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小時候能記事起,那把竹椅就在灶臺那里了。寂靜、內斂,沒人觸碰時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在灶臺鮮艷的火焰映照下,坐在竹椅上不停地往火塘里添柴的老祖母,這是在我家老宅廚房里最常見到的一個畫面。安靜、平和卻又溫暖異常。
記得祖母曾說過,那把竹椅買來之初和所有的竹椅一樣:濕重,還有許多毛刺,坐在上面也沒有嘎吱的聲響,很普通,也很平凡。后來是火塘的熱量把它烤得暗紅,加之坐得太多,便磨得很光滑。再后來,它的身上被拴著許多鐵絲,釘著許多的釘子,一坐上去就嘎吱嘎吱作響,即使是這樣,祖母依然穩穩當當地坐在上面許多年了。
小時候放學走進廚房,每每會看見祖母圍著灶臺做飯,一會兒坐在竹椅上給灶臺加柴火,一會兒又站起來,掀起鍋蓋,端出熱氣騰騰的飯菜。祖母的世界很小,除了窄窄的一方灶臺,還有種著很大的一架葡萄以及有著許多花花草草的小院子之外,就是她不時會徒步遠行去的那座寺廟。祖母安靜的生命中,鮮有人理解她此前以及往后,那些關乎她一生的信仰和堅守,還有那把竹椅和祖母所有的故事。
祖母不允許任何人隨便更換那把竹椅,說是祖父以前坐過,上面有他的痕跡。祖父以前總是安靜地坐在竹椅上給火塘加柴,祖母就在灶臺前一邊做飯,一邊嘮叨。那把竹椅曾經坐過與祖母走過大半生的人,聽過她大半生對那人的嘮叨,也看見過她與那人最后的生離死別。祖母坐在它上面哭過很多次,而竹椅也不止一次聽見過祖母一邊添柴,一邊對著火塘自語:“死老頭子,不等我就走了”。
有的陪伴,一生也顯得短暫,就像祖父。
有的陪伴,一刻或許就有一生的長度,就像那把竹椅。
祖母常常會在閑暇之余把竹椅搬到院子外面,靜靜地坐在院子門口縫縫補補,一言不發地看院子外的人來人往。記得有一次,一位流浪漢突然睡在我們院子外面就不走了。年少的我們出于對陌生人的害怕和恐懼,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睡在院子外面都害怕得嚎啕大哭起來。我們的哭泣,引起了祖母的關注和心疼。祖母開始用一些簡單的動作和幾句簡單的話跟那個流浪漢進行交流。她給了那流浪漢一些舊衣服,還為他做了一些吃的,搬出竹椅讓那流浪漢坐在上面安安心心地吃了一頓飽飯。流浪漢一邊吃,祖母就一邊對他說:“多吃一點,吃完就走吧,別再嚇到我的孫兒們了。”這之后的第二天,我們幾個小孩就再沒有見那流浪漢睡在院子外面了。院子里又恢復了如常的狀況:老祖母安靜地坐在那把竹椅上,頭頂上是一片綠油油的葡萄架,不遠的天際還有一抹紅艷艷的晚霞,夕陽把祖母和竹椅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祖母很像她的那把竹椅一般,寬厚和仁慈,任人來人往于她的生命之中,無論貧賤富貴,落地生根亦或是居無定所之人,依舊聲色不改,一如平常,安然待之。
十年前,一輛非法載客的三輪車翻倒在了我家老宅廚房的外墻腳,受到沖擊的土夯泥墻瞬間就倒塌了。也就在那面墻倒塌的前幾分鐘,祖母剛離開灶臺。倒塌的外墻恰好把灶臺和竹椅壓在了下面,聲響巨大。據祖母說,比她小時候聽到的鬼子扔的炸彈爆炸聲還大。驚魂未定的祖母打算出門找那個肇事司機算賬,但是一出門就看見一車受傷的乘客。慈悲、善良的祖母用悲憫之心替換了不滿和氣憤。她喊回了父親,讓父親和那個肇事司機安置好所有的乘客,處理好該處理的事情。祖母不讓父親罵那個司機,還勸解父親說:“都是開車的,就不要為難人家了!”
