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親一起生活的54年里,經歷了貧困的折磨、政治的磨難,更多的是父女間的親情和幸福。
父親羅廉余,是從湖南的田埂默默走來的普通知識分子。他10歲時我的祖父羅喜聞為了尋求救國之道、強國之路,組織和帶領一批湖南同鄉赴法國勤工儉學,生活的拮據和壓力,使祖母得了精神病。身為長子的父親13歲就挑起了家庭重擔,照顧多病的母親和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白天農作,晚上洗衣做飯,冬天挽著褲腳到洞庭湖里捕魚捉蟹,以補貼家用。清貧艱苦的日子,磨練了他堅韌、耿直、不屈的性格。他在戰爭中入黨,卻受盡誤解與磨難,在逆境中竭盡所能,給了親人全部的愛。
我有5個姐姐兩個哥哥,父母都是中小學教師,依靠微薄工資養家,一家人生活十分窘迫。記得我4歲的一天,北京漫天黃沙。母親抱著我,大哥扛著行李,父親拿著兩個大網兜趕往鼓樓后的8路汽車站。那天我特別鬧,哭著喊著要吃糖葫蘆。當時一串糖葫蘆5分錢,相當于全家一頓飯的菜錢。可我不依不饒,父親對母親說:“給航買一個吧。”拿到了糖葫蘆我安靜了,也記住了父親對我的縱容和寵愛。他走了,很長時間沒有回來。長大一點我才知道那天是父親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北京大興紅星農場勞改的第一天。
父親被打成右派后每個月只有30塊錢貼補家用,加上母親每月63元的收入,養活一大家子談何容易。我們8個孩子都在上學,吃飯穿衣都成問題。父親這個大男人竟在中年學會做針線,不僅縫衣服,還學會做鞋。他在農場干重活,回家后一刻不閑著。他找出舊布洗好后在木板上做袼褙(就是抹一層漿糊粘一層布),待干后親自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針一線密密納鞋底,做鞋幫,唯恐下次遲遲不能回來。
父親到農場的第二個秋天,為家里買了一堆大白菜。就為了一斤省幾厘錢的白菜,他讓哥坐公交車往家里運回小部分,其余的放在借來的三輪車上,從北京最南面的大興區一步一蹬穿城拉到鼓樓的家。哥是坐頭一班公交車出門的,父子倆深夜兩三點才到家,整整一天,他們沒舍得在外頭吃一個火燒,喝一碗湯。
節儉——是父親給我樹立的第一個人生坐標。
父親參加過抗日宣傳隊演出,是特好的男中音,高興起來就帶著我們唱《黃河大合唱》,母親看著我們笑不攏嘴。這是我童年難得的歡樂時光。
1963年的春節,是父親摘帽回到學校后的第一個春節。我們排練了節目,準備除夕夜輪流表演。父親買了二十多斤便宜的豬腸子作為過年菜。數九寒冬滴水成冰,他把堿水倒在大木盆里,一遍一遍地洗豬腸,一干就是一天。父親的手被冰冷的堿水泡出了血口子。我們圍在父親的身邊看著,哥哥姐姐爭著要幫父親洗,他借口我們還小弄不干凈,不讓我們插手。那年家里整整吃了3天肥腸。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的哥哥姐姐都在北京的重點中學上學,那里是紅衛兵運動的發源地。父親聽到說運動來了,囑咐說:“如果你們不得不卷到里面,但一定要記住做事要留有余地!”
要給別人留有余地。這是父親給我樹立的第二個人生坐標。
1967年底國家主席劉少奇被誣為叛徒、內奸、工賊,全國掀起了揪叛徒的熱潮。1968年我進入北京鼓樓中學。3月14日,北京乍暖還寒,風如刀割。夜里11點多,在我們的焦急等待中父親回家了,嘴角掛著一絲慘笑,“我對不起你們,今天給你們帶‘點心’回來了。”他從布兜里掏出一張綠色的大字報,“學校今天批斗了我和校領導,說他們包庇我這個叛徒,他們讓我把大字報帶回家,讓貼到咱家門口。我給你們帶來了災難,明天你們怎么面對這里的老街坊?怎么面對你們的同學?”父親看著我嘆了口氣,早已淚流滿面。“文革”已快兩年了,我已見過太多親人反目成仇的悲劇。我當時說了一句讓自己欣慰一輩子的話:“爸,我沒事,只要您好好的,我不怕別人說!”父親定定地看著我,目光充滿了慈愛、感激、愧疚。
父親堅定地說:“我要向你們講清楚,我不是叛徒!你們的爸爸歷史上是清白的,對得起你們!對得起你媽媽!她跟我一輩子,最清楚我的為人和歷史。我為了你們8個孩子決不會走絕路!”
