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聲的確遙遠了。唱歌的人,上天堂已六年了。六年前的一個中午,無疾而終。去時坐在炕桌邊,嘴里含著毛豆角的一角,拇指和食指捏著另一角,似乎聽到了遙遠的歌聲,在召喚她,匆匆地追著歌聲遠去了。幫著入殮的人都那樣說。
追著歌聲遠去的人,我叫她三奶奶。記憶里一直梳著個朵頭,抹的油亮油亮,用黑線網罩在腦后,像只老燒油的黑鐵勺頭,半大小腳、愛笑寡言的老太太。她似乎沒有年輕過,可也一直未見老。四十多年里,我只聽她唱過一回歌,之前,之后,再也沒有聽到過。
那時我還小,剛剛會到村外的野地里拔兔草,小小的柳條籃子,拔多拔少家里并不苛求。記得那是一個下午,天下著連陰雨,地上水汪汪的,冒著連陰泡。沒法下地的女人們,坐在我家炕上,算是歇雨工。六七個女人,說說笑笑,天上地下,比一臺戲還熱鬧。不知說起了什么,有人提議讓我三奶奶唱一段。三奶奶羞澀地笑著,不停地用手抹光著不能再光的頭發,欲唱未唱,嘴半張著,像只呼哨。我悄悄地問媽媽,三奶奶真會唱嗎?媽媽努努嘴笑了,那可會唱著呢,正經經了師的。
三奶奶清了清嗓子,終于唱開了。是難得一聽的《五哥放羊》。屋里半明半暗,玻璃將雨簾隔到窗外,似乎將歌聲也隔斷了。靜悄悄的,像靜夜里靜待花開,那歌聲就像花開的聲音,柔婉而深情。三奶奶的眼閃著淚光,慢慢地結成了淚花,凝成了淚珠,滾到紅了的頰前。她沒有擦,還唱著。歌,彌漫了整個屋子。
我似乎聽懂了,似乎不懂,想著,誰是那個讓三奶奶牽掛的五哥呢?這是我第一回聽如此回腸蕩氣的《五哥放羊》。那時,除了秋后看三天大戲,豪情萬丈的革命樣板戲,哪里去聽這些禁唱的民間“黃色”小調呢。只是偶爾在深夜里,村子里老光棍二長栓吼幾句《光棍哭妻》,狼嚎似地,帶著哭腔,揪心裂肺。媽媽又不讓我聽,只是嘆息,這灰鬼,還在叫魂呢。叫誰的魂,媽媽又不說。只是撩起窗單一角,似乎在看下房三奶奶屋子,昏黃的燈還亮著。三爺爺罵罵咧咧,摔摔打打,三奶奶一聲不吭,只是幽幽地哭。我悄悄地裝睡,怕發酒瘋的三爺爺。三爺爺喝多了酒,盛酒的白瓷水缸舉得老高,擊著炕沿,天響,怪嚇人的。破鑼嗓子二長栓的歌聲愈來愈遠,我睡著了。
三奶奶笑了,抹去了頰上的淚珠,說,反正閑著沒事,再唱一個吧。沒等人經由,邊衲鞋幫,邊唱起來。還是《走西口》呢,幾百年的老歌了。“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淚蛋蛋流……”三奶奶望著雨濛濛的窗外,似乎陷入了悠遠的沉思之中,不像在唱,倒像敘說自己的故事。這時候的三奶奶仿佛年輕了許多,個朵頭梳得油亮,杏核油香飄散著,好像站在杏花飄飄的杏樹下,目送著西羊道上遠去的五哥,淚眼盈盈,依依不舍,又充滿期待。剛藍對門布衫上落滿粉白的杏花瓣,隨花飄花落,漫飛如蝶,“走路要走大路,大路上人兒多,好教哥哥不寂寞……”
多少年后,我問過媽媽,那個下午,下著雨的下午,三奶奶為啥唱得那么深情動人,沒完沒了呢,歇雨工的三爺爺那會兒哪里去了。媽媽說,你三爺爺就在不遠處聽著,還有一個人也在不遠處聽著。說著,媽媽嘆了口氣,這是命。你三奶奶做姑娘時喜歡上一個人,被他的歌聲迷住了。后來,家里反對她嫁給那個爬場猴,她也沒法子,哭了一天一夜,唱了一天一夜,就嫁給了你三爺爺,成了你三奶奶。后來,又遇到了那個人,命啊。
我只記得,那天傍晚,雨停了。天黑漆漆的,地濕漉漉的,散發著泥土和禾苗的馨香,三奶奶下房的油燈亮著。但沒聽到三爺爺摔瓷缸的聲音和叫罵,也沒聽見村口西羊道上二長栓破鑼嗓子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