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我和曲三在城郊大河邊上一塊兒搭伙篩過幾天沙子。后來,他不掄大板鍬,改蹬三輪車了,當然是過抬頭日子了。以后在街上見著我,他就跟汽車司機見熟人按喇叭似的,一準兒沖我按車鈴。我抬頭時,他眼睛正等著呢。一個勁沖我點頭,沖我笑。
每次,我均報以英俊瀟灑的點頭,微笑。
那次,我都跟他親切致意過了,他卻拐回來,蹬車追上我:“你還在那兒住呢?”
“對,還那兒?!?/p>
“一個月還二百?”
我兩手插褲子兜,瀟灑地點頭。
“太他媽貴了!來,你上車,到我那兒看看,咱倆一塊搭伙租房子住咋樣?”他顯然很認真。
我蹺著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曲三邊弓著身子蹬車,還不時回頭和我絮叨倆人搭伙住的好處。
到曲三那兒一看,我真嚇一跳。原來他住在一間倉庫里,終日遮在樓房陰影里不說,我在墻上就沒找著窗戶,而且門是用一整張鐵皮做的,沒地兒安玻璃。開開鎖,曲三進門拉開燈。我看清了:里面有兩張單人床,加上墻角一個放電飯鍋和煤氣灶的破桌子。滿滿登登。
“咱們白天都忙,也就是晚上回來睡睡覺,現在剛入夏,還能住好幾個月吶,一個月才一百塊錢,能省……”曲三怕我不干。
我哪能不干。扯淡歸扯淡,省錢當然是硬道理。人肯省錢,當然是因為掙得少。
曲三實在是個好伙計,我們倆的活兒(主要是做飯)基本上都他包了?!拔业跑?,時間自由嘛!”其實他有一點兒空就出去拉活兒,可在意時間了。
再有,他把我們倆的開銷一分一毛都弄得非常仔細明白。我覺得他有些磨嘰,有些煩。不過嘛,他摳是摳點,可也不占小便宜,挺實在的。人,還行吧。
我似乎很有肚量。不計較他。能湊合。
顯然,那時我太不懂事。
說毛病,曲三倒真有一個:他睡覺咬牙兼說夢話。八成是白天蹬三輪車蹬得太累了,他每夜都說。
我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我這人覺比較輕,無法做到充耳不聞。每一夜,當他上下牙“咯吱咯吱”幾響強力的交錯(那動靜有點像刮碎玻璃,開頭我不由得跟著身子發抖)稍息后,他就開始發言了。不過每次他的發言都很簡短,三句兩句就完事,內容又多較模糊且不著邊際。然后翻個身,沒事了,接著睡。直到天亮。
開頭,他一咬牙我就醒。后來,時間長了,不等他咬牙我就醒了。因為漸漸地我感覺到他的夢話時間好像很有規律,似乎總在一個時刻。后來留心看了幾回表,果然,定時的,就是每天凌晨兩點十五到兩點二十之間,他準時說夢話,誤差不會超過五分鐘。
于是,每天凌晨兩點來鐘我就自動醒來。聽他牙齒摩擦,聽他發完言。我復睡去。
說心里話,對此我沒有什么不適感,并不在意。我有些警醒,可是遠遠沒到神經衰弱的程度。慢慢的我就適應了習慣了,非但沒有睡眠被干擾的郁悶,還覺得怪有意思的呢。
一夜,不經意間,他竟然發了一個問句:“到底咋回事呀?”好像他也挺煩惱似的。
“您說呢?”我順嘴反問。
“我也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就不弄了,翻個身,他又睡了。
可巧當天中午,我的女朋友拎一點熟食到我們小屋子來了。她當時在一家兼賣熟食的小飯店里當服務員,時常拎個塑料袋子跑我這兒來,拐四條長街,中間過一座大橋。那時我們哪有現在的年輕人浪漫花哨,再說我女朋友一個剛進城的鄉下丫頭,很樸實,知道疼人,卻想象不出別的示愛方式,只知道拿點吃的。須知,她可不是從店里白拿的,她一個月才掙三百塊錢。每回見好吃的,我們一人喝一瓶啤酒,都開心得了不得。
這次吃喝到一半,我說起夜里的事。我女朋友覺得特好玩:敢情說夢話還能嘮嗑兒啊,太有意思了!
可是曲三卻不像我倆那么嘻嘻哈哈,急忙問:“我……我說什么了?”
看他那份緊張讓我覺得愈加好笑,我故作神秘地反問:“說了什么,你自己還不知道嗎?”進而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那時候路邊那些破爛錄像廳里已經放詹姆斯·邦德了,我這一套尤其讓我女朋友開心,所以那時候我非常樂得賣弄那些搔首弄姿的裝模做樣。她雖然個子不小,發育得很好,可畢竟還那么多孩子心性,咯咯笑得直不起腰來。
“凈瞎扯……”曲三后來也笑了,笑得很僵硬。
第二天,他就匆促地搬走了。以后,在街上遇到,他也不沖我按車鈴了,而是提前把目光避開,裝作看不見,匆匆過去。
十多年過去,這個朋友早已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