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小鎮衛生院,大哥是小有名氣的中醫大夫,“文革”中被定為反動權威,專政批斗了幾個月后,遣送回農村老家勞動改造。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大哥恢復正常工作,回衛生院直干到六十五歲才退休。
聽到大哥退休的消息,有幾家私人診所愿以高薪聘用,大哥婉言拒絕了,衛生院要反聘大哥留院繼續上班,大哥也沒答應,回農村老家去享“采菊東籬下”的田園生活樂趣。大哥為啥堅持要回鄉村去呢?我心生疑團,打電話問大哥,大哥啥也沒說,只吩咐我買幾斤茶葉給他郵寄回去。大哥平生嗜茶,寧可食無肉不可飲無茶,我當天就買了幾斤茶葉寄了回去。數月后我回老家跟大哥生活了幾天,心中的疑團終于解開了。
我回老家的第二天,天氣晴好,大哥在院子里擺了一張方桌和幾條板凳,早飯后村里陸續有人去大哥院里,有找大哥就診的,有跟大哥聊天的。不管是就診的還是聊天的,大哥都會沏上一壺清茶,親手給每人斟上一杯,鄉親們也不講客套,接過茶杯喝著茶跟大哥拉家常。沒有誰把大哥當外人,無拘無束想說啥就說啥,說一陣笑一陣。享受一份屬于鄉村的茶文化,還有什么比這更心曠神怡的呢?不難想象,此時大哥感覺到的是家鄉那古樸的韻味和濃濃的鄉情。望著大哥發自內心的喜悅,我感覺到的卻是遠離塵囂的人生樂處。正如錢起《興趙莒茶宴》詩曰:“竹下忘言對柴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
傍晚,皓月當空,月光給鄉村涂上一層溫柔的色彩。我陪大哥坐在院里方桌旁的條凳上,月光下喝著清茶,聽大哥講述跟鄉親們的深情茶緣。
那年,大哥離開衛生院回到村里,不光要參加隊里的勞動,還要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艱苦的勞動使大哥身體疲憊不堪,精神的壓抑更使大哥心灰意懶,希望與光明之途塞絕,幾乎要失去生活的勇氣。有天晚上,大哥睡在炕上思前想后,自覺前途渺茫、命運叵測,暗自傷感之際,忽聽有人輕輕地在敲門。大哥披衣下炕打開門,看到大隊貧協主席站在門口,忙說:“今天的思想我已經匯報過了……”貧協主席推開大哥進到屋里,單刀直入地說:“沏壺茶我倆喝。”大哥沏了壺茶陪貧協主席喝,貧協主席喝著茶說了會寬慰大哥的話,臨走時要給大哥留下半斤茶葉。那時茶葉憑票供應,在鄉村是緊俏之物,大哥堅持不收,貧協主席故作嚴肅地說:“給你茶葉不收,就是不服改造。”說完放下紙包里的茶葉走了。以后每隔幾天,晚上總有鄉親去陪大哥喝茶聊天,給大哥說一些寬心話。別的話大哥不敢說,就給鄉親們講茶的藥用價值和保健功能。鄉親們喝完茶走時,常常會留下一小紙包茶葉給大哥,有時大哥也拿茶葉回送鄉親。久而久之,村里不少人和大哥成了誠篤茶友。最讓大哥難以忘懷的,是村里一個接受批斗的小學校長。有天晚上小學校長半夜去找大哥喝茶,臨走給大哥留下的茶葉紙包里,還有一張紙條,大哥看了寫在紙條上的話,振作起來不再消沉了。說到這里大哥回屋,一會出來遞給我一張紙片說:“這就是那位校長給我留下的,幾十年來我一直珍藏著。”我展開已經褪色泛黃的紙片,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惜茶者需知茶者,知茶的人該是深諳茶中骨頭的人。”大哥看我在回味寫在紙片上的話,沉吟道:“校長在鼓勵我,做人骨頭要硬,不能自暴自棄。”大哥嘆了口氣接著說:“沒等到平反校長就去世了,當年陪我喝過茶的貧協主席和幾個年長的鄉親,也不在人世了。”大哥聲音哽咽,斟滿一杯茶,低頭默哀,將茶水灑到地上。
望著大哥虔誠地祭奠離世的茶友,我想起了詩人袁鷹論茶的話:“茫茫人事,憂思、憂愁、憂患千樁萬種,區區杜康何能消愁?若是二三知己,品茗傾談,圍爐夜話,如潺潺流水,涓涓清溪,倒可以于相互慰藉中分憂解愁。”
責任編輯/劉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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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的精神
在社會生活中,中國人主張有秩序,相攜相依,多些友誼與理解。在與自然的關系中,主張天人合一,五行協調,向大自然索取,但不能無休無盡,破壞平衡。水火本來是對立的,但在一定條件下卻可相容相濟。儒家把這種思想引入中國茶道,主張在飲茶中溝通思想,創造和諧氣氛,增進彼此的友情。飲茶可以更多地審已、自省,清清醒醒地看自己,也清清醒醒地看別人。各自內省的結果,是加強理解,過年過節,各單位舉行“茶話會”,表示團結;有客來敬上一杯香茶,表示友好與尊重。常見酗酒斗毆的,卻不見茶人喝茶打架,哪怕品飲終日也不會掄起茶杯翻臉。這種和諧、友誼精神來源于茶道中的中庸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