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采風活動,我不會特意趕來,與安昌赴一場未知的邀約。安昌,內(nèi)斂而淳樸,躲在紹興的西北方,像一枚剛剛拱土的筍尖尖,容易成為大多數(shù)視線的盲區(qū)。
相傳大禹曾在安昌娶妻成家。而今安昌水道溫柔,臨水而居的住戶一抬腳就是水埠口,日常浣洗也極盡婉轉清麗,迎面一只烏篷船欸乃,回首是串串臘腸的煙火,生活的暗香八面蔓延,柴米油鹽與門前的河水,兩兩呼應,滋潤著千年古鎮(zhèn).越地水鄉(xiāng)的繞指柔情,得以合情合理地延續(xù)至今。
節(jié)氣已過小雪,一路閑逛,沿河是家家戶戶的臘月風景,黑乎乎的臘腸、醬魚、醬鴨,在梁上掛著,在日子里風干。黑,并非熏制,而是添加了他們手工自制的醬油所致??吹綄Π丁叭什u園”的大字招牌,倒影在河水中,明鏡似的,我就更明白了。
后面有美女說,在附近一家商鋪,已和男主人談好了臘腸28元一斤,誰知屋后的女主人大為光火,疾步出面把丈夫訓斥了一頓,說他們家的醬油比別人家好,這價不能賣。她是不愿賠本賺吆喝,尤其是便宜了陌生的美女。這突然讓我想起了一句話:天下師爺出紹興,紹興師爺出安昌,看來師爺?shù)膫鞒猩钊肴诵摹?/p>
于是暫停購物,徑直拜訪紹興師爺博物館。師爺亦文亦武,是謀士,是幕僚,頗有跟對主公嫁錯郎的意思,褒貶無可厚非,為衣食奔波,職業(yè)而已,都是遇事靈通人情練達的飽學之士。一壺酒,萬卷書,官印在你身,學問偏我有。博物館依托婁心田故居,展示了明清時期的這個特殊群體,他們的工作生活,以及珍貴的手稿公文等等。踏進黑漆臺門,頓覺幽深,與紹興師爺青銅像撞面,尚不確定他的眼神是否看我,我就有被無情洞穿的凜冽。
右手間玻璃箱里有一幅彩塑作品,前面一干人等,升堂審案,主心骨卻是坐在堂后的師爺,師爺?shù)男蜗笏查g鮮明。拐上木質樓梯,樓板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我是不愿發(fā)出一點響聲惹惱師爺?shù)?,奈何木板厚不過兩公分,縫隙可窺底層磚石,遂小心提著腳走動,上下左右,行將過去,卻是門套門,窗套窗,院套院。我忘了雕花大床在哪,忘了趴過的那個窗臺是第幾進,古老的窗臺將錯落有致的翻軒騎樓盡收眼底,屋脊相連的老房子,黑白之外,再無他色。死寂,驕傲,冷漠,像一個朝代的縮影。
旁觀一個縮影,我的衣上發(fā)上,落滿了歷史的灰塵??赐姓呙嫔氐匮芯抗牡膬?nèi)容,撫摸木雕的圖案,我突然覺出了他的狡黠——他像一個師爺了。折回檢票處,兩盆鐵樹,一絲不茍,頗有師爺遺風。
出了宅門,熱鬧復又撲面而來。箍桶的、打鐵的、納鞋的、繡花邊的、扯白糖的,各自忙碌著,并不多看你一眼。煤球爐上煨著水,也有炸臭豆腐的。狗是拴著養(yǎng)的。已有在岸邊支一方桌,粗茶淡飯,淺酌的男人。小弄里穿過來逼仄的風,像輕暖的小手。福安居茶館光線暗淡,僅有三兩戴氈帽的老人泡館子。有安昌人小氣一說,信然——所有的鋪子沒有一間裝修,物什隨意丟著,衣飾雜亂,縱貫一條街的灰色調(diào)子。試想如若不是這樣,安昌何以延續(xù)師爺文化。
那邊催促開飯了。我面對的正是安昌的特色菜:一盤清炒黃瓜芽,一盤臭豆腐,一盤醬魚干,碗里斟上黃酒。身后的“勝利橋”上,人來人往,看風景的與被看成風景的,恐怕都要醉了。李煜《烏夜啼》末句:“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借與安昌,是正合我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