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鴨王”污染迷局

一個有“世界鴨王”之稱的上市公司——河南華英農業發展股份有限公司，正在讓其所在地潢川縣的農民變得焦慮和恐慌。這家明星企業，一方面讓不少農民擺脫貧困，另一方面，遍布全縣十余個鄉鎮的數百個鴨場，又使水污染十分嚴重，有些村民已經開始“四處找水喝”，還有些村癌癥人數增加，疑與飲水有關。

在多次上訪無果后，河南潢川縣付店鎮農民孔祥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今年的3月29日，村鎮干部把孔祥全和其他上訪者召集到了一起，提出了一份“處理意見”，其中一項為：“經村兩委和白洼東西兩組協商同意，村民保證不再已（以）任何理由（就）污染及其他糾紛上訪，情節嚴重自負。”

他拒絕了在“承諾人”一欄中簽名。

孔祥全反映的是有“世界鴨王”之稱的上市公司——河南華英農業發展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華英”）的污染問題。“鴨場污染已經嚴重威脅到村民的生存，現在村里四處找水喝。”孔祥全對記者說，“全縣自來水本來的水源小潢河也被污染得厲害。”

“四處找水吃”的村鎮

實際上，孔祥全曾是華英的積極支持者。華英也正是從孔所在的付店鎮起家，宣稱“從中國鴨王、亞洲鴨王一直做到了世界鴨王”。

1991年，英國首相撒切爾訪華，促成了中、英兩國的一批貸款合作項目，其中包括3個養殖櫻桃谷鴨的項目。櫻桃谷鴨源于中國鴨種，鴉片戰爭期間傳到美國，經英國人優化繁育殺回大陸市場。

潢川縣爭取到了項目之一，把利用英國政府貸款組建的全民所有制企業，取名華英。

此后20年，華英農業以潢川為中心迅速擴張，“從中國鴨王、亞洲鴨王一直做到了世界鴨王”，并于2009年12月在大陸A股上市，潢川縣財政局一直是這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

公開報道稱，由于養殖“華英鴨”，潢川20萬農民得以脫貧，在這個只有80多萬人的縣域堪稱奇跡。在全國禽業界，華英“公司+基地+農戶(小區)”的創新商業模式也備受推崇。

華英鴨場在孔祥全的白洼村開建之初，孔和多數村民一樣，覺得這是一個“利國利民”的好事，在村里賣地時投下了贊成票。

華英的“孵化三場”就開在了孔祥全的地頭。村里好多婦女都在這里上班，每月能有一兩千元錢的收入。臨近的新勝村，有幾戶村民從鴨場排除的污水中撈鴨毛，曬干后銷售，每年也能掙上萬元。而鴨糞則被村民拉走，以每車25元的價格賣給魚塘做飼料用。

不過，隨之而來的鴨場污染讓包括孔祥全在內的村民們越來越無法忍受。

這個鴨場的廢水，通過后墻的一個排污口，24小時不停地流向白洼，村頭的池塘變成了墨水一般，魚類基本滅絕，夏天蚊子蒼蠅撲面而來，“一碗粥就能喝出三只蒼蠅”。即便把門窗封閉得密不透風，刺鼻的臭味還是讓人感到窒息。每逢陰雨，靠近池塘的水井內就會出現一種紅色的肉芽狀的小蟲，家養的鴨子到被污染的池塘戲水，上岸后全都打蔫，體質弱的當即死亡。

2002年春天，污水漫進了孔祥全的魚塘，“僅僅一個小時功夫，2000多條魚苗全部死亡”。污水還漫進了一些村民的稻田，造成水稻整片整片的倒伏，這種景象讓白洼村民驚恐萬分，聚集起來堵了孵化三廠的大門討說法。

后來，鎮政府的官員出面協調，以華英公司每年給付4000元的“污染費”了事。

被鴨糞浸泡出的污水有很強的肥力，村民們不需要購買化肥，但用這種水澆地，千萬不能澆第二水，否則就會造成由肥力過剩引發的倒伏減產。

孔祥全和他的鄰居們每年都種植水稻，但他們都從外邊買米吃，因為自己田里產出的稻子烏黑，看起來都讓人不舒服。

即便只有每年4000元的污染補償，依然存在分配不均的問題，開始村民每人還能領到幾十元錢，到去年，則一分錢都沒有了。

這個時候，孔祥全作為村民代表開始上訪，從潢川縣到信陽市沒有結果，他就去了省環保廳投訴，并把電話打到了環保部。

2010年河南省環保廳組成的調查組到來之前，孔被信陽市環保局約見時，看到了“一煙盒厚”關于華英污染的材料。他由此想到，附近一個村子，在當年征兵時，全村新兵無一體檢合格，疑是華英污染所致。

