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昆侖

玉珠峰，是昆侖山峰中站得最高的老大哥，雄踞之上，可謂鶴立雞群，可是來到山腳下仰望時，突然覺得它并不很高，因為腳下的土地已經是海拔4700米，是踩在地球的頂端了。仰望它，底端山體峰棱尖利，溝壑很深，層層上推，簇擁出的高高山頂呈渾圓狀，蒙著層晶瑩、鋼藍色終年不化的冰盔甲，冷霧繚繞、雪晶閃爍、大氣磅礴，有一種威嚴、神秘的震懾感。山體向兩側綿延，如萬馬奔騰，直到目光的盡頭……冰雪幾乎是這里一年四季的統治者，它填平了山的凹處，而高高鼓起的溝棱，是黑色的，這樣就有了一道道黑白顏色的斑紋，遠望去，這山脈又極像一條長長俯臥的雪豹在仰天長嘯……哦，好個氣勢!難怪古文獻《河圖》曾這樣記載：昆侖，中天柱，氣上通天……《山海經》里也說昆侖：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圍如削。……哦，橫空出世、萬山仰止的昆侖啊!是中華民族的象征，望著你，就像望著偉大的母親。女媧造人神話、補天神話、共工怒撞不周山、西王母傳說，這些神話如瑰麗的寶石，給你組成了昆侖魂、民族魂!

山腳下，就是黑色巨龍般的長長的青藏鐵路的路基，這個地方叫望昆，是很恰當的。

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長

通往天堂的路太難

終于盼來了這條天路

像巨龍飛在高原上

每天守著這昆侖大丘，望昆鐵路線路工區的工人們每天扛著鐵锨和電動搗固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心境該是怎樣呢?

剛來時，出于新奇，大家對昆侖主峰雄姿仰止贊嘆，紛紛用手機拍照，發給遠方的親朋。慢慢地，神秘感消失了，代之是嚴酷的生活考驗。有些人受不了這苦，卷起行李下山了。

高寒缺氧，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代價。攀爬上高高的路基，喘得心臟要蹦出來了!可是工人們穩穩地一步步蹬上去了。那寒冷、強勁的山風像蒼鷹的翅膀，那個剛勁，掮得你要摔下去，可工人們是練出來了，像焊在路基一樣站得穩穩的。明明是暮春時節，可眼看著從昆侖山頂飄下雪花了，呼呼拉拉，轉眼就是一片縞素銀妝，叫你目瞪口呆。這時節內地可是桃紅柳綠，鴨戲暖水的絕美的人間四月天啊!可在這里我分明親眼見到了昆侖神話!

你不知道昆侖的脾氣，它一年只有幾個月心平氣和。其余全是肆虐的大風雪和寒潮。它下雨，決不滴滴淅瀝、纏纏綿綿的，是黑云翻墨、白雨跳珠，是驚天動地，轟隆隆如山洪爆發、水庫決堤，天河泄漏，干脆利落地十幾分鐘就解決問題，但地下已是汪洋澤國。排下的水，順著涵洞，滾滾滔滔的大浪，直撲昆侖河。排不及的，就沖到鐵路路基邊……這時，大家就要緊急搶險抗洪，穿著雨衣爬上路基……

如果是下雪，那雪也絕不是悠然飄灑，那樣充滿詩意，而是很大的雪片。再大時，鋪天蓋地，簡直是面口袋里倒出來一樣傾瀉，許多閃爍的名詩句在這里派上了用場：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張，說昆侖雪花大如席，一點都不夸張；是大雪滿弓刀，寒冷帶著死神逼近你。最可怕的是雪攪著風，大風起兮是“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雪后是“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在線路工眼里，大風倒不可怕，因為風大倒把雪四面揚開了。最怕的是下雪時是中級風，眼看著平川上一股股雪借著風勁，如千萬條白蛇嘶嘶叫著瘋了一樣地向路基上爬，眼看著把路基埋了，這時大家要趕緊上道，用鐵锨甚至是手，把那寶貝一樣黑亮亮的鋼軌扒出來。

