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歲的胡承霖把頭斜抵在長途公共汽車的窗沿,微閉雙眼打盹兒。
車身一震,停下了。
“胡老,猜猜到哪個站了?”同行的筆者故意問他。
“不用猜。蒙城啊!”他頭也不抬地答道。
自安徽合肥到皖北麥區渦陽縣的這條路,300多公里。胡承霖跑了不下百次,以至在睡夢中也知道車到哪里了。
車下的路經歷了從坎坷土路、柏油路再到高速公路的滄桑巨變;胡承霖也從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到了耄耋之年。小時候受夠了挨餓之苦的胡承霖,20歲時正趕上新中國成立,有幸成為新中國的第一代大學生。他在日記中寫道:“要立志為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做點事”“以科技服務農民作我的報國之路”。
這條路,他一走就是60年!
古稀之年立下“軍令狀”
精壯勞力大量外流,大片田塊撂荒或“望天收”;農技站“線斷人散”,新技術找不到“落點”;鄉村干部抓糧“調子高”、見效難,糧食單產多年徘徊不前。眼見著農村這種令人揪心的現狀,2005年,已從安徽農業大學教授崗位退休10年的胡承霖,再也坐不住了。春節前,他連續10多天熬到深夜,給安徽省有關領導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說:“50余年工作生涯中,深切體會到農業工作任重道遠。當前黨和政府把農業作為重中之重,加大對三農支持力度,激發了我的工作熱情。振興安徽農業,我要勇擔其責。”信后,附著一篇安徽小麥5年增產50億斤的高產攻關方案。核心內容是以“四大關鍵技術”徹底逆轉糧食生產的習慣性低效做法,真正實現“科學增糧”。
信寄出后,胡承霖幾晚沒合眼。后來他說,那封信,像給自己立了一道“軍令狀”!
安徽省領導掂出了這封信的分量。很快,糧食高產攻關計劃成了安徽省委、省政府的一項重要工作內容。胡承霖被聘為專家組副組長。
冷言冷語也呼呼地刮了過來。“老胡瘋了?大把年紀,紙上談兵就能增產幾十億斤?”“項目肯定有大筆經費,還不是為了多搞點錢唄。”
胡承霖沒用一句話回應。
他知道,用20多年汗水泡出來的“四大關鍵技術”經得起考驗。
長期蹲田頭、扎地尾,胡承霖歸納了阻礙皖北糧區生產的四大陋習,又分別創造出作為破解之道的四項集成新技術:針對導致小麥“早衰”的“一炮轟”式施肥方法,他創出“氮肥后移”等集束新技術;針對密集播種的老毛病,他創出不同土壤、不同氣候條件的科學播種新法;針對稻茬麥地“濕害”“草害”交加情況,他創出綜合病蟲害防治法;針對皖北小麥品種混亂、格局不科學現狀,他提出扭轉品種布局的新招。
胡承霖曾舉著麥穗對筆者說:“每根穗上,只需增加一粒麥子,畝產就能增30斤。”而要增加一粒,又何其難!為了這“四大關鍵技術”,他在鳳陽縣等地開展的20年科研,記錄幾十萬項數據的紙片可以裝一卡車。
“把教授氣磨干凈”
隨時下鄉,背上挎包拔腿就走,是這位老教授長年養成的習慣。地頭上查看麥種生根情況,他變戲法似的從挎包中掏出一把小鏟就挖。他的黑色挎包里,除小鏟外,還放著筆記本、材料、毛巾、茶杯和電話簿。磨得卷邊損角的電話簿里,工整地記著400多個農家電話號碼。胡承霖說這個挎包是他的“百寶囊”,下鄉時離不了。
如今皖北的村村寨寨,已很少有農民把這個戴老花鏡的“泥教授”當外人了。小麥生長期里,苗情如火,他常常是一擠出熙熙攘攘的長途汽車站,就直奔田頭,褲腳一卷就下地,在田埂上跟農民嘮到天黑。
他記不清“學生”有幾萬人了。常常在田頭舉著個大喇叭,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喊課”,一直喊到嗓子失了聲。
“要懂得農民脾性,只有混熟了,傳授技術才最有效!”胡承霖常掄起膀子陪農民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
“得把教授氣磨得干干凈凈,用農民自己的話講課。”為了講清統一防治病蟲草害的必要,他舉“打麻將”這些農民能聽懂的例子,“如果大家不統一防治,像打麻將‘三缺一’,怎么和牌啊?”
