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祥云縣的云南驛景區,比起那青石鋪就的印刻了深深馬蹄跡的古驛道在如血殘陽里透出的壯麗悠遠,比起簇擁驛道那一幢幢既磅礴大氣又精致玲瓏的古色古香的歷史建筑,比起有六百多年建寺歷史一直是祥云著名宗教活動場所的白馬寺,還有在上個世紀全民族抗戰中作為聞名中外的“駝峰航線”重要一環、為抗戰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的云南驛機場的遺跡所呈現出來的滄桑、壯麗、浩氣云天等等大手筆文物,原野間生長著的各種野草,似乎是根本不值得一賞的。直到近年某個春天的某一個日子,再一次來到云南驛,流連在由曾經的云南驛機場復墾來的田地間和周圍的田野里,田埂上溝渠邊道路畔一簇簇正在鬧嚷嚷開花的野草,以無以數計的血色花蕾,熱烈地撞入我的眼簾,然后是猛烈地撞擊我的心臟,瞬間讓我一顆心怦然而動。我忽然發覺,這個歷史文化名村田野里山坡上萬萬千千有名無名的野草,其實也在有聲無聲地向每一個慕名而來的旅者學人,傳達著云南驛豐富厚重的歷史文化信息。
那一刻,因為這突然發現而激動不已的我,情不自禁就地蹲下,伸出雙手,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這些野草殷殷滴血的花蕾,以至于雙手強烈顫抖起來,感情呢,更是變得無比的虔誠,心腔里一時間充滿了崇高的敬意。在我此刻的感覺中,這不是草蕾,而是我先輩同胞的一顆顆燙乎乎的血珠子;借助于田埂子和田間道路,還有偶爾荒蕪的一塊兩塊田地,東一壟西一片紅艷艷開放著的,不是草花,是我先輩同胞的一灘灘依然騰著熱氣的鮮血。我的思緒像生了翅膀,一下子穿越漫漫六十個春秋的時間距離,回到了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那個烽火歲月,回到了波瀾壯闊艱苦卓絕的全民抗戰時期。我的眼前,是用碎石和沙子鋪展方圓十里的云南驛機場。偌大個機場上和機場周圍,一副熱氣騰騰的景象。從祥云本土和祥云周圍彌渡、南華、姚安、大姚、賓川幾縣應征前來的數以萬計的各族民工,挖泄洪溝基的,鋤鎬飛舞;拉土運石的,車輪滾滾;敲制碎石的,錘響叮當……最壯觀的,毫無疑問就是拉大石碾子負責壓實飛機跑道和停機坪的了。幾十個民工拉一個大石碾子,上百個民工拉一個超大石碾子,男男女女,腰身似弓,青筋突暴,揮汗如雨,“嗬喲!嗬喲!嗬喲!”的號子聲,響徹云霄撼山震嶺。點綴這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的,是一個個用來做飛機掩體的呈“∏”形的“機窩”和美援華空軍飛虎隊停在已建成的停機坪上的一架架戰機。忽然,自南方悄然逼來的日寇轟炸機群,越過滇南地帶,越過彌渡壩子,從水目山和大海梁子之間的石婆婆丫口,怪叫著氣勢洶洶鉆出來,兇惡地撲向停在云南驛機場上的盟軍飛機,撲向正在埋頭勞作的萬千民工。下川壩上半部一時間遮天蔽日,群魔亂舞。隨著敵機瘋狂地俯沖和盤旋,一串串火舌射向猝不及防的民工,一顆顆炸彈在密密麻麻的民工中間爆炸,云南驛機場頓時成了血腥屠場,方圓十里的機場上和機場附近,血肉橫飛,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慘叫聲哀哭聲不絕于耳……僅僅1943年農歷三月二十四日的那次滅絕人性的大轟炸大掃射,就讓2400多名無辜的中國人失去了寶貴的生命,1580多人受傷。同胞們的鮮血,在炮火硝煙中紅閃閃地漫過跑道和停機坪,漫到周圍的草地上,把一片片正在吐翠的野草染得殷紅殷紅……
今天祥云民間有一種說法:云南驛地界上的很多野草,莖稈葉脈比其他地方的要紅,開出的草花,也比其他地方的要紅。對此,即便事實不是真的如此,我也不認為這種說法是無稽之談。誰都知道,這本身就是一塊血染的土地!在那國難深重的時期,成千上萬的中國軍民,壯烈地犧牲在這片英雄的土地上,他們熾熱的鮮血,浸透了這片土地,也融進了這片土地上歲歲枯榮的每一株野草的根須莖稈葉脈花朵。成千上萬中國人被炸碎了的肉身,就橫飛而落在這些野草上。中國人的血肉與自己這片土地上生長的野草,融成了血肉一體。這一片片血紅的草葉和草花,既是中國人民命運悲難的生動見證,也是中華民族同仇敵愾奮起還擊共擔國難的偉大民族精神的最形象彰顯!