在這生命禁區生存，生命要超常透支。得高原病的人不少。工長笑著問我，你知道“換臉”是咋回事嗎?這可不是川劇中的那個絕活，一會紅臉，一會綠臉，那是玩藝術，連外國人都贊嘆翹大拇指，要拜師學藝。我們這個換臉是真的——常叫雪光映照，再由昆侖的太陽——紫外光極強的日光曝曬，臉上蛻皮，一揭就是一大塊下來，這不是摘假面具那樣瀟灑，這是真的，一扯下來，都有想哭的感覺，覺得臉皮這么容易就扯下來，哈哈，而后自然是鉆心的疼……工區的人幾乎都有過換過“臉”的經歷。在這里，肢體是“超常”發揮的。一次，雪后整治線路時，電動螺絲機擰不動凍住的螺絲。工長拿起套筒，用線路工的原始工具，和昆侖進行較量。每擰一下，喘一次，再擰一下，臉色變得鐵青，螺絲凍得超緊，像昆侖的巖石，鋼做的套筒都被擰彎了……線路工們一個接一個上，擰!螺絲松動了，是昆侖松動了……列車一列列平穩地開過去了，是線路工的肩膀扛過去的……

后來，線路工們接到一位女大學生寫來的信，她是去拉薩旅游的，經過這里，她頭暈、嘔吐，趕緊吃藥、吸氧。當她從車窗里望見我們時，她當時被深深地震撼了，寒冷中，在朦朧的大山的背景下——那是一群雪人，拿著養路工具——身上結滿閃光的冰甲，屹立在那里，雪花飄飛著，此時時間都像凝固了，定格了……她說，我羞愧了，在舒適暖和的車廂里躺著，我還憐惜自己，可是你們……她說，所謂英雄，就是為別人付出的人，就是你們，我明白了挑戰極限這句話。這一次天路之行，很給力，我來對了，它會為我生命中補鈣。

信紙下角她還用彩筆繪了平安結，寫上了：好人一生平安。

那封信像雪白的鴿子在他們手中心中來回飛落著……

我問工長，這樣苦怎么不下山呢?

他講：這里需要業務骨干。再說工資也高一些。我買房還欠著錢呢。多掙點吧，將來孩子還要上大學。講到十幾歲的女兒。這個高原漢子滿臉甜蜜。女兒曾對他說高中畢業后要去打工掙錢，因為看他太苦了。他卻變了臉對她吼，不好好上學我打斷你的腿。我能供你上大學。

我心里泛起熱潮，他講的是工薪階層的真心話。我想起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小說《高山下的花環》，連長梁三喜在對越自衛還擊戰斗中犧牲后，從他的口袋里發現的竟是一張借債單。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深明大義、忍辱負重的民族精神，又一次閃現了。

昆侖是一把量人的尺

昆侖是一道擋入的坎

沒有那男人的膽

你莫靠那山邊邊

昆侖是走不完的路

昆侖是翻不完的山

我又想起上世紀五十年代有部印象很深的電影故事片《昆侖山上一棵草》，(它的實際發生地應該是離這里不遠的不凍泉兵站)里邊對怕苦想離開昆侖的人有這樣一句印象頗深的質問：你還不如昆侖山上一棵草呢!關于那棵草，是這樣描述的：

這叫什么草?他不知道。說草不是草，說花不是花，他記得，他們剛來的時候，它才發芽，不過一個多月吧，它倒開花結籽了。昆侖山暖和的日子有數幾天，你看這草，它倒有辦法，地面剛一解凍，它就急急忙忙鉆出來，連葉子也顧不得長，就抽苔，竄個三寸五寸，趕快開花、結籽，等到下第一次霜，它倒勝利完成任務了。

適應自我，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我看到這里的鐵路工人就是昆侖山上的草，散發著濃濃的綠意，他們給昆侖神話注入了新鮮血液……

工人們告訴我，昆侖是雄性的、粗獷的，但也有溫柔細膩的時候。七、八月時，它收起男兒的暴烈，變成了含情脈脈的雪山女兒……那融化流淌下來的雪水，比礦泉水還清洌……草灘上一朵朵紫色的石蓮，據說能和藏雪蓮一樣當藥材，而蒲公英一樣的小花，花朵像黃色相思鳥，飄飄欲飛……還有好多不知名的花草……而野生動物一群一群就更多了……雪裹銀妝的玉珠峰還是國際登山基地，有很多外國人都來一試“無限風光在險峰”。工人們說，歡迎朋友們來昆侖看看，這里會讓你有收獲，能體悟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