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畫家的作品,大體可以看出他是從心所欲還是胡來,也可以看出他創作時是心如秋月還是躁動不安。
從心所欲不逾矩。
八大山人的用筆其實是并不狂肆的,他運用中鋒,沉穩而準確地推移毫穎,畫面每一筆都沒有逃出他理智所控制的范圍。那是一種至極的理性與至極的感悟的高度統一,在佛家稱“無緣大悲”,這時,八大山人是“從心所欲”的,同時也是“不逾矩”的。在“從心所欲”的狀態下所恪守的法度,那必然是遵循著自然規律的,因此他的畫明凈端莊、了無渣滓,絕不是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軒堂遺矢、醉酒作畫,那是不會“與天地精神相往還”(莊子語)的。與天地精神相往還的人,在《莊子》書中稱為至人,儒家稱為圣人,佛家稱為尊者,那都是有著極高修養的人,非一般凡夫俗子所可夢見者。
徐渭固為不世之天才,然則其作畫、寫字恐怕心境不似八大山人寧靜空寂,所以偶爾來一兩下敗筆,這在八大山人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所賴徐渭才氣干霄,瑕不掩瑜倒成了徐渭蓬頭垢面不掩國色的特征。
現代李苦禪的用筆,我以為是在八大山人和徐渭之間的,這與苦禪先生的性格大有關系。他一面喃喃而語,對畫壇的丑陋和愚蠢奉上鞭撻、調以諧謔,大筆洋洋灑灑地在紙上跌宕運行:到緊要關頭,先生不免語住,緊閉著嘴,這必是神來之筆誕生的瞬間:然后,先生又恢復怡然自得之態,在率意中把握著分寸。苦禪先生的畫面是不會有敗筆的,現在坊間的贗品,一眼便可識別,但凡首先跳入眼簾的,正如《莊子》書中從爐中跳出的惡金,必不能成為莫邪之劍,畫上的敗筆非徒不能狀物傳神,而只能起著破壞的作用。
以上所舉三人,都是從心所欲的大師,同時我也論及了他們差異所在,其作品是十分值得我們細細辨析的。對歷史上的每一位大師“審問之、明辨之”,是美術史家的本分,同時可以鞭笞畫壇的劣跡以昭示后之來者。現在大寫意的畫家多了起來,大概和“立竿見影”的心態有關,他們作畫時神渙氣散,橫涂縱抹,自以為做到了“我不思則我在”,與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的理性為仇寇。殊不知“胡來”的結果是滿紙敗筆、慘不忍睹,心中傾慕狂士的瀟灑恣肆,而筆下卻出不了他們的豪縱任俠,用力過猛,立刻惡濁:潑灑無度,必成墨豬。有自知之明的,團起扔進紙簍:無自知之明者則裱以精工,懸諸華堂,獲笑天下士。
編輯 趙國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