孔祥全并不是唯一的上訪者。在華英大型鴨場聚集的魏崗鎮，早已有人開始組織簽名請愿，其理由之一即是稱華英造成的地下水污染導致很多人患癌。

魏崗鎮的毛圍子到宋莊兩個村莊相距不到兩公里，就有大小7個鴨場，一般占地百畝左右，村委可從中收取每平方米0.4元-0.6元的租金。

一些鴨場將死鴨滿滿地堆砌在水坑中，散發出的尸臭讓人無法忍受。流向小潢河的支流經常被鴨糞淤塞，草木都被熏死，只有一種名為水葫蘆的藻類瘋長。而原來，這些河流，是可以洗衣服、洗菜的。

毛圍子的村民說，在該村，近年來死于食道癌和胃癌的差不多有20個人，還有一些人得上了奇怪的疾病而不治。他們抱怨，每個鴨場都打有百米深的水井，每天24小時不斷抽水喂鴨、沖洗，導致當地地下水位下降嚴重，以至于大家不得不四處找水。

當地一位環保志愿者稱，華英的鴨場本有治理污染所挖的沉淀池，但從不使用，因為這樣成本會高。

“華英鴨富了部分人，苦了群眾！”村民們說。

私打水井“成風”的潢川縣城

污染并不限于村鎮。在華英鴨進入潢川后不久，人們便發現，養鴨除了帶給他們好處，也帶來了不少的麻煩。

潢川地處豫、鄂、皖三省交界處，是河南信陽市下轄的一個縣，因穿城而過的小潢河得名。

小潢河源自大別山，各個村鎮的支流在此匯集，最終流向淮河，它曾是縣城28萬居民的“大水缸”。

不過，這個“水缸”現在已出了問題。

遍布潢川全縣的數百個鴨場，每天將沖洗鴨舍的污水源源不斷地向外排放，夾雜著大量鴨糞的污水讓河流不再清澈，轉而變為墨綠的顏色，腥臭難聞，河水中的魚類統統絕跡。

被污染的一條條溝渠最后匯入小潢河。而潢川縣自來水公司的唯一水源就是這條河流，流向28萬居民的自來水開始變味而無法飲用。

憤怒的人們不斷上訪和舉報。到2007年2月，政府只好緊急召開會議，決定不惜代價改造水源。

該縣撥出巨額資金，開啟小潢河橡膠壩，引來水庫凈水沖洗河床，并開放此前各政府機關禁用的自備井讓居民使用。

政府后來宣稱，已從附近水庫補充了水源，自來水可放心使用。

但，包括縣政府在內的各機關、企事業單位、學校還是紛紛突擊打深水井，初查顯示，潢川目前供各單位自用的水井有一百多口——其中，環保局的水井深達300多米。

自來水公司對此束手無策，盡管他們有意查封私打的水井，卻又惹不起上述機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衛生局官員說，該局幾次抽查，自來水從未合格，“別說達到國家規定的飲用水標準了，潢川自來水中異味和雜質十分明顯，單從感官上就能判斷是否合格。”

廣為流傳的一種說法是，由于污染嚴重，上級領導視察潢川時都會避開飯點——擔心致病。

潢川縣環保局長王建軍接受本刊記者采訪卻說，該局從未接到過群眾對華英農業的舉報，“所有的企業都產生污染，不存在無污染的企業，華英在生產階段的排放都達標。”

但在2009年6月，潢川縣環保局卻給河南的大河網提交了一份回復，承認來龍鄉來龍村村民反映鴨場污染屬實，稱，“河南華英農業發展股份有限公司下屬來龍櫻桃谷鴨廠未辦理環境影響評價手續，污染防治設施不健全且未經驗收。外排廢水COD超標嚴重，懸浮物輕度超標。”

癌癥高發疑云

在距離潢川200公里的武漢協和醫院，來自潢川的癌癥患者儼然成為一大“景觀”。來此為妻子治療食道癌的王聰（化名）已經花去了8萬的藥費，他現在每天只琢磨一件事：從哪兒能借到錢。

和王聰妻子同一個病房的，就是一個潢川的老鄉。而出來看病那天，王聰帶著妻子從潢川出發，在同一輛客車上，另外的4名癌癥患者和其同屬一個鄉，其中一個是不到20歲的小姑娘。

