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我上幼兒園的時候,院里住著一個小男孩兒名字叫援朝。于是“抗美援朝”將我們連在一起了,盡管我連他是什么樣子都沒有印象。后來我上學了,無論是在北京還是在廣州,總能遇上和我同名的同學。究竟有多少人的名字叫抗美,我不知道,想來必定不會少。
我有一個好朋友也叫抗美,她是抗美援朝結束后才出生的。1953年7月《朝鮮停戰協定》簽訂了,可她老家當時消息太閉塞,以為志愿軍還在朝鮮打仗呢,就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可見當時這場戰爭是如何牽動了全國人民的心。
一個人的名字能和一段歷史、一場戰爭連在一起,在五六十年代是挺叫人自豪的。但是到了1972年和美國正式建交以后,“抗美”就含著一層“敵意”了。大概是在1973年,我婆婆兒時的一個美國朋友來京訪問,她能講一口卷著舌、帶著“兒”音的標準北京話。她就是美國約瑟夫·沃倫·史迪威將軍的大女兒南希。
當婆婆告訴南希我的名字叫抗美時,南希詫異了幾秒說:“抗美?抗美援朝?”然后哈哈大笑。我當時十分尷尬。那時候見到一個美國人不容易,總希望給人家留下個好印象。當然南希非常懂得這個歷史背景,理解我們的文化。她后來和她的父親一樣,一直致力于促進中美友好的工作。
我越來越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不文也不美。對那段歷史,對那場戰爭我想得很少。我曾多次問過父親:你這么有文化的人怎么給我起了這么個名字?父親總是笑笑說:“這個名字很好嘛!”
1987年我辦理到美國留學的簽證,那個時候進美國領事館排隊要先通過中國警衛的審查。當我把護照遞進去的時候,警衛噗哧一聲笑了:“就你這名兒,還想到美國?抗到人家國家去?”我被他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傻乎乎地問:“真的不行?”那人笑笑:“開個玩笑,進去吧!”給我面試的美國人會講中文,不知道他有沒有忌諱我的名字,總之他給了我簽證。
在美國,我只告訴過一個美國人“抗美”是什么意思。這個人是加州州立理工大學的外國學生顧問約翰·本。他聽完后說:你這個名字起得好,美國就該反反,太霸道。約翰·本一直堅持用最接近的中文發音叫我的名字。
以前回國,每到過海關的時候,面無表情、嚴肅刻板的海關工作人員一打開我的護照總要笑。有的問:“美國人讓你待在他們那兒?”有的說:“你行啊,抗美抗到美國去了。”還有的問:“你爸爸一定是軍人吧?上過朝鮮戰場?”類似的對話總會帶給我一種親近感,因為只有在自己的國土上,你的名字才能和同樣的文化背景連接起來。當然我也常常慶幸自己的名字,能帶給海關工作人員一份樂趣。
后來我有了個英文名字,不是因為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而是美國人將我的名字叫得不倫不類,讓我無法忍受,最糟糕的是將拼音kangmel Li拆成kan-g-me-ll,讀出來就成了“堪機米萊”。
自從使用美國護照以后,那些個英文字母成了我的名字,成了我的符號。我再也見不到海關人員的笑臉,再也感受不到過去的那份親切。
父親曾對我說:“你可以去掉提手邊,改成高亢的亢。亢美,高亢美麗,多好的名字。”我告訴父親,我越來越喜歡自己的名字了。他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是你和媽媽為我起的。”
在我心里,“抗美”兩個字已經與那段歷史,與字意沒有關系了。我喜歡她,僅僅因為這是父母給我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