在云南驛,一株野草,聳起一座民族精神的高峰,無以數計的野草,就點染出云南驛山河大地的無際崢嶸。
于是,從綻放血色草花的云南驛機場舊址上,我向西六、七里地,到了云南驛村西飛鳳山東南麓的一條荒箐——螞蝗箐。這里有一個著名的文物景點,就是祥云人所說的“萬人坑”。日本侵略者結束了1943年農歷三月二十四日那次慘絕人寰的大掃射大轟炸溜走后,2400多名死難同胞,絕大多數無法辨認的尸首和家在外鄉外縣無人認領的尸首,就由軍方使用軍卡車,耗費了兩三天時間,一車車拉到螞蝗箐,借用一個山洪沖出的箐谷,進行集體性掩埋。千尸葬一墓的“萬人坑”,從此出現在云南祥云大地的青山綠水中,成了一個讓一代代國人隨時會撕裂傷口的“文物景點”。不過,由于缺乏應有的保護措施,將近六十年過去,年復一年的泥沙淤蓋,如果不是有當地上了年歲的老人引領指點,是很難找到這個“萬人坑”的確切位置的。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山坡下縱橫交錯破碎不堪的溝壑淺梁,以及蓋住了這些溝壑淺梁的萋萋芳草。有鐵練草、馬耳草、貓尾草、熟地草、馬鞭草、金茅、白茅、尖刀草、奶漿草、雞腳草、牛毛草、酸漿草、地瓜草、鎖眼節節草,等等。風吹過,卷開一道道碧綠的草浪。正是云南驛大地原野上的這些野草,在我們的先輩同胞入土安葬后,憤怒地生長,然后織為厚毯,蓋在死難者的身上,夏秋為他們抵擋風雨洪水,寒冬為他們抵擋凜冽霜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個夜晚,以掛在葉尖上的千顆萬顆晶瑩露珠,為長眠在深深泥石下的他們點起了燈,年年復年年,使他們獲得了一些些安寧、平靜、溫暖和明亮。
爬上一個山坡,東西穿云南驛古城過的青石驛道進入我的眼簾時,風吹過,我身圍坡上一片片野草,在風中婆娑,仿佛在向我掀開一頁頁史書。伴著草浪翻卷,我的思緒飛得更遠,飛到了上百年前的云南驛,飛到了幾百年前的云南驛,飛到了上千年前的云南驛,飛到公元前109年的云南驛。祥云以“云南”之詩意名字,于公元前109年在今云南驛村建縣,從那時起,云南驛就成了滇西乃至整個云南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中心,沿襲數個世紀,直到新的中心在大理和昆明相繼形成,也以其咽喉性地理位置,成為滇西廣袤的邊疆地區與內地聯系的一個重要驛站。也是歷朝歷代中央政府在滇西邊疆地區的一個關隘性軍事要塞。云南驛毫無疑問是“云南之源”。兩千多年的時間里,曾經到達和經過云南驛的騾馬到底有多少匹,我想,這是今天是誰也無法確定的數字,但這個數字的巨大,恐怕只能用“無以數計”這個詞語來形容了。然而,但凡到達和經過云南驛的,無論是達官貴人巨商大賈作為坐騎的騾馬,還是征戰將軍士兵作為坐騎或者運馱錙重的騾馬,抑或來來往往無以數計的商幫的馬,除了吃水吃料,還要吃草,吃云南驛大地原野上一茬茬茁壯生長的野草。