我心愿已了,告辭。
篤,篤,篤,單立架著雙拐,獨自離去。
估摸來訪者已經離開大樓,走出公司大門后,藍貴人來到窗前,霍的一聲拉開紗窗,哧的一聲推開塑鋼窗扇。窗下不遠處,一個綠色的垃圾桶靜靜地矗立著。藍貴人操起桌上那幅油畫,伸出窗外,遠遠甩向垃圾箱。外面風不小,加上油畫并不沉重,眼見那幅畫被風裹著,在空中打滾,就像一名體操運動員,迅速翻騰三周半,啪的一下,正正落在綠色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