在為妻子治療過程中，王聰在協和醫院外科大樓14樓，又見到了七八個潢川老鄉，以食道癌、胃癌患者居多。

協和醫院11層腦外科的陪護者老孫有著相似的經歷，他的母親因腦出血住院，同病房的就是潢川同鄉，在這里診治帕金森、腦神經之類疾病的潢川患者同樣不少。

一位患者說，去年他和潢川縣醫保中心的患者家屬一起住院，在閑聊時，醫保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即便按照每名患者40%的報銷比例，潢川縣一年在武漢的協和、華中兩家醫院的醫保支出就接近一億元。

每年，都會有數百名罹患癌癥的潢川人到武漢就醫（相對河南省會鄭州，武漢距潢川更近），另一部分，則去了豫北的林州，這里有一家國家級的癌癥治療基地。

盡管醫保近億的傳聞難以證實，但潢川癌癥高發確是不爭的事實，其中，食道癌、胃癌的發病率高出鄰縣的70%以上。

作為魚米之鄉的潢川縣，化工企業極為稀少，工業污染（只有一家化肥廠）基本可以忽略，何以冒出如此多的癌癥患者？

民間輿論同樣指向了華英所造成的水污染。

但無論官員還是華英的高管，公開的解釋均是，沒有證據證明這些病患和華英有關。

研究表明，當排入水體的鴨糞總量超過水體自然凈化能力時，會改變水體的物理、化學性質和生物群落組成，不僅污染河水，還會逐漸污染地表水和地下水，造成地下水硝態N超標，成人長期飲用可能誘發癌癥，6個月以下新生嬰兒飲用這種水會誘發高鐵血紅蛋白癥。

2010年10月，河南省環保廳的官員曾來到農民孔祥全所在的白洼，現場檢出COD嚴重超標。但到現在半年多過去了，所謂的整改并未進行。

華英迷霧

華英不僅在潢川鼎鼎有名，在信陽市乃至整個河南都是明星企業，一些農民養鴨致富的新聞頻見當地報端。

這種情況下，2010年初，雄心勃勃的信陽官方欲將華英模式推廣至全市所屬各縣，取名“富民計劃”，代號“111333”。

“111”指2—3年內，使華英的主營收入超100億元，出口創匯超過1億美元，在全國建立超過1000家的連鎖店; “333”是華英年屠宰加工能力超過3億只，年利稅超過3億元，帶動富裕農民30萬戶。

信陽市委書記王鐵親自部署該計劃，不辭勞苦地奔赴各地督導落實，信陽下轄各縣相繼頒發的政府文件，基本上都有這樣的內容：“根據《中共信陽市委、信陽市人民政府關于實施“華英農業”富民計劃的若干政策意見》（信發[2010]5號）精神，結合我縣實際，經縣委、縣政府同意，現將落實‘華英農業’富民計劃具體政策意見明確如下。”

信陽要求，潢川及周邊6縣兩年內要新建500個華英鴨養殖小區及200個華英肉雞養殖小區。這項任務被納入市委、市政府的年度目標考核。每建一個養殖小區市里獎勵1萬元，超額一個市里獎3萬元。各縣按養殖小區的面積對養殖戶進行補助。

2010年，“富民計劃”用了短短八個月，便為華英農業建成養殖場300多個。

這項被官方引以為豪的政績工程其實并不被外界看好，媒體已從華英農業的年報中看出些許貓膩。

在2010年3月，華英上市不久，即曝出主營業務虧損達392萬元，其員工亦在網上發帖，稱上市之前就被拖欠工資半年之久。

如此情況下，該公司依然宣布盈利，稱是在第四季度依靠793萬元“非正常性收益”才扭虧為盈的。華英農業的此項收益中，其中最大一筆數額為992萬元。

在媒體的一再追問下，華英農業才將年報中的“非正常性收益”更正為“政府補貼”，《中國經濟時報》援引當地官員的話說，“華英使用財政投入資金是巨大的，但華英對潢川的財稅貢獻不如一個私營企業。上繳稅收不到600萬元。”

2009年年報顯示，政府各項補貼高達1727萬元，當年其凈利潤僅4027萬元，利潤的49.89%靠政府各類補貼支撐。而在2010年，該公司的凈利潤為5657萬元，來自政府補貼的有1194萬元，占比21.1%，也就是說，華英農業每賺100元中，有21元來自于政府的補貼。

報表顯示，截止到2010年6月30日，華英農業貸款總額為8.6億元，已利用超額募集資金歸還銀行貸款11280萬元。業界較為統一的看法是：“華英農業上市融資求存。”

無論是華英農業所存在的污染和外界所揣測的虧損，當地官員和華英農業面對媒體采訪基本上都持回絕態度。但華英農業的年報中，風險評估一欄中卻對污染進行了承認。

記者曾多次撥通華英農業法人代表曹家富的手機，但一直被拒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