事過幾天后,廚房的外墻修好了,但是灶臺前的竹椅卻斷了兩條腿,祖母心疼不已。祖母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把竹椅丟了,反而是叮囑父親一定要修好那把竹椅。后來,那把竹椅上又多了許多的鐵釘與鐵絲,嘎吱嘎吱的聲響越發大了起來。竹椅修好之后,祖母則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做飯、添柴,安靜無聲,唯有竹椅嘎吱嘎吱的聲響讓人知道祖母的忙碌與辛勞。
家鄉有一個習俗,新宅落成,或者新修房屋和院墻,都要蒸年糕,意寓居住者步步高升、平安健康。記得外墻修好的那個午夜,祖母就開始蒸年糕,坐在那把竹椅上,不停地往火塘里添柴,忙碌了整整一夜,徹夜未眠。按風俗,年糕應是那肇事司機蒸好送到我們家來的。祖母了解到那司機自己也是負傷在身,行動也不太利索,更別說蒸年糕了。祖母便動了一絲惻隱之心,自己蒸好了年糕,四處打聽那司機的住所,然后親自送了過去,再囑咐他選擇良時送到我們家里。祖母的行為讓她的八個兒女們費解不已。只有我知道,在篤信佛教的祖母心里是沒有仇恨和罪惡的,她的悲憫是關照著所有曾和她生命有過交集的任何人。而每一個人在祖母的身上都可以尋找到安穩和平順,以及沒有波瀾與危機,一如往常我們坐在那把結實的竹椅上一般,能給予所有疲憊的人以休憩。
事后,那位肇事司機特意到家拜訪了祖母,買了許多水果和禮品來向祖母道謝,祖母沒有對那位司機有過多的責備,倒是打趣地說:“以后開車再別撞我家房子了,我這身子骨已經經不起你再來撞一下了!”
半年后,祖母病重,很多家務活已經沒有辦法做了,她常常會對著我念叨:“是那竹椅換了我半條老命,現在是時候了!”或許祖母不太明白,她的病是因了她這一生的操勞,不是突然而來,而是積勞成疾!她毫無怨言地為自己的滿堂子孫奉獻了一生的精神和氣力,卻從來沒有想到過索取與回報,卻信了那冥冥中的定數。
祖母病重的那兩年,偶爾會自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灶臺前的那把竹椅上,連吃飯也沒有離開竹椅。我問她為什么喜歡坐在那把竹椅上,她只是淡淡地說:“這灶臺熱乎乎的,很舒服。”然后便是喃喃自語而至悄無聲息地默默離開。肺癌的病痛折磨了祖母很久很久,她的脾氣也遠不如從前那樣平順,遇事不順就常會憤憤怒罵,而我們挨罵之后也覺得奇怪,以往安靜、平和的祖母怎么就突然變了性情,但是想到或許是病痛折磨所致,我們便不敢回應。后來據父親說,那時祖母是不懂自己病情,她擔心自己得的是肺癆,害怕自己的病會傳染給子孫,就用罵聲讓她愛的子孫們遠離她,畢竟子孫們的幸福成長一直都是她的愿望和夢想。為了這一切,她甘心自己一個人忍受著病痛的煎熬與孤獨。如今想想,那時卻也真的難為了祖母,她常常要抑制住真實的情感,然后要假裝生氣,有著無人理解的隱忍與艱難。
記得有一天,祖母坐在竹椅上癡癡地望著火塘發愣,然后突然回頭問了父親一句話:“我死了,火化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燒著,然后從下面接骨灰?”我看見祖母說這句的時候那眼神中掠過對生命的無奈與悲傷,冷冷的,映著灶臺跳躍的熱焰……祖母的遺憾或許就是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陪伴著我們這群兒孫走下去了,無法再數年如一日地照顧著我們的飲食起居,這份遺憾將一直持續到她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每一把竹椅都會老去,從嘎吱嘎吱作響直至被磨損到崩塌,再無力承擔起負擔,就像祖母的竹椅……
多年之后,老宅被翻修了一遍,那個廚房的灶臺基本廢棄不用了,院子的花草也枯敗殆盡了。我悄悄藏起了那把竹椅,很久都沒有人再在上面坐過。而今那把竹椅已經塵跡斑斑,椅面也沒了一絲光澤,只有那暗紅的色彩,還有嘎吱嘎吱的聲響不變,這一切也讓人憶起曾經在其上發生的一幕幕往事。而我的眼前,再也沒有了綠油油的葡萄架,再也沒有了被夕陽靜靜拉長的竹椅的影子,我開始明白物是人非的蒼涼與無奈……
祖母的竹椅,仿佛記錄了關于祖母的一切……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