聽課的農民哄堂大笑,胡承霖講的道理也就在這笑聲中悄悄地在農民心里扎下了根。
推進小麥大區增產的政府配套措施,也緊鑼密鼓地展開。令胡承霖大感意外的是,原定2010年實現增產50億斤的目標,提前3年實現了。到2010年,皖北麥區5年增產近80億斤,小麥增量占全國同期增量的1/4。他定點抓的渦陽縣小麥示范田更是創下單產1478斤新紀錄,成為當年全國小麥“單產冠軍”。
增產奇跡的到來談何容易?!這5年,從淮河大洪水、到低溫雨雪冰凍災害、再到持續大旱……皖北糧區從未風調雨順過。延續多年的“逢災必減”怪圈,終于被打破。
安徽省政府表彰小麥高產攻關工程,把10萬元獎金的大獎發給了胡承霖。回來后,他卻把這筆錢捐給學校,“我不缺這些錢,每月退休工資夠用了。這錢要獎給那些家里困難、畢業后愿意到農村的學生!”
同農民簽“賠償協議”
2009年冬,天冷得早,大雪導致麥苗生長量嚴重不足。渦陽縣新興鎮種糧大戶劉彪急得撓頭。胡承霖指導他分次施肥,劉彪講:“老規矩不敢破,麥子毀了當年窮。”
胡承霖也急了,嚷著要同劉彪簽訂“賠償協議”:按照我的辦法種糧,多收了,每一粒都歸你;少收了,我按市場最高價賠給你!
當然劉彪不會真的要簽這種“協議”,但老教授的倔勁感動了他。按“新道道”種田,劉彪的麥田當年畝產就超出往年200多斤,經專家實產驗收達到1478斤,刷新了安徽小麥高產紀錄。
在這個村搞了3年的高產示范,胡承霖鞋磨破了幾雙。每年麥季都要進村十六七趟。冬天里,有時農民沒起床,坐了5個小時長途汽車的他倒先進村了,在田頭常常一站一講就是一整天。
胡承霖說:“我了解農民的心思,家底薄、怕折騰。”他說他的志向就是“餓出來的”:小時候,全家人靠父親在合肥中菜市擺個小攤度日,家境苦。讀中學時又逢抗日戰爭,經常餓得頭暈腳顫的記憶,是一輩子的夢魘。1949年胡承霖考入南京農學院,師從中國現代小麥科學奠基人金善寶,拿著6元錢的甲等獎學金,開始鉆研如何更好地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
“一些老同事問我,為什么能幾十年跑田頭不厭倦?我提到人的信念問題。現在許多人,怕談信念。一談就臉紅!覺得過時了、真老土。覺得這個詞與時代脫節了。我不這么想。我覺得人的信念,不是一個虛詞!否則不成了行尸走肉了?越有人覺得它虛,我就越要做得更實實在在一些。”胡承霖說。
“我不動腿,就絕不亂動嘴”
見過胡承霖的人,都用疑惑的眼光反復打量他。他怎么可能是個80多歲的人呢?一頭從未染過的黑發,只夾雜著幾根銀絲。5公里的路程,他騎自行車20分鐘就蹬到。30斤的大米,他不歇一口氣拎著直上3樓。縣鄉干部吵著要學他的“養生經”。
當了解了他幾十年如一日在鄉村摸爬滾打的經歷后,許多縣鄉干部說:連我們身在農村的,也難學這種“不老經”。學生們心疼年邁的老師,勸他,“還是少跑腿、多動嘴,效果是一樣的”。
胡承霖說:“我不動腿,就絕不亂動嘴。我要一直干到跑不動為止。”
曾跟胡承霖一起下過鄉的安徽農大教授周葆生說,在小麥研究領域,育種和栽培是兩大專業。搞栽培的人少,因為要長年扎在土窩里,即使有成果卻難被認為“突出”,但胡承霖卻在栽培學中摸爬滾打了一輩子。30年前跟著他研究小麥栽培,晴天一臉土,雨天一身泥。寒冬臘月里,他帶著學生終日到麥田采集分蘗樣本做試驗。今天,社會變化翻天覆地,胡老師“苦行僧”作風絲毫未變。
實踐出真知,靠著這種“苦行僧”作風,胡承霖寫出了磚頭厚的專著《安徽小麥》,被公認為是指導小麥生產的權威著作。而5年增產80億斤,這篇寫在廣袤田野上的“論文”,又是何等氣勢磅礴啊!
編輯/彭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