這天,當我走進云南驛的“馬幫文化博物館”,面對樓廊、客房、大鋪、火塘、灶房、炊具、馬廄、馬槽、水缸、飲馬桶、料籮、口網、皮條、帥馬花、鞍架、馱子、大鈴、串鈴、馬鞭、馬掌、氈毯、草鞋、開州帽、蓑衣、油布、三迤各色貨物等一應展品,撲鼻而來的,就是原野青草的甜潤清香。這原野青草的甜潤清香,讓我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一幅詩意盎然的圖景:云南驛村還有附近村莊的青壯男女老少,一陣飛刀走鐮,一筐筐一簍簍的青嫩野草,讓這些腳手衣服沾滿了泥跡的人挑著背著,從田野山坡上四面八方匯集到青石板鋪就的云南驛城內,一溜兒地,擺成草市場。馬鍋頭來了,趕馬人來了,馬店的小伙計來了,達官貴人的隨身侍從來了,軍隊糧倉官來了,他們站在一筐筐一簍簍野草前,論質給價,論量給價,然后,一筐筐一簍簍的野草,被運到馬店、客棧、軍營或者隨意拴馬的路邊樹下。經過長途跋涉的騾馬,一見青嫩的野草,就歡喜得擺尾起踢“咴咴”而歡唱。騾馬“咴咴”歡唱中,綻開的,是賣草人的笑臉,是東來西去南來北往的人的笑臉……
饒有意趣的是,就連云南驛境內的宗教文化,也似乎與這里的原野野草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建筑在云南驛古城后面小白坡上的白馬寺,是云南驛景區內建筑規模最大的寺廟,也是祥云著名的寺廟之一,古今祥云屈指可數的宗教勝地。五、六百年來香客紛至沓來,香火旺盛,游人如潮。這座始建于明朝初年間迄今已有600多年建寺歷史的廟宇,與一匹神話了的白馬有直接或間接的關聯。我想,歷朝歷代供奉在這座寺廟殿堂里的白馬,成為神靈之物后,如果尚食人間煙火的話,那除了豆料谷物,云南驛原野上黃綠老嫩的野草,那應該是它每日不可少的美食了。我們甚至可以想象,每每夜深人靜時,這匹白馬就會離開殿堂,走出寺院,滿山坡滿壩野啃食月光下星光里帶露的春草,掛著金黃籽的秋草,吃得肚子滾圓體肥膘滿。
夕陽如血時,我沿著野草簇擁的田間小徑,踏上了歸途。說是歸途,其實走的是一條讓這些萋萋芳草用它們清新的色澤和厚重歷史文化內蘊點畫出的精神靈魂不歸路。走出一、二里,來到一方綠樹簇擁的小湖邊,立在湖岸,回頭,依依不舍回望云南驛,將目光緩緩移過田野和道路,落在夕陽下大片的古城建筑上。即便是這種視角,此時進入我眼簾的,依然是草,是也可以叫做“野草”的點畫的景物:一座座風吹雨打的門楣上,一面面青瓦如鱗的房脊上,一方方青磚紅土的老墻上,晚風中生機勃勃的,是指甲草、牛毛草、墻蕨、瓦芹,以及其他有名無名的野草。它們的存在,使云南驛呈現出應有的樸素厚重古老悠遠。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