第二天天剛亮父親就走了,他被關進牛棚,每天被“革命小將”毆打揪斗,曾一天經歷4次批斗。我在院子里看到父親站在臺階上,掛著牌子,低著頭,心里特別難受,頭腦一片空白,只盼著早點結束,不要打我的父母。忽然我聽到有人大聲問道:“你承不承認你是一個大右派、大叛徒?”會場一時死一樣的沉靜,只聽父親清楚地答道:“我承認我是一個右派,但我不是叛徒,我沒有出賣過同志。”話沒說完就喊起了一陣打倒聲,隨后就是一頓拳腳相加。還好,老街坊們沒有迎合這種暴打。眼前的一切卻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里!
堅持實事求是、堅持真理,這是父親給我樹立的第三個人生坐標。
1969年的一個夏日,父親回家了。他看到我的一霎間眼里充滿了慈愛,我大叫著跑回家,“爸回來了!爸回來了!”全家都特別高興。父親說:“最難的時候,我想到8個兒女沒有一個給我貼大字報,沒有一個和我斷絕關系,3個孩子還偷偷去看我,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回家!”
一天,父親告訴我們:“今天湖南省革委來了三個人問我,毛選《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提到的中共湖南省委杜修金,在馬日事變時是我搖著小船將他送過湘江的嗎。我真是一點也記不得了。不管他現在怎樣,當時他是一個共產黨員,是一個省委重要干部。我不知道他們下一個問題是什么,我不能亂說,免得給杜修金再找麻煩。”
40年后,我在網上看到《杜修金傳》,他提到馬日事變時我的祖父幫他逃過許克祥、何鍵的追捕,讓我的父親搖著小船,連夜把他渡過湘江送出了長沙,躲過了軍閥的殺害。我想到“文革”中的那個漆黑的夜晚父親說的事,眼淚流了下來。1927年,一個少年在白色恐怖下,冒著生命危險救助黨的領導人,而事過境遷的1968年,他忘卻了這段引以為榮的往事。他完全可以順水推舟承認這段歷史,也許能成為救命的稻草,但他沒有這樣做。
做一個真誠的人,這是父親給我樹立的第四個人生坐標。
父親1974年退休,終于結束了在外面受盡欺辱的日子,我們都松了口氣。父親退休完全是為了二姐的孩子小翊,那是一個先天弱智的孩子。二姐在北京重點中學上學。她品學兼優,一直是共青團干部,得過金質獎章,能保送上清華和北大。但因為父親是右派的關系,她只能被分配到一般的大學,這是我父親一生的痛楚和內疚。當父親知道二姐的兒子小翊有病后就提出退休,一心一意地照顧這個弱智孩子的全部生活。小翊5歲才會走路,大便一直不能自理,父親一把屎一把尿,一天24小時地看護著他,一帶就是33年。33年父親沒有玩過一天,沒有休息一天。
1978年父親的歷史問題、右派問題得到了徹底平反,母親的黨齡得到恢復,享受了離休待遇。父母的生活好了,可辛苦了一輩子的老兩口依然特別節儉。
對弱勢者要慈愛和關懷,這是父親給我樹立的第五個人生坐標。
父親晚年最大的樂趣除了小翊就是讀書。他愛看人物傳記,并親手抄下百萬字的新聞述評。晚年的父親憂國憂民,關注時事,只要看到貪污腐敗、違規違紀、欺壓百姓的報道就義憤填膺。
父親的晚年已把人的生死看得很淡。彌留之際,救護車就停在門口,父親虛弱地喘息著,懇求我們不要抬他上救護車,他不想離開家,也不想我們再麻煩再花錢。我淚流滿面,答應了父親的最后請求。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